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填写的长长的官样文章的表格。一切都是那么残酷,那么缺乏人情味。她必须得填写了。
“姓名(先写名字后写姓):…………………………………………”
她用她发抖的手写下,“布兰文·厄休拉。”
“年龄和出生年月:…………………………………………………”
经过长时间考虑,她把这项也给填上了。
“资历和通过考试的日期:…………………………………………”
她带着某种骄傲的情绪写下:
“伦敦高等院校考试。”
“过去的经历和工作地点:…………………………………………”
她很难为情地写下:
“无。”
下面还有很多要填写的项目。填完这三张表,整整花了她两个小时,接着她还得抄写一份当地校长和牧师给她写的推荐书。
最后,一切终于办完了。她把那三个长信封又给封上了。当天下午,她就把它们送到伊尔克斯顿的邮局里去了。关于这件事,她对她的父母一个字也没提。当她在那三个大信封上贴上邮票,把它们扔进那里的邮政总局信箱里的时候,她感到仿佛她现在已经逃开了她父亲和母亲的手心,仿佛她已经和外边的那个更大的世界,男人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了。
回家的时候,她又开始做起了她过去常做的那种极花哨的梦。她的三份申请,一份寄到了肯特的吉林厄姆,一份寄到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另一份则寄到德比郡的斯旺韦克去了。
吉林厄姆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字,肯特又素有英格兰花园之称。所以,在吉林厄姆的蛇麻草田畔的一个非常古老的村子里,那里的太阳光是那么柔和,到了下午,她便将从学校里走出来,走到大门外梧桐树的阴影下边,然后沿着一条宁静的小道转身朝着一个小农舍走去,在那农舍那边,矢车菊从古老的木栏杆边伸出它们蓝色的头,鲜花盛开的夹竹桃则密密地排在小道两旁。
当厄休拉进屋的时候,一个瘦弱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伸出她瘦弱的象牙一般的手,站起身欢迎她。她还说:
“噢,我的亲爱的,你知道吗!”
“什么事情呀,韦瑟罗尔太太?”
弗雷德里克回家来了。不,现在她已经可以听见楼梯上他那男性的脚步声,她已经看到了他的大皮靴,他的蓝色的裤子,他的穿着制服的身子,然后更看到了他的像老鹰一样干净和机敏的脸。他的眼睛里闪着离奇的像海洋一样的光彩,啊,在他下楼向厨房走来的时候,她看出那离奇的海洋已经和他的灵魂交织在一起了。
这个梦加上它的一些细节,帮助她消磨了一英里的路程。然后她又跑向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去了。
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古老城市,就在伦敦南面不远。那里居住着许多属于这个大都市的出身高贵,但是喜欢安静环境的人物。在那里,她遇见了几个出身华贵的家庭,居住在一所古老的安妮女王时期的住宅中的女孩子。她们的房子边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河边,在那庄严而又宁静的气氛中,她发现她们都是她非常知心的朋友。她们像姐妹一样相爱着,她们都具有共同的高贵的思想。
她又感到非常快乐了。在这种幻想中,她又摊开了她那可怜的已被剪去的翅膀,直接飞上了欢乐的天空。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对她父母谈这件事。接着吉林厄姆退回了她的申请书,那里不需要她,斯旺韦克也拒绝了她的申请。这是出现在无限甜蜜的希望后面的痛苦的拒绝。她的漂亮的翅膀马上又搭拉下来了。
接着,两个星期之后,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忽然寄来一份通知。告诉她在下星期四到市政教育局去谈谈聘用她的事。她马上完全呆住了。她知道她一定能够让委员会接受她的。可是现在,她眼看要离开家,不免有些胆怯了。她的心由于恐惧和不愿改变目前的生活而战栗着。可是她同时也感觉到,她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那一整天她都在一种迷惘状态中度过,她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先告诉她妈妈,她要等她父亲回来。很长时间悬而不决更使她感到惶恐不安。她害怕一个人到金斯敦去。她的轻快的梦,由于接触到现实,马上烟消云散了。
可是,在那天下午慢慢消失的时候,那种甜蜜的梦境又回来了。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这名字听起来是多么庄严。现在,模糊的历史遗迹和宏伟的进步的光彩又把她完全包围起来了。那里是早已被人遗忘的帝王们居住过的地方,那里的宫殿年代久远,现在都已失去旧日的光彩了。然而对她来说,这仍然是一代代英王居住的地方———其中包括理查、亨利、沃尔西和伊丽莎白女王。那生长着高贵树木的宽大的神圣草坪,那被河水冲刷着台阶的一排排高台,有时,天上的仙鹤也会在这里降临。直到现在,她还能看到女王的威严华丽的小艇从上游驶过来,登岸处的台阶上铺着红色的地毯,穿着紫罗兰色的外衣、光着头的大臣们在暖和的阳光下,排列在道路两旁,等待着。
“美丽的泰晤士河缓缓地流吧,听我唱完我的歌。”
