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思念安东尼,可是她现在却是生活在和他有关的他的这个世界中。有一天晚上,当她走过一条胡同的时候碰见了他,于是他们一同向前走着。
“我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太美了。”她大声说。
“你真这么觉得吗?”他说,“我很高兴你喜欢这地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自信。
“哦,我对这个地方真是喜爱极了。一个人能够生活在这么漂亮的一个地方,在你的花园里种植一些花草,那他还会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简直和伊甸园差不多了。”
“是吗?”他微笑着说,“是的———要说,这地方真不坏。”他开始有些犹豫了,他的眼里露出了更强烈的光亮,他像一个小动物似的瞪着眼看着她,不停地注视着她。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猛地一动。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向她提议,让她和他一起在这里住下了。
“你愿意同我一起呆在这里吗?”他试探着问道。
恐惧和他的建议所引起的激动情绪使得她的脸完全变白了。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大门边。
“这怎么讲?”她问道,“你也并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们可以结婚。”他用一种奇怪的冷静的讨好的声音说。这声音简直要让阳光冷得像月光一样了。一切具体的事物似乎都变了一样。暗影和跳动着的月光,以及一切冷冰冰的非人的闪烁着的感觉都变成了真实的东西。她带着某种恐惧的情绪发现,她真是准备要接受对方的请求了。她看来不可避免地一定得接受了。这时他把一只手向大门边伸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的棕色的肌肉显得那么坚实和强健。她似乎忽然受到了某种侮辱。
“我不能。”她违反自己的意愿回答说。
他又发出了一声短暂的马嘶一般的微笑,这一回显得非常悲哀,非常痛苦,同时他拉开了门闩。可是他并没有开门。落日的光辉闪烁在树丛的紫色的枝头,他们在那日光下站了一会儿。她看到他的棕色的美丽的脸,闪出了一阵愤怒、羞辱和承认失败的光彩。他是一头知道自己已经被驯服的小动物。她的心由于对他的感情,由于他向她提出的带有极大诱惑力的请求,由于悲哀和永远无法弥补的孤独感而燃烧起来。她的灵魂变成了一个在深夜哭泣的婴儿。他没有灵魂。噢,她为什么要有呢?他比她显得更为纯洁。
她转过身去,她背着他转过身去,她看到了东方一片离奇的玫瑰色,看到在东方那玫瑰色的天空,月亮在这一片蓝盈盈的白雪之上变得更黄、更可爱了。这儿的一切都是这么美丽,这儿的一切都是这么可爱!而对这一切,他完全无所见,他和它们已合而为一。她却有所见,她和它们也合而为一。她的有所见,把他们无限制地分开了。
他们各自追随着自己不同的命运,一声不响沿着那条小道走去。眼前的树木越来越阴暗,在这个不真实的世界中,积雪现在只是隐约可见了。那一天像一个影子一样已经进入了一个光线微弱的积雪的黄昏,而她却仍然毫无目的地在和他谈着,并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也为了使他跟她更亲近。而他却只是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着。他轻轻地为她打开了花园的门,她现在正走进她自己的欢乐世界,而把他关在门外了。
接着,甚至就在她要逃避,或者说准备逃避这种感情上的痛苦的时候,第二天马吉却跑来对她说:
“厄休拉,要是你无意嫁给安东尼,我是不会鼓励他爱你的。这样做很不对。”
“可是,马吉,我从来也没有鼓励他爱我。”厄休拉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很下流的事,十分惊愕而又很痛苦地说。
但她是真的很喜欢安东尼的。在她的一生中她还会常常想念他,想起他愿和她结婚的请求。可是她只是一位旅游者,她只是这个地球表面上的一个旅游者。而他却是一个孤立的生物,生活在他自己的获得满足的感官之中。
她是一个旅游者,这一点她自己也无法改变。她了解安东尼,了解他并不是一个旅游者。可是,哦,到最后的最后,她必须不停地前进,去寻求她知道她始终也无法接近的那个目标。
她现在正在慢慢挨过她在圣菲利普学校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学期。她每过一个月便勾销一个月,先是十月,然后十一月、十二月、一月。她非常仔细地把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时间这样踢掉,等待着暑假的来临。她看到自己在自己的旅途中已经快转过一圈来了,现在只差很小一段便是一整圈了。然后她就会像一只已经多少学会一些飞翔技术的小鸟一样,飞向开阔的天空。
