刘老汉肚子里吃了点儿食物,不大一会儿工夫精神就渐渐好了起来,给清醒过来了。刘大妈就给刘老汉诉说了刚才事情的经过,刘老汉听着听着,不由得泪水盈眶,感激不已,紧紧地抓住牛保民不撒手,哽咽着只是说不出话来。停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用袄袖擦了擦自己那满脸的眼泪,强忍住啜泣,哽咽着说:“年轻人,我也不知道你是哪里的,叫啥名字,该怎样称呼,但我从你脸上能看得出来你是个厚道人。我平日最痛恨的就是世上那种‘雪中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现象。今日遇上你,让我确实相信世上这好人还是有的,只看是有缘没缘。娃呀,善恶有报,只在迟早。我们如今是在逃难中,还不知道以后是死是活,现在也没办法报答你啊!”牛保民连连说:“老伯,咱不说那些见外的话,你我今天能够相遇到一块儿,这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如今你清醒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还得抓紧时间往回赶路,你们多多保重吧。”说着就拉起马,打算离开。刘老汉一见这可就着急了,连忙勉强站了起来拦住牛保民说:“别急别急,我老汉还有事要求你帮忙呢!这个忙,你可得一定答应帮我。”牛保民不知道刘老汉又要他帮什么忙,神色略显诧愕地说:“老伯,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尽管说,只要是我办得到的,我一定马上竭力帮你去做。”刘老汉这时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女儿刘碧霞,十分难为情地说:“唉!这话你伯说出来了,你千万可别笑话啊。”“不会的,不会的,那绝对是不会的。”牛保民看着刘老汉作难的那样子,连连不住地说。刘老汉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你看我们逃难逃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一家子都是些有今日没明日、朝不保夕的人,谁能活得出去、活不出去,还都没有个准儿。我现在的主意是,我这一家四口人,谁能有条逃命的活路就让谁先走,能走一个,逃一条活命,算一个有造化,同时也就给我们家减轻了负担。你也看到了,这满潼关城内插草卖人的,拉客卖身的,啥奇事没有?你说说他们这到底都是为啥的呀?还不都是为了逃条活命?可是那些事都是我老汉实在看不下去。我怎么肯让自己的儿女去做那些事呢?我这双儿女,只要有个实在人家,谁能够给他们一口饱饭吃,我就让谁把他们领走!”刘老汉话说到这儿,不由自主地就又嚎啕大哭起来。他那股子伤心痛苦劲儿,引得他老婆和一双儿女禁不住频频地擦眼泪。牛保民触景生情,眼眶这会儿居然也都忍不住湿漉漉起来。刘老汉接着说:“娃呀,我看你这人实诚,是个地道的庄稼户人,靠得住。你就发发慈悲,把我家碧霞娃给你引回去吧。她今年咋说也十六七岁了,啥活都能干,到你家至少也不会拖累你的。”
牛保民听着听着,慢慢地也就听明白了刘老汉说这话的实际意思,于是慌了神,心想:“自己要是这样做了,那岂不是乘人之危,伤天害理吗?刘碧霞人家娃比自己年龄少说也能小个十六七岁,自己咋能忍心做这没良心的事呢?”于是他连忙推辞说:“这……老伯,这不合适,也万万使不得。她这么小,我要是把她这样领回去了,以后在旁人眼里会怎么看我呢?”刘老汉十分惨然地一笑,说:“好娃哩,我也就丑话直说了吧。你回去后给你家里的媳妇把事情说清楚,把她糊里糊涂地就给你收个二房呗。这不能算你花心,是老伯我今天求你救命的。伯看你这娃靠得住,才抹下这张老脸对你说这话,要是那些花里胡哨的人来了,就是他跪下来死活求我,我还不肯呢。”牛保民扭回头看看站在一边的刘碧霞,只见这会儿碧霞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儿在不住地摆弄她那根又粗又长又黑的头发辫梢。牛保民觉着刘碧霞这姑娘,看起来虽然因饥饿而脸色显得有些蜡黄,但瑕不掩瑜,仍然能让人看得出她面目和善,体格健美,不像是个是非人,于是很难为情地说:“那……那么……好吧。刘老伯,如果这样的话,那你们就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到我家里去吧。我家日子虽然过得不大宽裕,但是你们前去住上一段时间,还是可以的。下一步你们该到那里去,我想到我家以后,咱们再慢慢商量。”可是要知道刘老汉这人,倔强了一辈子,此时怎肯节外生枝,再给人添麻烦?他执意不肯自己一家子数口人都去牛保民家打扰,只是再三地说:“你让我女儿能有条活路,就给我家逃难减轻了不少负担,就是我们的救命大恩人,我就是以后逃不出这场灾难,死了,在阴曹地府也会为你们全家祝福祈祷的。