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德草在这里坐着坐着,因为实在再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做,时间长了也就坐得觉着有些无聊乏味起来,似乎认为自己现在在这儿纯属个多余的,既然什么作用也起不了,那么坐在这里岂不是没一点儿必要了?于是渐渐就有点儿局促不安起来,后来忍不住终于就借故离开了。
牛保国还是在这儿孜孜不倦地给他那孀居的嫂子刘碧霞慢慢劝导着。他一看德草走开了,不在当面了,就把他所坐的那把椅子再往靠近刘碧霞跟前的地方挪了挪,以示亲近,推心置腹地对碧霞说:“德草他妈!”—因为刘碧霞虽然名义上是牛保国的嫂子,但是实际上年龄要比牛保国小十多岁的,所以刘碧霞多年来尽管嫁给牛保国他哥牛保民做老婆了,按身份早都是牛保国的嫂子,可是牛保国自打刘碧霞进这牛家的门就从来都没叫她叫过嫂子。他显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推心置腹地对刘碧霞说:“娃不在跟前了,我现在就给你再点拨一点儿窍道儿。”牛保国把声音压得特别低,“你还不知道,这儿女家,你别看他们现在在你跟前还都孝顺着的,然而事实上,日后一般都是靠不住的。你可千万不敢心里没底儿,和他们过日子,什么话都听他们的,把家里的什么权也都一股脑儿交给了他们。现在我哥不在了,德草年龄还小,不懂事,你家这家事你一定得要自己掌管着,可不敢交给他们。你想想,如果儿女管家事了,那时你手里没了权,想花一分钱都很艰难,都得伤脸去向他们去要。世上这常情,儿女向父母要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没有不好意思的地方;可是如果父母向儿女要钱花,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心里简直就不是个滋味。你说,人家给你了还好说;如果不给呢,那叫咱这老脸该往那儿搁呀?唉,你现在没作过这难,恐怕还体会不来这些呢。总之,不管怎么说,以后不论怎样,你迟早都要给自己手里多少留上点儿私房钱,以防备你到拿不来的时候了,给他们要时艰难着。”
刘碧霞自丈夫牛保民去世以来,一直处于一种遇事苦于没个人商量,无依无靠,精神极度空虚的景况,很少有人能像这样关切体贴地跟她说话,因而听着牛保国给她所说的这些话,就觉着特别地贴心知己。更不说她原本就是一个把钱财看得比什么都重,过日子抠掐得很紧很紧,针扎不漏的人,所以对牛保国的这一番精辟绝伦的论述和诚挚耐心的开导就不仅十分认同,而且还佩服得五体投地,信以为至理名言,顿时就好像一个处于一望四野茫茫、无边无际的荒原上而孤苦无助的落难人,正在惶恐之际,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避风挡雨的茅草庵子一样,心里一下子就觉着别提有多塌实了。她立刻觉着目今她丈夫的兄弟,这位牛保国似乎就是她现在唯一的主心骨,不由得就深深地看着牛保国,情不自禁地双手紧紧抓住了牛保国的手,心里感激得居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那双哭得红肿红肿的眼睛,满含着汪汪泪水,全然像是两只水灵灵的大鲜桃儿,直愣愣地只是一个劲儿忘情地看牛保国。牛保国这人,本来就是一个性情中人,你想,他怎能禁得起刘碧霞只顾以这样的眼神地看他呢?于是心里不由得就咯噔一下,接着浑身便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躁热,心也抑制不住怦怦的就直跳了起来。在他的眼里,碧霞现在虽然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可是细看起来,那风韵似乎仍然不减当年,要比他家里的那个年已五旬老多的胖婆娘不知中看多少倍,于是心思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胡思乱想起来。
虽然说上一次由于牛百顺在表决牛保民解放前三年是主要劳动还是附带劳动的贫下中农大会上打了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一拳,把会场给打散了,因而革委会就再没能给牛德草家定得上漏划地主,但是对他家漏划地主嫌疑的决议并没有因此而撤消。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开展,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前提指导下,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是越来越紧,凡事都以家庭出身定优劣,对牛德草家所实行的无产阶级专政丝毫也没有放松。生产队不管开什么会仍然都不要刘碧霞参加,这自不消说,就连对其子女牛德草这样的人,人家也都毫无例外地将其打入了另册,当作阶级敌人看待,对其坚决地实行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牛德草此时在庙东村里的处境其实还远不如那些已经是地主、富农子女的人。