黄昏来临了,她父亲像过去一样满面红光,但又显得十分冷淡地回家来了。他似乎还不如她的各种幻想来得真实,她慢慢等着他喝完茶。他大口地喝着,大口地喝着,和一般牲畜一样,似乎毫无兴趣地迷迷糊糊地吃着他的食物。
一喝完茶,他马上又跑到教堂里去了,今天要让唱诗班练唱,他要先到风琴上去试试那些曲子。
她跟着他走进门去的时候,那扇大门的门闩咔吧了一下,可是那风琴声显得越来越响亮了。他并没有发现她进来,他在练习他的赞歌。在两支蜡烛光之间,她看见了他的很小的漆黑的头和严肃的脸,也看到他的细瘦的身子无力地坐在风琴前面的凳子上。他的脸充满了光亮,可又毫无表情。他的肢体的活动看来是那么奇怪,仿佛完全脱离了他的指挥。那风琴的声音仿佛属于那廊柱的石块,它似乎是在它们体内流动着的液汁。
接着,他弹完一段曲子,停了一会儿。
“爸爸!”她说。
他像一个幽灵似的向她转过头来。厄休拉像一个鬼影,站在烛光下。
“现在又是什么事?”他完全心不在焉地问道。
她感到,现在来跟他谈话实在有些困难。
“我已经弄到了一个差事。”她逼迫着自己说。
“你弄到了什么?”他回答说,很不愿意随便破坏掉他弹风琴的情绪。他把他面前的乐谱合上了。
“我已经找到一个差事。”
他向她转过身来,仍然是心不在焉,很不愿意的样子。
“哦,是什么差事呢?”他说。
“到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去工作。下星期四我一定得去和教育局的委员会谈话。”
“星期四你一定得去?”
“是的。”
她把那封信递给他。他借着烛光读着那封信。
厄休拉·布兰文,住德比郡科西泽紫杉农舍。
亲爱的小姐,接来信,知您愿申请来威林巴诺一格林学校担任助理教师。望于下星期四(十日)上午十一点半前来本局商谈此事。
布兰文现在正沉浸在这安静的教堂和他的赞美诗的宁静气氛中,简直无法让自己理解这遥远的官样文章的通知。
“那么,你现在没有必要来麻烦我了,你说不是吗?”他不耐烦地说,把那封信递还给她。
“下星期四我一定得去。”她说。
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接着他又打开乐谱,让一阵风琴声冲破那宁静的空气,接着他把双手摁在琴键上,奏出了更强烈的号角般的声响。厄休拉转身走了出去。
他尽量让自己再专心去弹他的风琴,可是他怎么也办不到。他没有办法再回到原来的那种心境中去,他总感到心上有一根弦紧绷着,把他往别的地方拉,使他痛苦不堪。
所以在他练完风琴回到家的时候,脸色阴暗,心情也非常低沉,可是,直到所有的小孩都上床以后,他什么话也没有讲。不过,厄休拉心里明白,他心里一定十分烦乱。
最后他问道:
“那封信在哪儿?”
她把信交给他。他坐下来看那封信。“望于下星期四前来本局……”这是写给厄休拉本人的一封冰冷的官方文件,跟他毫无关系。是啊!她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人了。这封信得由她自己去回答,跟他没有关系。他甚至没有权力干涉。他感到痛苦而愤怒。
“你干吗一定要背着我们这么干,你有什么必要这样做?”他讽刺地说。她心里马上充满了强烈的痛苦。她知道她现在已经自由了———她已经脱开了他的羁绊。他已经认输了。
“你说过‘让她去试试’。”她回答说,几乎带着向他道歉的口气。
他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坐在那里读那封信。
“教育局,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然后是用打字机打下的“厄休拉·布兰文小姐,住科西泽的紫杉农舍”。一切是这样的完备,不容改移了。他现在不能不深切地感觉到,厄休拉,作为那封信的收信人,所取得的新的地位。他感到心里像火烧一般。
“不行,”他最后说,“你不能去。”
厄休拉不禁十分惊愕,她一时简直找不出一句话来表示她的反抗。
“你如果以为你就可以这样蹦蹦跳跳地跑到伦敦的那一边去,那你就弄错了。”
“为什么不能去?”她叫喊着说,立即狠下心来,打定主意非去不可。
“不为什么。”他说。
直到布兰文太太下楼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听我说,安娜,”他说,把信递给她。
布兰文太太转过头来,看到一封用打字机打出的信,她早就料到外在世界一定会给他们惹什么麻烦的,她奇怪地转动了几下她的眼珠,仿佛她要把她的那个有知觉的做母亲的自我关闭在外,而要让一种毫无意义的迷糊状态完全占据她的位置。就这样,她无所用心地对那封信扫了一遍,尽量不去看清信中的意思。她用她的无情的、表面的思想琢磨了一下信的内容,她那带有感情的自我现在已经不起作用了。
“是个什么工作?”她问道。
“她要到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去当教师,一年有五十镑的收入。”
“哦,那可好。”
妈妈说话的神情就仿佛这是一件只是和一个陌生人有关的很讨厌的事。完全出于冷漠无情,她很愿意让她走。布兰文太太愿意和她的最小的孩子再一同长大。她的最大的女儿现在已经有些碍事了。
“决不能让她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父亲说。
“他们要我上哪儿,我就只能上哪儿,”厄休拉大叫着说,“而且我要去的那个地方还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地方好坏,你知道什么?”她的父亲严厉地说。
“既然你父亲说你不能去,他们愿意不愿意要你,都完全没有关系。”妈妈安静地说。
厄休拉对她多么痛恨啊!