至于我们一家子三四口人,现在一下子全都拥到你家去,我看那也就不必了。你的情,我心领,去你家就免了算了。”刘老婆这时见牛保民邀请的心情十分诚挚,以商量的口气对刘老汉说:“你看人家娃好心,一个劲儿地叫咱们到他家去哩,你我是不是到他家去也把门认认,日后咱女儿在哪里呢,咱们心里也就都有个数儿,就是寻找也有个地方寻么。”刘老汉一听刘老婆说这话,心里马上就不高兴了,板起面孔训斥他老婆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嫁给人家就成人家的人了,还来寻找个什么?”牛保民一看刘老汉这人是这样的倔强,也就没敢造次,他知道这样性情的人凡事万万是不能勉强的,于是就只好把自己来时所带的钱—成十个银圆全都掏了出来,给了刘老汉,刘老汉说什么也推辞不掉。刘大妈在一旁见状感激涕零地一再说:“这下子我们再向西继续逃难,可就有盘缠了,什么都不怕了。听人说往西再走远一点儿,关中西府那里的难民少,在那里讨饭吃,日子容易混得多。”
刘碧霞哭着死活舍不得离开她爹、她娘,更不放心她那弟弟刘大勇,拉着弟弟刘大勇怎么说也不肯撒手。但是在刘老汉、刘老婆的催促下,她不得不骑上了牛保民来时所骑的那匹淡红马。在刘碧霞一再扭回头叮咛刘老汉、刘老婆一定要养活、看护好弟弟刘大勇的哭声中,“好啦好拉,你跟上这人一心逃条活命去吧!”刘老汉说着就举起了手中的讨饭棍,照着牛保民那马的屁股重重地抽了一下。这马屁股上被人猛揍了一棍,立刻就没命地撒腿往回跑了起来。
就这样,牛保民带着刘碧霞回到了庙东村自己的家,向媳妇董玉凤说明了情况。媳妇董玉凤那还用说,自然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再说牛保国那次去河口镇找在那儿集中,到陕北学习的他们那一帮人,由于他当时去迟了,误了期限,到那里时,国民革命军已经发现悦来货栈是个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把悦来货栈给砸了,店门不仅用锁子锁着,而且还十字交叉贴上了两张盖有大红印章的封条—悦来货栈被查封了。那天,牛保国来到这里,刚刚在悦来货栈门口徘徊了一小会儿,就引起了暗探的疑心,马上就被人家从茶炉子带走了,送到了一个叫什么“训导队”的地方。后来,他在里边呆了一段时间,就又自动回来了。不过他这次一回来以后,似乎跟变了个人似的,与原来大不一样了。
牛保国回到庙东村不久,突然有一天,从管辖庙东村的孟至乡乡公所说不清、道不明地就来了好多人,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地到庙东村把他给接走了。此后他竟然就红红火火地当上了孟至乡的大乡长。不仅如此,据人说他还当上了国民党的一个什么区分部书记—不过这件事庙东村的人事先谁也没能料想得到,一个个吃惊得瞠目结舌。
这下子以来,牛保国出出进进庙东村可就大不一样了。他一天天地竟抖了起来,威风得多了,不论走到哪里,遇上了什么事,似乎都有世面。不过这在他哥牛保民的眼里却全然没当一回事儿,而是越发地看不惯他了。牛保民这时心想,自己现在既然管不住弟弟他了,也就干脆不如别理睬他。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管得他上天成龙,入地变虎去—这完全是他自己个人的事,别人就是把心劳干,也是白费心机。牛保国他媳妇张妍当然更是拿他没办法,只能任其自然。牛保国这下子简直就成了没王的蜂,脱缰的马,整天油头粉面,留着个大分头,把头发梳得一根儿都不乱。就这样,不知道他在头发上还抹了些什么东西,让人看起来头发不仅贼黑贼黑,而且还绷亮绷亮的,连头缝都分得笔笔直直。人离老远,就都能嗅到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呛人的香味。这简直把他妈就能给气死,庄户人家根本不习惯这些,只觉他一站到人跟前,人就喘不过气,但他妈这会儿又能把他怎么样?—他已经是个独立的民国公民了。他不管出门还是没事在家,现在都穿的是长袍,戴的是礼帽,腰间还斜挎了一把系有长长带子的盒子炮;年龄刚刚三十岁,正当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居然出出进进还经常拄着根文明棍儿,不伦不类的,没毛儿飞了四十里,一般人见了,猛然间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货。庄稼户人一见他就觉着十分刺眼,心里别扭得说不成—穿这身打扮,哪里还能再做得成庄稼活儿?既然他有如此的地位,整天又是这样的打扮,当然他家的那三十几亩地也就不用亲手再耕种了。他给家里雇了一个长工,一切田里地里(包括家里)的粗重活儿,现在全都是雇来的那个长工给他干。