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背的那捆行囊卷里,跟着牛保民就又开始往前走。
牛保民看着牛保国那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所背的那并不重的行囊卷儿似乎把他压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就不满意地一把夺过了他背着的东西说:“来,把它给我。我给你背上,咱们快点儿走,家里人还都俟侯你着的。”就这样,这两个人就谁也不再说一句话了,只是一味地匆匆往前赶路。区政府所在地距离庙东村的路也不算太远,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弟兄俩相跟着走起来,却觉着特别特别的长,总也走不完。在路上,牛保国一声接一声,不住地长吁短叹着,他此时此境的心情颇不平静。而牛保民呢,却只是一边埋头走路,一边一袋接一袋地起劲抽他那似乎永远也抽不够的旱烟,直把他手上所拿着的那根旱烟袋烟锅子都抽得滚烫滚烫的,快要烧红、烧化了。一时如果不小心,他的手指头碰在了烟锅上,“吱”一下,马上就被烫得冒白气,烫得他那因长年劳动而磨得茧子老厚的手也觉着钻心地疼。他们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在路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走着走着,都觉着好寂寞好寂寞,可是谁也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任凭寂寞得怎样让人难以忍受,他们谁也都没有心情去答理谁,只是抱怨这条路好漫长好难走,让人今天怎么走也都走不到头。
牛保民弟兄俩好不容易才走得看见了路的尽头,远远地瞧得见了庙东村,这段令人难熬的行程终于就要有个结束了。牛保民这时候禁不住又开口说话了:“以后学好一点儿。年龄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回去到家后睁眼看看,儿子连学长得都快要撵上你那么高了。不久就得给娃娶媳妇咧,别到时候因为你的为做经不起女方打听,把娃一辈子的事情都给影响了。”牛保国最见不得牛保民的就是他那成天价板着面孔教训自己,不过这时候又不能表现出有任何反感情绪—他不得不洗耳恭听。他一声也不吭,只是默默地从牛保民手里接过了那个人家替他背了一路的行囊卷儿,背在了自己的肩上,蔫不唧地低着头往前走。
牛德草放学了,背着个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来,人还在二道门外面,就迫不及待地冲着上院兴冲冲地喊叫了起来:“妈—”刘碧霞这时正坐在上院里拆去年穿过的那些旧棉裤棉袄,准备提前把它们翻洗一下,重新缝好后过冬一家人再穿。她没等牛德草放下书包,就把自己手里正拆着的那件旧棉衣服往他怀里一塞说:“下学啦?”牛德草先是一愣,随即就“唉”了一声。他妈刘碧霞不失时机地就说:“那你给咱坐在大门口拆你大这件旧棉裤去,我给咱拾掇做饭,你大一会儿也就回来了。”牛德草很不情愿地说:“老师给我们还布置有很多家庭作业呢!作不完明天上学去老师是要罚站的。”刘碧霞一听牛德草话这样说,极不以为然,禁不住就牢骚满腹地说:“作、作、作!什么烂作业,就值得一天把你往死地作?学校先生个熊也就是说不成,眼睛瞎了把心都死了,娃在学校里念了一整天的书了还没念够?回到家了不说让帮大人做点活儿,还要娃作什么鸟家庭作业?你手里成天价拿着本儿破书念来念去,也不知道烦不烦?我问你,你尽管念着那些书,那些书能当饭吃得是?长大念成了个书呆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要你有什么用?我实话告诉你,咱庄稼户人不能一天光想着念书念书;识上几个字,能认得男、女厕所就行了。我看我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如今日子过得没有谁好?我给你大早都说过了,等你稍微再长大一点儿,将就着能干得动地里的庄稼活儿了,就把你的学停了。依我看呀,世上这七十二行,只有作庄稼义长。”牛德草见自己刚说了一句,他妈刘碧霞就怨气冲天,没完没了地长篇大论起来,说的这些话还一套一套的,跟他在学校里听老师所说的那些道理一点儿都不一样。他心里一时被搅糊涂了,可也不敢反驳母亲,只好乖乖地拿着他妈塞到他怀里的那件旧棉裤和一把锥子,极不愿意但又无可奈何地坐到前门口,一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拆,一边等他大回来。