她眼看就可以上大学了;那就是她的不可知的、宽广的开阔的天空。一到了大学,她就将彻底打破她所熟悉的一切生活圈子。因为,她父亲也准备搬家了。他们全家都准备离开科西泽。
布兰文对他周围的一切从来是漫不经心的。他知道他那设计花边的工作对他本人来讲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意义,他不过是靠这个挣点工资罢了。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对他意义更为重大的东西。经常和安娜·布兰文生活在一起,他的头脑里永远充满了肉体上的温暖,他从一个本能向着另一个本能前进,永远摸索着前进。
有人对他说,诺丁汉的教育委员会正准备聘请一些工艺教师,并劝他提出申请,这时他简直仿佛感觉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新的空间,他可以从他那闷热、阴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生活圈子中跳出去了。他非常自信并充满希望地送上了他的申请书。他对自己的超自然的命运一向是很有信心的。长期那种不可避免的令人厌烦的工作,已使得他的肌肉发僵,并使得他红红的机警的脸显出了十分憔悴的神色,现在他可以逃开这种生活了。
他现在还能有各种各样的发展前途,他的妻子对这一点也完全相信。她现在也很愿意改变一下环境。她对科西泽也有些厌倦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原来的住房显然太小了。另外,她现在已将近四十岁,她开始从她的母性中觉醒过来,她的充沛的精力慢慢也希望向外寻找出路了。成长中的生命的吵闹声把她从一种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她也要在创造生活方面贡献出自己的一点力量。她十分愿意搬家,带着她的那一窝一起搬。现在她能够把他们移栽到另一个环境中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她已经生下了她的最后一个孩子,这孩子也已经慢慢成长了。
所以,她现在已和过去不一样,也常常十分安闲地和她的丈夫谈一些计划和安排,至于改变的方法她却是不在意的。既然现在可以改变,那就很好;而且即使现在没有这种改变,将来也还会有别的改变的。
全家人都因此感到非常激动。厄休拉更是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父亲现在终于要变成社会上的一个人物了。这么久以来,他在社会上等于零,没有任何身份和地位。现在他要变成诺丁汉县城手工艺教师了。这是一个很有身份的职位。这就是一种社会地位。他将来在他这一行中可以成为专家。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了。厄休拉感觉到,现在他们一家终于有了一个立足点。他早就应该占有这种地位的。她所认识的人中还有谁能像她的父亲一样,用自己的双手生产出那么漂亮的东西来?她认为,他是一定能得到这个新职务的。
那他们就得搬家。他们就将离开现在对他们来说已经变得太小的科西泽的那个农舍;他们将离开科西泽,他们家所有的孩子都是在那里出生的,因而在那里他们也就始终被大家一视同仁地看待。因为,从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起就把他们和别村的男孩、女孩一律看待的那些人,是永远不会也不可能了解他们将来长大后是会与众不同的。他们一直就把“厄休拉·布兰文”看作是跟他们一样的人,并在本村,就和自己家里一样,给她定下了一个明确的地位。这是一条非常强有力的纽带。可是现在,她既然马上要变成一个科西泽的人既不容许也不能理解的人物,那她和过去与她有关的那些人之间的纽带就会变成束缚她的桎梏了。
“好啊,厄斯勒(这是将厄休拉的名字以土音发音的结果),你怎么样?”他们在遇见她的时候总这样说。她还必须用这种土腔土调作出老一套的回答。她心里有一种感觉,认为自己不能不理他们,不能不和这些熟人交往。可是另一种想法又极力反对她这么做。十年前适用于她的情况,在今天就不一定适用了。她现在已经完全是另一种人了,她必须是另一种人,但这一点他们既看不见,也不容许。他们也模糊感觉到了这一点,但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因而他们心里感到十分不舒服。他们说,她太骄傲,太自信,如今简直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他们说,她用不着那么装模作样,她是什么人他们全知道。他们从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了。他们还拿出过去的许多事来议论她。而她就会因为看到自己并无与众不同之处而感到十分难堪。她因为自己已不可能再同过去一样无拘无束地跟他们在一起生活而感到痛苦。可是———可是———一个人在放风筝的时候,你有多长线能放出去,那风筝就能飞多高。它拖着,拖着,慢慢往上飞去,它飞得越远,放风筝的人就会越高兴,不管其他的人会怎样嫉妒、气恼。科西泽阻挠了她,她现在要离开它,她要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放她的风筝,愿意放多高就放多高。她要离开这里,她要自由地站起来,让自己的身子有多高就站多高。
