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要跟老二保国,保国赡养母亲,东边的房子木料能较好一点儿,他舅舅就主张给保国。他们家里本来一共有七十多亩田地,在庙东村里也算是户较殷实的人家;尽管这份产业大多是牛保民一手经营起来的,但只因为保国赡养老人,于是就给保国分了四十来亩地,而给保民只分了三十亩-----总而言之,在分家这件事上,事事都偏着保国。保民显得十分豁达,心里虽然有点儿不是滋味,但他总归能想得开,弟兄们一母同胞,分家是最后的一场事,更何况自己目前膝下又无子嗣,何必斤斤计较多少呢?于是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一一都忍着,全是他舅舅一锤定音,说怎么分就怎么分。至于保国,看着这样分家,他还能有什么说的?是的,他哥因为他不安生念书,一跺脚不供给他了,要和他分家,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忿闷,但回过头一想,弟兄们分家是人之常情;现在家这样分,明显是事事都偏向着自己,让着自己的,只要哥哥保民没有说的,自己还能不知足、有意见?保民、保国的母亲最后只是十分过意不去地对保民说:“娃子啊,这样分家就太亏你了。”牛保民强忍着心酸说:“妈,不亏我,我同意这样分,这样分我高兴着的。只要日后你跟上保国兄弟有好日子过,我就是吃糠咽菜,日子再过不前去,心里也觉着是滋润的。你千万别把今天这事刻在心里。”
牛保民、牛保国弟兄俩的家虽然分得很和睦,但是此后不久,他们为了生活便利,就在院子中间通前至后,砌了一道六尺多高的院墙,把原本是一院的宅子分成了两院儿,出来进去各走各的前门,各人过起各人的日子来了。
牛保国和牛保民分了家以后,因为家里事事都要他操持,一天就忙得分不开身子,于是就只好把学停了,回家来务农。他失学的原因村里人自然都知道,人们背地里也就都指责他不争气,不知足-----他哥供他念书,他人在福中不知福,在学校还逃学、生事,真不像话。书,他是彻底念不成了,可是他分得的那四十来亩地,自己又不大会种,该怎么办?雇个人又不划算。再说了,由于中日战争,时局兵荒马乱,保国自己又立马寻不下个妥善实在的差使干,这是其一;另外,他妈一天把他看得紧紧的,生怕他不务正业,从分家的第一天开始,早晨天刚麻麻亮,就站在他的厦房窗子外面,拍窗子叫门,催他起床下地,一步也不准他离开家门,成天把他指拨得一刻都不得闲。于是他就只好自己开始学着耕种田地了。
夏秋两季,农活多,冬天农闲。他妈看着村里冬天有人成群结队的用扁担挑着往三河口贩棉花,觉着这个营生还差不多;冬天坐在家里闲着还不是白闲着,出门能挣几个钱是几个钱,总比整天呆在家里、坐着吃闲饭强多了,于是敦促保国也去担脚贩棉花。牛保国拗不过他妈,就只好准备跟上村里的人挑起担子,起早贪黑地去三河口镇上贩棉花。
这三河口,位于关中东端的黄河岸边、潼关稍西偏北的地方,是渭河、洛河、黄河三条河流的交汇处,原本十分荒凉,几乎就无人问津,是这几年才热闹起来的。其原因是早先关中东端,山西、河南、陕西三省的商货集散地潼关,自日寇侵华,打到了风陵渡以后,日军就隔着黄河和驻扎在潼关的中国军队相望对峙。潼关上空整天总是飞机盘旋,嗡嗡嗡叫个不停,黄河两岸的军队隔着河在不断地互相打炮,炮声隆隆,震耳欲聋。潼关街上穿军装的整天摩肩接踵,像走马灯一样络绎不绝,你就说不来他们是属于哪一部分的兵。这些人穿梭来往,四处横行,谁是不要命了,还敢大胆在这儿经商做生意?原来潼关城内十分兴隆的铺面,现在都生意萧条起来了,关门的关门,停业的停业;更不要说是外地的客商不来此地了。这时正好在潼关西北方向,黄河由北向东拐弯的角落有个三河口镇,这埠镇夹在渭河、洛河、黄河的中间,三面临河,只有西面是关中平原,水陆交通都很方便,四通八达晋、豫、秦三省,又远离各派政治势力的统治中心,统治者们一个个对此地鞭长莫及,同时也无暇顾及,这里因而相对的就安宁多了,所以三河口镇应运而兴,渐渐地就热闹起来,各方面都开始替代潼关县城,逐渐成了沟通周边三省经济往来、传播各种思想的繁华埠头。