莲叶要走亲戚,来碧霞家借马头笼用,走到碧霞家门口,看见牛德草年纪小小的,一个人坐在前门口拆他大穿过的那件旧棉裤,小心翼翼地用锥子在一下一下地使劲儿把那些缝棉裤的线,一针一针往断挑,旧棉裤上那些被汗水长期浸渍的线,已经潮湿得难以从棉裤里抽出来了,牛德草每一下使劲用锥子把那线往断的挑,手里的锥子都在向着眼睛挥,不由得就惊叹地说:“哟!德草,你妈把日子过得可真顺辙,把你也都真的指教成了,这天儿还热着哩就让你拆洗这些旧棉衣服,准备过冬呀?”牛德草因为他妈不让他作在学校里老师给他们所布置的那些家庭作业,而逼着他去帮她拆这些旧棉衣服,正没好心情,所以低着的头连抬都没抬一下,一声不吭,理都不理莲叶。然而莲叶并不在乎,她走上前去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德草的头,又夸赞说:“啧啧啧。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碧霞多会指教孩子,把德草这么大一点儿个男娃娃教育得简直就跟个女娃一样腼腆,乖得一天连话也都不说,光知道帮大人干活儿。”德草听着莲叶这话,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齐涌了上来,委屈得忍不住眼泪都要往出流。他觉着莲叶婶婶的这些话,与其说是夸赞,倒还不如说是挖苦、奚落自己。
莲叶说着没停脚就走进了牛德草家的前门,找碧霞借马头笼去了。她一看见刘碧霞腰间系着个蓝印花布护襟正忙着在灶房里做饭,就数落碧霞说:“我说碧霞呀碧霞,你这人真放心得下,让你家德草那么大一点儿个小娃,不跟其他娃娃去玩儿去,成天价把他当个大人使唤,给你干这干那,一会儿都不让闲着。”碧霞满不在乎地反问说:“我又怎么啦,让你说这话?玩,人一辈子玩到什么时候能玩够?哪一天又不吃、不喝、不穿能得行?”莲叶并不计较刘碧霞这些不给她面子的话,推心置腹地说:“我问你,你能有多少件烂旧棉衣服,自个儿还拆不完,整天让娃拆?德草才那么大一点儿个娃,你就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坐在前门口,给你拆棉衣服?你都不怕娃手里拿着的那把锥子,一下一下地使劲把缝棉衣的线往断地挑—那每一下可都是朝着他的脸上挑去的呀,万一娃不小心,有一下挑到他眼睛上去了,把眼睛挑出个毛病来,我看你怎么办?那你可就把娃一辈子的事害了。你要知道,你一辈子也就只有德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如果真的出点儿事儿,你后悔死也都来不及了。”谁知道刘碧霞听了莲叶所说的这一番话后,根本就无动于衷,全然不当回事地说:“没事没事。看你说得悬乎的,吃饭还有把人噎死的呢,那么人怕噎死就连饭也都别吃了?世上哪里就有那么凑巧的事—锥子挑上去刚好就挑到眼睛上去了。再说了,他长着那么大的一双眼睛,要它是干什么的,能不看着点儿,光让锥子往眼睛上挑?我已经都叮咛过他了,叫他拆衣服的时候,用锥子挑线当点儿心。你放心,不会有一点点儿事的。他经常给我拆这拆那的,早都有经验了,知道到哪儿该怎样拆的。”可莲叶还是想不通地说:“德草娃只有那么大一顶点儿,正是贪玩儿的时候,你不让他跟别的娃一块儿耍去,把娃看得那么紧能咋?你看我家那连欣,一天到晚玩儿得就捉不住人。男娃娃么,还是要费手一点儿好,要我看,你把他管教得都没有一点儿男人气儿了。”刘碧霞听着莲叶数落她的这话,不仅不反感,反而有点儿自鸣得意地说:“我们家那德草,你让他玩,他都不会去玩的,刚才从学校一回来,就急着要去作他老师在学校里给他们布置的那些烂家庭作业,让我美美地给训斥了一顿。你说学校里的这写老师也就是说不成,娃在学校都念了那么长时间的书了,还没念够,回家来也不说让娃们帮大人干点儿活,闲得没事了,还给娃布置什么家庭作业呢,让娃老抱着个书本不放,以后把娃一个个不都培养成书呆子、大懒熊才怪咧。我这人你不知道,对娃向来是不惯他吃,不惯他喝,更不惯他懒。”莲叶见她俩话不投机,只好口是心非地敷衍着赞叹说:“看来还是你这人教子有方,在你的指教下,你们家的德草长大肯定错不了,会和你一样勤快的。我在教育娃这方面以后还得向你好好多学着点儿哩。”莲叶从碧霞家借得了马头笼后,就回去了。
牛保民带着牛保国,一走进庙东村西城门,没顾上进自己家门,他俩就直接先到村长的家里,向村长交差来了。他把事情的大致经过向村长作了汇报,村长对牛保国日后的行事也向牛保国提了一些要求后,他们才各自回家去了。牛保国在巷道里这么一走,“牛保国回来了”这个消息就成了整个庙东村的头号新闻,瞬间不胫而走,传得庙东村南巷北巷、角角落落,人尽皆知。牛保国出门,有好多年都没有音信了,这一回回来是个什么样儿呢?大家都还想赶快去看个究竟、弄个明白。再说了,邻家百舍的去走走、看看,也是与他家友好、对他本人关心的一种表示,于是就有不少人相继都向牛保国家走来。
再说,这牛保民和牛保国相跟着走到牛保国家门口时就与之分了手。他老远就一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牛德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家的前门口拆旧棉衣服,走到跟前心里很不高兴地对牛德草说:“唉,你妈一天不知道能有多少旧棉衣服拆不完,老是让你一放学就干这事!走,别再拆了,跟我回家吃饭去。”牛德草好不容易才熬到了父亲回来,得到了一道赦免令。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紧就收拾起自己所拆开的那些旧棉絮和衣服布片儿,跟在他大牛保民的屁股后头往回走。