没过几天,他还给自己再弄了两个保镖的保安团团丁—乡下人都说这是他的护兵。这护兵一个是本村人,和他还是个远房的伯叔弟兄,叫牛运通,另一个却是离庙东村很远很远地方的人,叫马恩娃。这两个人全都是彪形大汉,且力气过人。他们不仅擅长打架,而且个个都是满脸横肉,有股杀气,不怒自威,让人一看其长相就会觉着脊梁骨往上冒寒气—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现在的牛保国不再是以前处处都在他妈和他哥牛保民的辖制、管束下的牛保国了。他的翅膀硬了,天收不着,地管不了,也算是孟至乡的一个说一不二,吼一声,整个辖区的角角落落都要抖几抖的有名人物—今非昔比,阔多了。谁人对他不刮目相看?现在按理说,他应该是一切都如意称心了,可是说不来是怎么回事,似乎一天还是有着难言之隐。他每每稍有空闲,心里不由得就想起他那一年三月十五,在西岳庙圣母殿里摸“福”字,晚上和莲叶悄悄从剧场溜出来,在野外麦地里浪漫的那一幕幕情景来了。这事后来是因为自己家里母亲和哥哥坚决不同意,自己又实在没有自主权,而负了莲叶。后来莲叶实在没得法了,万般无奈之下才使性子另嫁了人,嫁到人迹罕至的葫芦头村去了。这事情,他迟早想起来,都觉着前前后后一点儿也都不怪莲叶,而全怪自己不够意思,负了人家一片痴情。再后来是听说莲叶的女婿黑狗被冯翼安的军队拉了差,在当兵的拿刺刀硬逼着的情况下,没办法牵着自家的骡子,随军去雒南送军麦。在孟峪里的鬼岔山路上,不想他竟给摔下了悬崖,惨死在秦岭山深处的鬼岔里。
莲叶直到现在也再没嫁,一直只身寡居着,和黑狗他大、他妈厮守在一起,艰难困苦地过着日子。牛保国对此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老是放心不下,总想着有机会去看看人家莲叶。以前他自己也早就有过这种念头,可是怎奈没身份,没地位,没头没脸,要去到葫芦头村看莲叶,心里多少总有些怯火,不敢去,害怕一进葫芦头村,会引起葫芦头人的众恶,一齐起来揍他。现在他在孟至乡是天王老子了,孟至乡的天有多高,他比这里的天也就只低着二指,还怕谁?前一些日子他刚当上乡长,杂事多,许多事情还没摆顺,一时顾不上去。现在经过一段时间,他把乡上的事情基本上都料理得有头绪了,就总想着抽空儿去看望一下莲叶,向拦叶赔赔情、道道歉,顺便也向她表明表明自己的心迹,同时看莲叶目前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如果有能帮得上的什么忙,他还想真心实意地帮帮莲叶。
由于这样,有一天,他带着两个护兵就来到了葫芦头村,径直走进了莲叶的家门,见莲叶正坐在当院里洗衣服。“莲叶!莲叶!”牛保国一连叫了两声。其实莲叶此时已经瞥见从前门外走进来了几个人,但没能想到是牛保国他们,当她听见这人进得门来一个劲儿地直喊她名字,声音还挺耳熟的,猛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来人原来是牛保国。莲叶这一下子气可就不打一处而来了,她马上就满脸浓云密布,拉得老长老长的,不仅没有搭理牛保国,而且还很不友好地把身子一扭,给牛保国了一个脊背。牛保国一见莲叶是这种态度,立即吩咐两个护兵:“你俩站到门外边去。”两个护兵立即立正,行了个举手礼,雄壮果断地应了一声:“是!”站到大门外面去了。莲叶家的大门外面马上一边就站了一个虎背熊腰,荷枪实弹,俨然金刚神一样的卫士。你看他们两人这会儿站得那笔直劲儿,毕恭毕敬的,一动也不动一下,人们如果不注意,还会以为莲叶家大门两边新贴了两张大得出奇的新式门神。
莲叶她阿公、阿婆,在上房屋里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而且声音还挺陌生,于是都从上房里走了出来。当他们一看,原来是孟至乡的新任的大乡长—邻村牛保国到他家里来了,而且还带了两个金刚怒目的护兵的时候,可吃惊不小,认为这不是件小事,绝不能等闲视之。虽然他们以前也多少知道一些有关莲叶和牛保国的闲言碎语,也曾一度憎恨过牛保国这人,可现在事情不一样了—人家牛保国目下成了整个孟至塬上叱咤风云的头面人物,谁还能不知进退,再对他有什么看法?于是两位老人就连忙满脸堆笑,热情有加地把牛保国往上房屋里请。牛保国对他们的盛情邀请似乎置若罔闻,只十分平淡地说了句:“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来找莲叶有点事儿。”说着就径自走进莲叶所居住的那间厦子房里去了。莲叶的阿公阿婆一见事情是这样的情形,心里顿时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没个底儿。他俩扭头再看看莲叶,却只见莲叶撅着个嘴,满脸都是不愿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