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仍禁不住感到一阵恐惧,他要是丢开她了呢?她胡思乱想着一些可怕的和可悲的事情,到后来她禁不住自怨自艾地哭了起来。她不知道他要是真丢开了她,或者对她变得完全无情无义了,那她该怎么办。这思想使她感到一阵凄凉,并使她在悲愁中狠下心来。对于这个陌生人,这个局外人,这个妄图对她行使权威的人,她仍然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难道她不是她自己的主人吗?一个和她不相干的人怎么能狂妄地希望得到管束她的权力?她知道她是不可改移的,是无法改变的,她对她自己的存在并没有什么不安的感觉。她所恐惧的只是她自身以外的一切。那一切围绕着她,走向她,以她的男人的形式干预她的生活。这个庞大的、熙熙攘攘的、存在于她自身之外的世界并不是她自己。可是他有许多武器,他可以从许多方面进行攻击。
他从门口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显得那么孤独、凄凉和年轻,他的心立即充满了怜悯和柔情。她恐惧地抬头看了一眼。她惊奇地看到他满脸红光,动作显得那么漂亮和利落,仿佛他刚刚经过了一次什么洗礼。她马上感到一阵由恐惧带来的痛苦,并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害羞。
他们彼此都等待着对方先开口说话。
“你要吃点什么吗?”她说。
“我会自己去弄。”他回答说,不要她来伺候他。可是她仍然把吃的东西给他端了出来。她终于给他拿来吃的东西,使他很高兴。他现在又成了受尊敬的老爷了。
“我到诺丁汉去了一趟。”他温和地说。
“去看你妈妈?”她忽然感到有些厌烦。
“不,我没有回家去。”
“那你到那里看谁呢?”
“我谁也不要看。”
“那么你为什么要到诺丁汉去?”
“我去是因为我愿意去。”
在他满心喜悦、一脸高兴的时候,她又这样责备他,使他又开始生气了。
“你到底见到谁了呢?”
“我谁也没看见。”
“谁也没看见?”
“是的———我要去看谁呢?”
“你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熟人吗?”
“没有,我没有见到。”他生气地回答。
她相信他的话,她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
“我买了一本书。”他说,同时把那书递过去,希望借此忘掉刚才的不快。
她随便看了看书上的图片。那些圣洁的女人穿着皱褶分明的长袍,看上去漂亮极了。她的心变得更凉了,他对她们怎么想呢?
他坐在那里,等着听她的意见,她低头看着书。
“她们不是非常漂亮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和喜悦的感情。她感到身上一阵热,但仍然没有抬起头来。
“是很漂亮。”她说,尽管她很不愿意说,但是在他的逼迫下,她仍然说了。他是那么离奇,那么具有诱惑力,而且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
他向她走过去,轻轻碰了她一下。狂野的热情越来越高涨,狂野的热情在她心中激动起来。可是她仍极力抗拒着。激动她的永远是那不可知,永远是那不可知的东西,而她却死死地抓住她已知的自我。但这不停高涨的浪潮终于使她忘乎所以了。
他们又一次无比热情地充分地相爱着,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这一回不是比哪一次都更美妙吗?”她问他,容光焕发,像一朵刚开放的花朵,眼泪正好像是花瓣上的露滴。
他把她搂得更紧些。他是那么奇怪,那么心不在焉。
“每一次都更为美妙。”她用一种充满喜悦的孩子的声调说,但她心里仍记得刚才的恐惧,还没有完全忘掉刚才的那种恐惧。
日子就这样过去,热爱夹杂着矛盾、冲突。某一天,一切似乎已经全完了,整个生活已经被破坏,被毁灭,被彻底抛弃了。可在另一天,一切又显得那么美妙,无比的美妙。某一天,她再看他一眼就会使她发疯,听到他喝茶的声音都厌恶得无法忍耐,可是在另一天,她却又是那么热爱他,听到他走进门来的声音就感到无比欣喜,他简直就是她的月亮和星星。
但是到最后,她对这种缺乏稳定的生活感到十分苦恼。这样,当甜蜜的时刻又一次来到时,她无论如何不会忘掉这时刻很快就会过去。她因而感到十分不安。恬静,内在的恬静,彼此相爱的信念:才是她所需要的,可是她并没有得到它。她知道他也没有得到。
但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她大部分时间简直是完全迷失在这种神奇中了。甚至她的悲哀对她说来也显得是那么神奇。她可以过得非常幸福。她希望自己感到非常幸福。在他使她感到不幸福的时候,她就非常生气,这时候她恨不得弄死他,把他扔出去。有时接连好几天,她就这样等待着,希望他上班去。这时,她的仿佛一直被堵塞的生命之流才又开始流动起来,她才感到自己不受任何约束,完全自由了。她自由了,她感到无比的喜悦。无论干点什么都使她感到心情舒畅。她拿起地毯到外面花园里去拍打。田野里还可以看到一块块没有融化的白雪,显得那么清新。她听到鸭群在池塘里嘎嘎叫着,她看到它们互相攻击,在水面上冲来冲去,仿佛它们像人似的在表演着侵略战争。她观看着那些尚未驯服的野马,其中有一匹肚皮下面的毛完全被剪光,所以它仿佛穿着一件夹克和一双棕色的毛袜子。它们站在墓园墙边,在那清凉的冬日的清晨彼此亲吻着。现在他走了,那侵犯和干扰她的力量不存在了,她感到无比轻松。整个世界都属她所有,都和她有关。