保民家和保国家原本是三间门面的一个宅子,早年他们分家后在院子当中筑了一道六尺来高、刚好能挡住人视线的院墙。这样以来,一个院子就被分成了互相隔离的两个院子。这天,刘碧霞在灶房里正做饭、调菜,听见隔壁人说话的声音突然给热闹了起来,想走出来听听究竟。她刚一走出灶房门就看见她男人牛保民从前院往上院里走来,她问了声:“回来了?”牛保民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刘碧霞不屑一顾地说:“怪不得我听着隔壁有那么多人在说话。”
“保国回来了。”今天庙东村的人一见面,互相要说的第一句话就都是这个内容。“保国这几年究竟是在哪里干啥呢?没了音信大概都五六年了吧?现在怎么没听说回来,突然一下子就给回来了?”“你不知道。听说他这几年在外边东躲西藏的,不知道为什么事,还坐了几年的监狱呢。就是这回回来,还是管监狱的人亲自把他押送到区政府,乡政府让咱们村派人到区政府去把他领回来的。”有关牛保国回来的看法,一时在庙东村见仁见智,众说不一。
牛保民在早上到区政府领牛保国去的时候,就已经提前给保国的媳妇张妍打过了招呼,要她有个思想准备,把家里也拾掇拾掇。张妍听说多年音信全无的丈夫牛保国竟然要回来了,当然是喜出望外。保国那年被迫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她啥时候心里不惦念,不挂牵,不替他捏着一把汗呢?牛保国不要说在庙东村不好,在孟至乡不好,就是对她张妍也有再多的不好,但毕竟他是她的男人—最亲近的人啊,即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们两人的骨血—牛连学聪明伶俐,见什么会什么,现在都已经快长成成年人了。打今儿以后,保国回来要是能收心改性,和她母子在一起,一家三口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是缺吃少穿,没盐没醋,对张妍来说那也是无比甜蜜、梦寐以求的。为这事她天天盼,夜夜想不说,就连她婆婆也都是为这事把心给操烂了,最后落了个一命呜呼,死不瞑目的。婆婆直到咽气时嘴里还在一个劲儿的叫着她那败家子儿子—牛保国的名字呢,现在保国他终于有信儿了,并且还马上就能回来。她听着这话激动得脸都泛起了红晕,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这真是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苍天有眼,终于让我们这一家子人有了团圆的一天,今后我们可以尽享天伦之乐,能有安生日子过了。”她待牛保民接保国去了以后,就赶紧拿起笤帚把家里前前后后、屋里屋外,仔仔细细地都打扫了起来。她把地扫得干干净净的,把门窗擦拭得一点儿灰尘都没有,连桌凳一件一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的,还特意跑了二三里路,到一个叫严家的小镇上称了两大包子洋糖块儿和落花生,就好像这里人往常过节或者办喜事一样。当她认为家里这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之后,就又把自己的头、脚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衣服,站在卧室门口,拿着个镜子照来照去,惟恐哪儿没有收拾利索。当然她也没有忘记把她婆婆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上房堂屋里的柜盖上,在牌位前面的香炉里燃起了三炷香,以便她婆婆那在天之灵,也能看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牛保国回来。
牛保国回到家来,刚一踏进前门,就看见原先看城门的老李头儿在自家前房里住着;走到前院,又看见牛百善在厦房里背对着门正拉着风箱,烟熏火燎地做饭呢。风箱发出的声音特别大,像打铁的人在烧火一样刚强有力;灶膛里塞满了湿柴,只冒黑烟,不着火焰;滚滚的浓烟弥漫了整个厦房,致使厦房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从灶膛里冒出的浓烟呛得正在烧火的牛百善喀喀喀一个劲儿直咳嗽,一时喘不过气来—前院里到处一片狼藉。牛保国想得来,自己家里土改时已被划定为地主成分,原有的房屋、田产绝大部分都分给了贫雇农。然而他一脚踏进上院,马上就耳目一新了,看见不论是院子还是屋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一切东西都摆放得有条不紊、恰倒好处。他不由心头一热:“还是家里舒坦呀!人有个家就是好,更不要说家里还有婆娘料理了。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漂泊在外,这家里还多亏了人家张妍支撑,要不然……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