牛保国听从他母亲的安排,跟着他们那一把子年青人,先一天晚上就在庙东村的棉花店里打点好了棉花担子,准备第二天鸡叫头遍就挑上担子起身往河口街赶路。张妍见自家的男人要出门担脚下苦,为家里挣钱,第二天在牛保国起来之前自己就早早地起来了。她给牛保国荷包了几个鸡蛋,泡了一个半蒸馍,做了满满一碗香喷喷的早点,让牛保国吃。牛保国起来吃饱喝足后,就和他的那些伙伴们挑起了担子,径直朝着三河镇奔来。一路上,他们那一伙人挑着担子胡喊乱叫,又说又笑,可高兴着哩。十几个人相跟着,把队排得像条弯弯曲曲的长龙似的,好不壮观。他们脚步整齐,肩上的扁担闪得欢势,简直奔走如飞,一个个挑着担子把路走得犹如在水上飘一样洒落。不知是谁突然兴起,率先开口唱起了流行歌谣。这一下一唱百和,大家就禁不住都放开了喉咙,跟着吼了起来:“八月十五滴一星儿,来年正月十五雪打灯。收秋不收秋,就看五月二十六;五月二十六滴一点,潼关城里买大碗。”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地唱着,有的还唱得南腔北调、百滋怪味的。虽然说是随心所欲地胡乱唱,但他们一个个都唱得很买力,又很有激情。又有人唱道:“东村有个王二蛋,把念书全当谝闲传,打先生来翻桌面,考试时把‘一’字认成了‘椽’。气得先生翻白眼,教一年书到头来没挣下一文钱,你说这扯淡不扯淡。”他们这胡乱的歌唱驱逐了周身的疲劳,提起了十足的精神,使他们一时得意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兴高采烈得只是一心一意地在通往河口镇的道路上疾奔。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他们没有介意;天色渐渐明了,他们也没人留心;太阳从东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把温暖和光明投了向大地,他们也无心去感激-----他们只是一味地在路上疾奔。在上午人们吃早饭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河口镇。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叫黄娃的年龄最小,然而他对这儿的情况却最熟悉。其原因是他家原来在山西,他逃荒先是来到河口镇,在这河口镇上住了一段时间后,实在混不下去了,这才又和他的哥哥来到庙东村,在庙东村城外的一孔破窑洞里栖身,将就着度日。你看,这时候是他走在最前面给大家带路,所以这些人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再去打听,径直向着棉花行就走了去。
棉花行的伙计看见有生意来了,在掌柜的指使下满脸带笑,热情有加,忙不迭地招呼着他们,给他们挑来的棉花验成色、过秤、算帐、清钱。棉花行里的伙计说话像唱歌一样拖着长腔,告知着他们每个人所挑棉花的分量;打算盘的把算盘珠子拨拉得哗啦啦山响-----好一番热闹景象。他们一瞬间就过完了秤,在花行伙计的指领下,把棉花挑到了棉花垛子跟前,解开担子,交了棉花,然后就排着长长的队去领钱。等到一切手续都办完毕以后,太阳早已都有点儿偏西了。他们这些人都知道挣俩钱不容易,谁也舍不得拿着贩棉花所挣来的钱下馆子,酒呀肉呀的吃一通,而只是在十字路口旁摆地摊卖小吃餐饮的担子跟前坐了下来,一人花两个铜子买了一大碗麻食(粉条、豆腐)菜,泡上自己从家里来带的、一路上都已被风吹得龟裂了的干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河口街的麻食菜可够实惠可人的:量大不消说,辣子还多,不仅一碗就能把饭量小的人吃饱,而且饭量大的人还可以泡上馍,继续三回五回地添汤,一下子就能把任何人都能给吃得饱饱的了;冬天要是吃了它还能使人浑身上下都发热,充分起到御寒作用。他们这些人不图品牌,只图实惠。对他们来说,这时候在三河口镇上吃上一碗麻食菜,这也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了。他们围坐在一块,边吃饭边谈天说地,又打又闹,好不热烈,不一会儿就开开心心地把这顿饭吃完了,然后抹抹嘴,只听有人说了声:“天不早了,赶紧拾掇往回走呗。这往返一回少说也在一百五十多里的路程呢,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了,到家还要收拾明天的担子哩。”听着这话,大家就谁也不敢再消停了,呼啦一下子都站了起来,一溜风似的说着,笑着,嚎着,叫着,打着,闹着,又踏上了回家的道路,风风火火地往回赶。