她兴高采烈地活动着。她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在大风中晾出她刚刚洗过的衣服。大风绕过那座小山直冲过来,简直要从她手中把那些湿衣服夺走,使得它们噼噼啪啪在风中飘动。她大笑着,和狂风进行斗争,有时甚至会生气。可是她十分喜爱她这种孤独的日子。
到晚上,他回来了,由于他们之间总有些没完没了的争吵,她又锁起了眉头。只要他一在门口出现,她的心情马上就变了,仿佛有人在她心上浇了一瓢凉水,那一天的欢笑声和喜悦情绪马上就会从她的心中消失。她马上就浑身发僵了。
他们就这样无意识地进行着谁也说不清的战斗,一直到他们再一次热情地相爱起来。那热情倒也似乎永远存在,可是它实际上已慢慢在战斗中被消耗掉了。这深刻的、可怕的、无名的战斗仍然继续着。他们身边的一切发出强烈的光辉,世界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显露出新的、原始的裸露状态,看上去是那么可怕。
一到星期天,他便仿佛对她施上了离奇的符咒,她倒也有点喜欢这种情况。她越来越变得和他很相似了。在所有的工作日,天空、田野都显得那么晶亮,旁边那个小教堂仿佛一上午都在对着那个小村庄絮絮叨叨地讲些什么。一到了星期天,他呆在家里,整个大地便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浓密的黑雾,那教堂本身似乎也充满了阴影,变得更大了。对她来说,它似乎变成了另一个宇宙,在那里总不停地燃烧着蓝色和红色的火焰,到处是祈祷的声音。而当大门打开,她走出去,走到人世中去的时候,它已是一个新创造的世界了。她走进那个刚刚复活的世界中去,她的心由于记起了那阴暗的日子和那充满热情的时刻而急剧地跳动。
星期天,他们也常到沼泽农庄去喝茶。要是到了那里,她就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更轻松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从来就没有那种阴暗的气氛,没有染色的玻璃和唱圣歌时的狂喜。在这里,她丈夫已完全失去了重要性。她的父亲又和她在一起了,她父亲可整天是那样心情舒畅、自由自在。她的丈夫,连同他那强烈的阴暗的感情,全一古脑儿被她抛在一边了。她不再理他,她已经忘掉他,她接受了她父亲。
可是,当她陪着这个年轻人一道回家的时候,她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地试探着,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臂上。她的手也似乎在向他祈求,让他不要利用它反对她,反对她的执拗脾气。可是他似乎完全心不在焉,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盲人,仿佛觉得自己并不是和她在一起。
于是她觉得很害怕。她需要他。在他完全忘掉她的时候,她恐惧得几乎要发疯了。因为她已经变得非常脆弱,已经全面暴露出来,什么地方都很容易受到攻击了。她已经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她身边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那么亲密,它们是那么亲近可爱,她对它们是那么熟悉,仿佛它们是一些在她头顶上盘旋的精灵。要是它们现在都变得非常无情,彼此分开,远远地离开她,站在一边显得非常可怕,那她可怎么办呢?她既曾与它们非常熟悉,难道现在要她去听从它们的摆布吗?
这情况使她非常害怕。很久以来,她丈夫就是她所委身的那个在她看来不可知之数。她是一朵由于遭到诱惑而完全开放的花朵,已经不能再缩回去了。他已经把她的赤裸裸的状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是谁,他是什么人?他是一件盲目的东西,他是一种毫无知识的黑暗势力。她希望能保存她自己。
接着她又把他笼络在自己身边,并暂时获得了满足。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开始越来越认识到,他始终没有改变,他始终是某种黑暗,是和她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她原来曾想着,他恰好是她自己的光明的一个反照。可是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了,她理解到他只是和她恰好相反。彼此恰好相反,并不互为补充。
他仍然没有改变,他依然作为自己单独存在着,而且他似乎期待着她变成他的一部分,变成他的意志的延伸。她感觉到,他并不想理解她,只是想极力控制住她。他要干什么呢?他打算采取高压手段来对待她吗?