那些已经是地主富农子女了的人,政策规定重表现、区别对待,人家还有百分之五可以教育好的,向上努力奋斗还能有一丝渺茫的指望,而像牛德草这样漏划地主嫌疑的子女,向上既不属于中农可团结对象的子女,向下又不能归属到地主富农子女中可教育好的那一部分去,真可谓天堂不要,地狱不收;成仙没有指望,脱胎换骨也不可能。所以不管你是怎样地努力进步,向党、团组织靠拢,人家都总认为你是伪装的假积极,头顶上害疮,脚后跟流脓—坏透透了,从根子上一下就给你定了性,把你彻底给否定了,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你就别再想再有一丁点儿变好的可能。这时候的牛德草心里老是寻思着:长痛还不如短痛,与其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被在半空中悬挂着,遭受非人的精神折磨,倒还不如当初自己家一下子就被划定成了漏划地主成份,再痛苦反正就只痛苦那么一次干净利落。
当然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对漏划地主子女中的牛德草和腊梅的态度也还不是一锅烩,而是有着一定区别的,不然他们该怎么来体现他们成天所喊着的“区别对待,分化瓦解敌人;没有区别,就体现不了政策”的口号呢?对于腊梅,当然因为她仅是漏划地主嫌疑的儿媳,娘家成分也还属于革命团结的对象—中农,自然理所当然的应该另当别论,有所从宽;而对于牛德草,那就毫无疑问的是斗争越狠越好,工作越冷酷无情越到位—斩草务必除根,一棍子打死方更见其革命的彻底性。
这阵子,刘碧霞早已被这场声势浩大、开展得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吓软瘫了,整天得晕头转向,闻风丧胆,心惊肉跳,魂不附体,六神无主,战战兢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动不动就会隔着院墙压低声音喊牛保国:“他二大,他二大,你先过来一下,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牛保国每在这时候就总是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叹息着说:“唉!谁叫我哥临终前把你和德草娘儿俩托付给了我?你说,我现在要是眼看着不管你母子俩的事嘛,这心里怎么过得去呢?那实在对不住死在阴间了的我哥啊!唉,没办法哟—”然而他嘴上再怎么唠叨,显得牢骚满腹,但行动上最终总还是会过来的。
世上这事情总归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不要说牛保国他还是个地主分子、历史反革命,革委会也有一大堆问题在那里给他放着的,造反派时刻都在对他筹划着怎样进行新的无产阶级专政,说白了,他也是一艘千疮百痍、经不起风浪折腾的破船。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非常时期,他两家的来往一频繁,无疑就引起了一些莫须有的是是非非,这其中有说东的,也有道西的,啥说道都有。其它的咱且不说,有的贫下中农社员、革命造反派就说他们两家经常在进行反革命串联,订立攻守同盟。这没来由彼此就又招来了不少意想不到的罪名。牛保国对此在行动上也不得不就加倍谨慎起来,轻易不敢造次再到牛德草家来了。
说来倒还要算刘碧霞在这方面有心眼儿,真的动了一番心思。为了避嫌,堵住街坊邻居说三道四的嘴,以免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别出心裁地给牛保国来她家,给她出谋划策拿主意开辟了一条谁也难以料想得到的终南捷径、绿色通道。要知道他们两家所住的宅院,祖上原本是三间门面一线起的一座四合院,是牛保民和牛保国弟兄俩分家后才把它一家间半,在院子当中砌了一道六尺来高的界墙而分成两院的。在上房房檐下的界墙两侧,现在两家各自都还放置着一口储水的大缸。平时为了防止水缸里不提防掉进去了杂物,弄脏吃水,他们一般还都在水缸口盖着一个盖子。刘碧霞为了牛保国来往她家便捷、隐蔽,于是在自家上房檐下,院墙跟前的那口水缸上面贴墙放了一个小板凳,也让牛保国来时在院墙那边他家的水缸盖上贴墙放一个小板凳。这样以来,人如果站在水缸上面的小板凳上,那么距离这道六尺来高的院墙顶端就只剩下不到三尺高了,只要抬腿一跨,就可以轻而易举、方方便便地跨过院墙,自由来往。这样来往于两家之间,既不显山,又不露水,外人是很难以发现的,当然他们也就不需要再担心别人为此说长道短了。
自那以后,迟早只要刘碧霞在隔壁墙根轻轻叫一声“他二大!”牛保国不一会儿就从这儿越过两家的界墙,来到牛德草的家。两家的儿女也都知道这是刘碧霞叫牛保国,长辈们在一块儿过去商量事情哩,他二大牛保国这是在遵从他大牛保民临终时的嘱咐,关照两家的日月光景,因此谁也就都不以之为意,再予以多心了。