不管咋说,这些人回来还是比去时快得多,最少回来中途不要歇脚。在日压西山的时候,牛保国就跟上他们的那一伙伴当赶到家了。他刚一进门,媳妇张妍就笑吟吟地给他端来了洗脸水;他把手脸还没洗结束,一大碗不热不凉,且放着白糖的温开水就放在了他旁边的小餐桌上,一切都是那样的及时得体,让牛保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像饮牛一样,他一口气就喝完了这老碗温开水,人要是口渴了,觉着这还就是过瘾。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觉着白糖温开水像今天这样的既好喝又解渴,看来水还是要在口渴时喝,只有这样才能喝出味儿来。张妍把饭端上来了,一家四口人,他妈虽然是长辈,年龄大,但是每次她都让张妍把头一碗饭端给了保国,这是全家人对牛保国在家庭的地位及为家庭所付出劳动的一个最大肯定。牛保国那个牙牙学语的儿子牛连学不懂事,没等大人有功夫,腾得出手来喂他,就急着用手在菜盘子里抓了起来,被保国他妈轻轻在手上打了一下,打得他连忙就把手缩了回去。“你大还没吃呢,你就急着想先吃,没一点儿规矩!”牛保国母亲瞪着眼睛数落她那小孙子,保国的儿子连学看看祖母,又看看父亲保国,委屈得“哇----”一声就大哭了起来。张妍赶紧把连学抱在了怀里,摇着转着哄他别哭。这时保国从怀里掏出了今日担脚贩棉花所挣来的那钱,递给他妈说:“妈,你看今天还美着的,贩一回棉花还挣二十多个铜子呢。给你。”说着他把麻钱整整齐齐地堆成两摞,放在了他妈面前的饭桌上。他妈连看都没看,一把就又把那些麻钱推到了牛保国的面前说:“你拿着。听我给你说:这男人十二脱父亲哩,你现在也该掌管家事了。从今日起我把咱这家事就交给你了,今后你就是咱家里的掌柜的。往后,咱家这日子过好过坏,可就看你的了。”他媳妇张妍一听这话,不由得就瞅了保国一眼,意思是说:“养家的担子压在你身上,我看你今后还能不能再想入非非的了。”牛保国听着他妈这话不由得也就觉着肩头的压力沉甸甸的。
牛保国担脚贩棉花开始几次倒还算顺利,可是谁知道好景不长,后来没过多久,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有一次,他们排着长长的队,好不容易刚刚领到了这一天担脚贩棉花的辛苦钱,一边往兜里装,一边往出走,正打算着赶紧上路回家,谁知道就在他们刚走到棉花行门口的时候,从门房里走出来了几个人,那为首的一个咄咄逼人地冲他们喊了声:“停住!”就挡住了他们出门的路。牛保国他们一看那人的脸,浓云密布,阴沉沉的,就像快下暴雨的天;眼睛里还往外射着两道寒光,怪怕人的。牛保国他们这帮人全都是乡下做庄稼活的泥腿子,根本就没见过大世面,走在前边的一见这阵势早就先心虚软蛋下来了,打着怯声问:“咋啦?”这人十分蛮横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咋啦?交保护费了没有?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连这点规矩还都不懂?真个欠教!”“交多少?”有人又怯生生地问。“五个铜子,一人五个铜子-----这还用问?少罗嗦,快掏钱!”
走在前边的人,这会儿尽管心里还有一千个不愿意,但看着拦住去路的这人分明是市面上的那些混吃混喝、蛮不讲理的混混儿----地痞,知道他们都不是些省油的灯,自己肯定较不过人家,于是谁还敢吱声?由于怕事,虽说这会儿掏钱就像是割他们身上的肋条肉,但万般无奈,也只能希图个眼下息事宁人,因而一个个都怯怯缩缩地就将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颤抖抖地摸出了五个铜子,给那人递了过去,恋恋不舍地放在了那人伸出来等着接钱的手里。前边的人一个一个都顺从地交了保护费,那人也就放他们顺顺当当地过去了,眨眼间就轮到了牛保国跟前。牛保国这时心想:“妈的,我一天累死累活,被扁担压得腰疼肩肿,才挣人几个钱?凭什么一下子就得给你五个铜子?要这样,我干一天,除过吃喝花的钱外,岂不是把一少半子钱都给你了?我的钱是没有它妈了,我就那么地不心疼白给人?看把你说得美的,我就那么蠢?你也不想想,你不流一滴汗,不喘一口气,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每个人腰包里掏走了五个铜子。这贩棉花的挑夫一天要有多少人?合起来一共得要白给你多少钱?这恐怕也太便宜你了吧?”他心里正这样想着,身后的黄娃就从他背后暗暗地捅了捅他的腰,小声说:“快给呗。你不了解这帮人,咱惹不起。你想不给不行。”牛保国正没好心情,黄娃说这话对他来说反如火上浇油,于是他气就不打一处而来了,胳膊肘向后把黄娃猛一撞说:“这事你少管。”这时只听站在他面前的那人又是一声阴森可怖地说:“掏钱,动作放快点!”牛保国装聋作哑,显出一副痴呆呆地样子说:“掏钱?掏做什么的钱?”“交保护费呀!你前面的人都交了,你是聋子还是瞎子?”这人不耐烦,凶了起来。听着这人声粗气恶地咆哮,前面那些已经都给过了钱,且走出门去了的人就又都吃惊得停住了脚步,扭回头聚拢过来看究竟。这些人有担心的,有害怕的,也有想看看事情最后会是怎样结果的。他们心里想:只要这一回有人不交保护费、硬扛能行的话,下一次咱也就给他不交了。
牛保国年轻气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