她自己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她自己回答说,她希望自己幸福,自己像日光和繁忙的白天一样合乎自然。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感觉到,他希望她变得非常阴森和不自然。在他像一团黑暗覆盖着她,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几乎是带着极大的恐惧在进行反抗,并毫不客气地揍他。她毫不客气地揍他,揍得他直流血。他却变得更为邪恶了,因为她害怕他,并使他也处在恐惧之中。他变得非常邪恶,他希望把一切都毁灭掉。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斗争就变得更为残酷了。
她止不住发起抖来。他企图把自己强加于她。他也开始战栗。她希望抛开他,把他交给那空旷的原野,让疯狂的肮脏的狗把他吞食掉。那时他一定会揍她,强迫她和他呆在一起。而这时她就可以全力进行斗争,要使自己从他的手中逃开。
现在,他们俩是带着满身血迹在暗夜中走着,感到世界距离他们非常遥远,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帮助。直到后来她感到疲倦为止。在超过了某种程度之后,她变得冷淡无情,完全和他断绝了联系。他随时都准备大发脾气,不惜和她玩命。她心里也非常气恼,她丢开他,走她自己的路。然而在她那看上去似乎很轻快、因而使得他非常气恼的神态之中,她却仿佛流着血似的战栗不已。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纯洁的爱情像日光一样照进他们的生活中来。到了这种时候,她对他又变成了一朵在阳光中开放的花朵。那么美丽,那么鲜洁,那么难以描述的可爱,使得他简直无法忍受了。这时,他站在上帝的一片荣光之中,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长上了六支幸福的翅膀。当他站在这种荣耀的火光之中,感受到创造的脉搏的时候,他感到全能的上帝的光辉,像脉搏一样在他全身跳动。
一次又一次,他在她的眼中变成了那可怕的力量的火焰。有时候,他站在门口,脸上含着微笑,他似乎又变成了前来向她宣称她已经变成了上帝的母亲的使者,她的心开始急剧地跳动起来。她注视着他,疑惑不定。他有一个黑暗的燃烧着的生命。他感到害怕,并加以抵抗。她像屈从于守护着她的天使一样屈从于他。她伺候着他,顺从他的意志,在为他操劳的时候,止不住浑身战抖。
接着,这一切全过去了。然后,他又非常热爱她的孩子气,以及她的在他看来非常离奇的神态,热爱她的灵魂所表现的神奇。她的灵魂和他的灵魂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使他在弄虚作假的时候显得很真诚。而她也热爱他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的那种神态,热爱他走进门来时那种坦率和急切的面容。她热爱他的清脆的带着激情的声音,热爱他身上的那种不可知的气质,以及他的绝对的单纯。
可是,他们谁都觉得不十分满意。他感到,在某些地方,她对他不够尊重。她对他的尊敬,只限于她与他有关的一些问题。至于他是个什么人,她毫不在意,仿佛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之外。他本身究竟代表着什么,她毫无兴趣。说实在的,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他代表着什么。可是不管他代表的是什么,她对它的确毫无尊敬之意。她既不重视他作为一个花边设计员的工作,也不重视他这个养家糊口的人本身。因为他每天都到办公室去工作———那他知道,他也就没有权利要求她对他尊敬和关心。由于这一点,她倒对他真有些讨厌。而他却为这个更爱她了,尽管在一开头他把这看成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几乎要气得发疯。
不仅如此,她很快又开始对他的最深刻的感情进行攻击。他对人生、社会和人类如何想法,她认为全都无所谓:他就那么平庸地活着,她认为这就很好。这一点也使得他十分生气。她完全不考虑他的想法,就凭这些对他进行判断。可是到最后他也接受了她对他的判断,仿佛它们就是他自己的判断。但最根本的麻烦还不在这里。使他产生敌意的最深的根源是她对他的灵魂进行讥讽。他不大会讲话,思想也比较迟钝。可是有些东西在他心中是不可动摇的。他热爱教堂,如果她企图破除他原来十分相信的东西,那他们就会彼此怒不可遏。
他相信在迦拿,水能变成酒吗?她总喜欢把这当成一个历史事件来追问他:这里有这么多雨水,你瞧瞧,你瞧瞧,它能变成葡萄汁,变成酒吗?一瞬之间,他亲眼看到不可能,也就是说不能变,可是他的清醒的头脑,尽管当时曾经那样回答她的问题,却不能接受这种看法。于是他的整个灵魂马上就会怀着疯狂的越来越强烈的仇恨,对这种违反他意志的行动表示抗议。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