所以,当她听说她父亲找到了一个新的职位,全家要搬迁的时候,她高兴得大唱大笑,简直感到自己在地球上飘飞起来了。那个古老的束缚着她的外壳科西泽将会被抛掉。她将跳着舞直接冲向那开阔的蓝天。她要跳舞,她要歌唱。
她心中马上浮起了关于她要去生活的那个新地方的种种梦想。她梦想到她将和那里的文化教养很高、具有高尚情操的人们做朋友,她将和那里的贵族们生活在一起,她自己的思想感情也将享受到更大的自由。她梦想到她将结识一个富有的、骄傲的、天真的女朋友,这个女友根本就没见过像哈比先生那一类的人,她说话的声音也不会像马吉那样带着那么一种不敢公开暴露的轻蔑和恐惧。
因为她现在马上要离开了,她对于科西泽她所喜爱的一切无不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跑到以前她最喜欢的地方去游逛。有一处属于别人私产的田野,她因为欣赏那里绚丽灿烂的雪花莲,也大胆跑了进去。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候,冬天的阴暗的草原上到处充满了神秘感。她来到一块洼地上,那里的树林里有一棵橡树新近刚被砍掉,在一片榛子树下,一片片白色的花瓣在地上闪着光。在那四处飞散的金黄色的木屑之中,雪花莲的灰绿色的叶子偷偷地伸出头来;低垂着头的各种小花却似乎已经入睡了。
厄休拉在一种狂喜的情绪中摘下了一些可爱的花朵。金色的木屑闪着像太阳一样的黄色的光,在那朦胧的黄昏的光线中,雪花莲简直像是点缀着黑夜的刚露出的星星。她置身其中,由于自己意想不到地进入了这样一个可爱的黄昏景色,到处是令人依恋的小花,地上铺满了在黄昏的光线中像阳光一样闪着光的木屑,她真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她在那个树被砍掉的树桩上坐下来,默默地坐了很久。
她离开那深棕色的树木,走向一条开阔的大道,准备回家去。在大道上的车辙中,一滩一滩的水坑闪着宝石一样的光彩,四周的土地已慢慢沉入黑暗之中,头上的天空简直像金镶玉琢。啊,这景象是多么动人心魄啊!这简直要让她的感情受不了了。她想奔跑,想歌唱,想为这荒野和这动人的景象欢呼,可是,她不能跑,不能唱,也不可能放声叫喊出她心中的感受。所以她仍然非常安静,这孤独的景象几乎让她感到悲伤了。
复活节的时候,她又到马吉的家里呆了几天。但她变得非常羞怯,似乎有些怕见人了。她见到了安东尼,他那神态多么使人心荡神摇啊!他的眼里露出一种祈求的神态,这使得他显得更美了。她看着他,她一次再次地看着他,她要让他在她的眼中变得更真实一些,可是问题是她自己的自我现在正远在他方。她似乎还另有一个生命。
她让自己的思想转向刚刚来临的春天和即将开放的花朵。在一堵墙边有一棵很大的梨树,树枝上密密麻麻到处是青灰色的小骨朵儿,简直多得数不清。她怀着无比欢欣的情绪站在树前,感到自己内心中忽然有一种十分深刻的感受。在那一片淡淡的绿色的云彩后面,正有许许多多的骨朵等着生长出来———正像有无限的阳光要向大地照射一样。
一周又一周就这样过去了,如在梦中又十分充实。科西泽的梨树在村子的尽头忽然开出了一片白色的花朵,简直仿佛像一片巨浪撞在岩石上溅出的水花。接着,慢慢地,风铃草也开放了,它像一片蓝色的清水静静地停留在树丛之下的平地上,这水越积越多,到最后变成了一片深蓝色的洪流,其中更出现了繁盛的枝叶和尽情歌唱来回飞窜的小鸟,接着这股洪流又很快退去,看不见了,于是出现了夏天。
今年不可能再到海边去度假了。这个假期要用来从科西泽搬迁。
他们将搬到离威利格林不远的地方去,这地方布兰文认为最适中不过了。这是建立在拥挤的煤矿区边缘上的一个古老的安静的村子。所以,靠着它的许多阳光普照的花园和它那古色古香的景色,对那拥挤、脏乱的煤矿小镇贝德俄弗来说,简直成了一片园林和游乐场所,因而在星期天早晨酒馆开门之前,这里也就成了矿工们散步的好地方。
在威利格林有一所文法学校,布兰文每星期有两个整天要在那里工作,他们正在进行一种教育实验。
厄休拉本想住到威利格林最远的那一头去,那边离南井和谢伍德森林不远。那地方是那么可爱,充满了浪漫气息。可是,进入一个新的世界,那就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威廉·布兰文必须变得更合时尚。
他用他老婆的钱在贝德俄弗那用红砖建筑的新区买下了相当大的一所房子。这是刚死去的煤矿经理的寡妻修建的一所别墅,这房子正在离大教堂不远的一条新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