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
然后又一次,这对他简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又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向他倾过身子去,以一种离奇的原始的姿态,似乎要和他拥抱,把她的嘴向他伸过去。这姿态既美且丑,他简直不能忍耐。他把他的嘴压在她的嘴上,她那方面的反应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出现了,越来越高涨的热情聚集着更大的力量,直到后来她几乎变成了轰击着他的雷电,使他再也受不了了。他脸色苍白,屏住呼吸,抽身走开。现在,只是在他的蓝色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一点他的集中的身影。而在她的眼睛里,则只能看到一点向着一片黑暗的虚空的淡淡的微笑。
她又一次从他身边飘开了。他现在真想离开这里。这一切已非他所能忍耐。他实在忍受不了了。他一定得走。可是他仍犹豫不决。她又从他面前转过身去。
带着某种不安和违反自己意愿的痛苦,事情终于决定下来。
“我明天就去和牧师谈这件事。”他说,拿起了他的帽子。
她望着他,眼睛毫无表情,只是充满了黑暗。他看不出任何回答。
“这样就行了吧,对不对?”他说。
“那就行了。”她回答说,仿佛只是一种毫无内容,毫无意义的回声。
“晚安。”他说。
“晚安。”
他离开那间厨房,让她就那样毫无表情,麻木地站在那里。接着她走到桌边去给牧师预备吃早饭的盘子。因为需要用桌子,她把那水仙花拿过来放到橱柜上去,连看也没有看它一眼。只是那花碰着她手时的凉意,很长时间后还一直在那里停留。
他们原来彼此是那样的陌生,他们必然将永远是这样的陌生,因而,他的热情也就成了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折磨。如此亲近的拥抱,如此全然陌生的接触!这让人完全无法忍受。他与她如此接近,而又知道他们彼此全然是两个陌生人,知道他们彼此完全素不相识,这使他实在忍受不了。他走到室外的大风中去。天空的云彩被风吹开,露出一个个大窟窿,月光也被吹得飘忽不定了。有时,光泽如水的高空的月亮,在一片空虚的太空中浮过,然后又躲进了带电的发着棕色光芒的云彩的边缘。接着,一大片云彩飘来,投下它的巨大的阴影。接着,在暗夜中不知什么地方又出现了一派光明,看上去如雾又如烟。整个天空是那样充实,又那样东分西裂,飘飞着的各种形体和黑暗、破碎的光亮的轻烟和巨大的旋转着的棕色的光轮使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片混乱,然后,充满恐惧的月亮,带着她如水的银光,暂时在开阔的天空偶一露面,她那刺眼的强光简直让人不敢逼视。但一转眼,她却又躲到云层后面去了。
第二章 他们在沼泽农庄上的生活
她是一个波兰地主的女儿,这地主由于欠下了犹太人的一大笔债,后来和一个有钱的德国女人结了婚,他在起义快要发生之前就死去了。她当时还很年轻,嫁给了保罗·兰斯基———一个曾经在柏林学习过的知识分子,他回到华沙来时变成了一个热心的爱国主义者。她的妈妈后来嫁给一个德国商人,走了。
莉迪亚·兰斯基嫁给那个年青大夫以后,也和他一样变成了一个爱国主义者和émancipée(法语,意为解放志士)。他们很穷,可是他们却自视甚高。她学习看护业务,只不过是作为她求得解放的一种标志。他们在波兰代表着刚刚在俄罗斯开始的那个新运动。可是他们非常爱自己的祖国;同时也颇带“欧洲气”。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接着就发生了大起义事件。充满热情而又能说会道的兰斯基到处奔跑,去唤醒他的同胞。华沙街头年轻的波兰人风起云涌,他们要打死每一个莫斯科人。他们就这样冲到俄罗斯的南部边界,你常常会看到五六个年轻的起义分子,骑着马跑进一个犹太的村子,大声叫着,挥动着宝剑,反复强调说,他们要把每一个活着的莫斯科人全都打死。
兰斯基也是那么个火暴脾气的青年。具有温和的德国血统,出身于完全不同的家庭的莉迪亚于是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个性,纯粹随着她的丈夫跑,成天不忘他们的那些宣言,她也完全被卷入那爱国主义的旋涡之中了。他的确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可是任何勇敢的人似乎都很难达到他那样善于辞令的地步。他非常辛苦地工作着,到后来他累得全身就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活着了。莉迪亚像着迷似的形影不离地追随着他,伺候他,重复他所讲的一切话。有时带着她的两个小孩,有时他们全被丢在家里。