“你说过我可以去试试的,”那姑娘抗议说。“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工作,我一定得去。”
“你为什么不在伊尔克斯顿找个工作?那你还可以住在家里。”格德伦插嘴问道,她非常讨厌家里的人吵架,也不了解厄休拉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可是她仍然感到她必须和她姐姐站在一边。
“在伊尔克斯顿找不到任何工作,”厄休拉大声回答说,“可我真希望马上就去工作。”
“你要是早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有办法在伊尔克斯顿给你找个工作的。可是你非要耍你那套高傲的小姐架子,一个人偷偷去干。”她父亲说。
“我毫不怀疑,你恨不得马上离开家,”她母亲非常尖刻地说,“我也毫不怀疑,到哪儿去,别人也不会耐着性子对待你的。你自己的主意太多,这对你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在女儿和妈妈之间存在着彼此非常痛恨的感情,大家全苦恼地沉默着。厄休拉知道她必须打破这个沉默。
“瞧,他们已经给我来信了,所以我一定得去。”她说。
“你上哪儿弄钱作路费呢?”她父亲问。
“汤姆舅舅可以给我一点儿钱的。”她说。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现在她胜利了。
最后她父亲抬起头来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为了作出一个纯正的声明,看来他把自己也抽象化了。
“那好吧,但我决不能让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说,“我回头找伯特先生谈谈,给你在这儿找个工作。我不能让你独自一个人跑到伦敦的那一边去。”
“可是我一定得去金斯敦,”厄休拉说,“他们已经写信叫我去了。”
“没有你,他们也能办学校的。”他说。
在一种发抖的沉默当中,她简直要放声大哭了。
“那好吧,”她心情紧张地低声说,“你们可以暂时不让我接受这个差事,可是我一定得找一个工作。我决不就这样在家里呆下去。”
“没有谁让你老呆在家里。”他忽然叫喊着说,气得满脸发青。
她没有再讲什么,她已经横下了心,现在,由于自己的傲慢,以及自己对待家里其余人的仇恨和冷淡,她止不住微笑了。他每次一看到她这种模样,就恨不得把她掐死。她唱着歌,走到客厅里去。
这位丢失猫儿的米歇大娘,正在窗口叫喊,谁能还回她的猫—(原文是法语)
接下去的那几天,厄休拉因为主意已定,心情十分舒畅,常常独自唱着歌,对那些孩子们也显得十分亲热,可是对她的父母她却仍是那样十分冷淡。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别的话可谈了。
这种坚强的意志和愉快的心情延续了四天。接着,这种心情被打破了。于是,那天黄昏时,她对她父亲说:
“关于给我找工作的事,你谈过了吗?”
“我跟伯特先生谈过了。”
“他怎么说?”
“明天委员会就要开会。结果如何,他要在星期五告诉我。”
她就这样一直等到了星期五。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一直只是一个喜人的美梦,而对这件事,她却可以感觉到它那冷酷的现实。她知道这个差事一定会成的。因为她发现,除了那冷酷的现实,就没有任何事真正顺心过。她不愿意在伊尔克斯顿当教师,因为她很熟悉伊尔克斯顿,她讨厌这个地方。她希望自由,所以她一定得到她能够去的地方去享受她的自由。
星期五,她的父亲说,布林斯利大街学校有一个教师位子的空缺。要是给她谋这个职位,多半肯定可以成功,甚至马上就行,也用不着申请。
她的心马上就凉了。布林斯利大街的那所学校正好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