牛保国由于是刘碧霞邀请来,给她过日子,应对社会局面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的,所以迟早只要牛保国从院墙上一跨过来,刘碧霞就像接待贵客一样显得格外的亲热,忙不迭地一个劲给牛保国拍打翻越院墙过程中身上所蹭的那尘土,既忙着用抹布擦桌子抹凳子,拉着牛保国请他赶紧落座,又忙着给牛保国倒水沏茶,寻烟点火,甚而都忙得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真可以说是关心备至,殷勤有加,全然是一种嫡亲的“老”嫂子对待“小”弟弟那样的情状,简直弄得牛保国的心头又都热乎乎起来,禁不住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只是还说不出口,嘴里只能一连声地说:“不忙,不忙,都是自家人嘛,我需要什么就会自己去拿的,不烦劳你这样张罗来张罗去地招呼着。看把你忙张得叫人都……”然而怎奈牛保国这货天生就不是个老实主儿,多年来一直喜好个拈花惹草,寻求份外刺激。他每当遇着这样的时候,都总免不了会不失时机地趁着刘碧霞给他端茶递水的当儿,有意无意,似乎满不经心地去轻轻捏一下刘碧霞那手。只是碧霞这会儿正在危难之中,也正是有求于人之际,好在人家能来就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了,怎么还敢鼠肚鸡肠地刻意去计较牛保国这些细枝末节、无伤大雅的不尽如人意之举动呢?她对牛保国的这些稍稍越轨,微露端倪的轻浮,只好忽略着点儿,置若罔闻,依然表现得若无其事,一如既往,嘴里只是一味在不停地叨唠着她的那些难以排解的烦心事:“他二大,你看这一向人家村里又有人在纷纷传言,说我家后院里有个暗地窖,我把我们家里的那些贵重东西已经全部藏都到那里边去了。你说我家这后院里哪里有个地窖呀?这事再谁不知道难道你还能不知道?这分明是冤枉人嘛!这还不把人都能给冤屈死了呢!你看这叫我该怎么办呀?”牛保国十分专注地听着刘碧霞那喋喋不休的诉说,随后就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说:“咱们村有些事也真是说不成。一少部分直到现在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贫雇农,他们是尝着五一年土改时打土豪、分田地的那甜头了,总期盼着党和国家再一次让他们不动一刀一枪,不流一滴汗、一点血,举几下拳头,喊几句口号,就能房也有了,家具也有了,什么应有的东西尽都有了。你想,那是多美的事啊?多划算?好不容易他们现在碰上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上头又开始补定漏划地主、富农这机会儿,他们何乐而不为呢?能不想抓住机会再来一次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吗?听说有几户住房很紧缺的贫雇农,他们原本都拾掇给自己动手修房呀,现在一看机会来了,都不再打算动手修了,就俟候着补定了漏划地主以后,上头给他们分房,分家具呢。我听人说,这仅仅是第一批定漏划,你家虽然因为牛百顺打了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一拳,把会给打散了,这批定漏划材料上报没能赶得上,但后面紧跟着人家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呢,说不定随后就会把有关你家的材料报上去的。听有人说,咱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现在还正尽力筹划着如何把你也上报为‘漏划地主分子’呢!”刘碧霞一听牛保国这话,不由就吓得惊叫起来,忧心如焚、焦虑万分地说:“哎哟妈呀!那我这下可该咋办呀么?过这烂日子,一天都能把人给熬煎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能有什么办法?这些事情我看你也不要过分地放在心上,太得熬煎了。现在既然是已经走到这一步田地了,为这事就是把你熬煎死那也不顶什么用,只不过是白搭秤罢了,社会上是没一个人会心疼你的。”牛保国看着刘碧霞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心里反倒滋生了一丝莫可名状的快意,颇有城府地微笑着宽慰刘碧霞说,“要我说嘛,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势所趋,你无能为力,现在只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得了。我给你说,只要你能一切都听我的……”牛保国说着,趁势就一把拉过刘碧霞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手心儿,不停地轻轻抚摩起来。一种软绵绵、细腻腻的感觉立时袭上他的心头,使他觉着舒服得简直就不得了,好像在六月大暑天喝冰镇的雪水一样,每一根毛孔都爽快极了。
刘碧霞没提防牛保国在她跟前会突然来这一手,一时间不由得就乱了方寸,整个心都突突突地猛跳起来,脸腾一下子就羞得通红通红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赶紧把手从牛保国的手心里抽了回去,然而又不敢因此对牛保国变脸,动怒发作,只好连忙拿起了手边刚才正纳了个半截儿的鞋底,低着头,哧啦哧啦,一下接一下地只顾纳了起来。谁知这哧啦哧啦的纳鞋底声倒还真的给他俩之间这时陷入的这窘境多少缓和了一点儿气氛。
“你说,世上这人,”牛保国不动声色,全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继续给刘碧霞讲那些为人处世的大道理,“要知道,‘众人口,没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