有一次她回家来,发现两个孩子都因为害白喉死去了。她的丈夫大声哭泣着,简直对谁都不认识了。可是战争还在继续下去,他很快又回去工作了。在莉迪亚的头脑中,出现了一片黑暗。她永远像一个鬼魂似的一声不响,来回走动着,一种离奇的深刻的恐惧抓住了她的心,她只希望在恐惧中去寻找满足,她希望进入一家修道院,通过皈依蒙昧的宗教,以满足她的恐惧的本能。可是她做不到。
跟着,就出现了向伦敦的逃亡。兰斯基这个矮小干瘦的人,已经把自己的一生和那种反抗运动联系在一起,他怎么也无法再冷静下来了。他生活在一种发疯一样的烦躁心情中,变得无比暴躁和执拗,他的脾气变得那样反复无常,因而使他很快就不可能在任何医院担任助理医师了。他们几乎变成了乞丐。可是他却仍然始终保持着他自己的那些伟大的理想,他仿佛完全生活在一种幻想的世界之中,在那里他是那样生气勃勃,独自称王。他带着强烈的嫉妒心情守卫着他的老婆,不让她干出任何降低他的身份的事,他像一件被挥动的武器随时围绕着她,这在一个英国人的眼里真是难以想象的一种情景,可是他仿佛已经将她催眠似的,始终把她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她永远是那样顺从,那样阴沉,不言不语。
他的精力已经慢慢消耗殆尽。当现在的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只剩下皮包骨和他那些不可改变的理想了。她看到他一天天死去,照顾他,照顾那个孩子,可实际上她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一片黑暗,像悔恨,或者像对某种黑暗、野蛮、神秘的恐怖的记忆,对死亡或者对复仇的阴影的记忆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她的丈夫死去之后,她感到如释重负。他再也不会在她身边跑来跑去了。
英格兰很适合她当时的心境,英格兰的冷漠和它的异国情调都对她很适合。她到英国来以前已经会一点英语,由于她天生善于学舌的本领,她很快就学得基本上能对付了。可是她对英国却一无所知,对于英国的生活也完全不了解。说真的,这些东西在她的脑子里就根本不存在。她仿佛是来往于地狱之中,尽管她明确地感觉到到处鬼影憧憧,他们却完全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感觉到英国人是一群很有能力,很冷淡,对她多少有些敌意的人,而她在他们之间是完全处于孤立状态的。
英国人对她却也还是比较尊敬的,教会也随时关心她,不让她生活上有很大的困难。她情绪冷漠地生活着,像一个鬼影一样来来去去,只是偶尔由于对孩子的爱,让她感到一阵痛苦。她的快要死去的丈夫的那副痛苦的眼神和皮肤紧绷着的面孔,对她只不过是一种幻景,并不是一种现实。她完全陶醉在这种幻景之中,被埋葬在那里了。后来,这种幻景消失了,她也并不因此感到苦恼。时间阴沉地毫无光彩地一天一天过去,仿佛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旅行,在这个旅行中她心不在焉地呆坐着,一任大地的各种景色在她身边浮过。晚上,摇着孩子睡觉的时候,她也许会又唱起一支波兰的催眠曲,或者有时自言自语地讲几句波兰话。此外,她从不想波兰,也不想她过去所过的生活。那一切只不过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中的一块巨大的空白。在她的生活的一切表面活动中,她完全是一个英国人,她甚至用英语思想。可是她的抽象意念中的那段很长的黑暗和空白却是波兰的。
她就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带着不安的心情,她开始注意到伦敦街头的生活。她觉察到在她的身边还有许多人生活着,那地方对她非常生疏,她觉察到她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后来,她到了农村。这时候她记起了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生活过的家乡,记起了那一片土地上的一所大房子和村里的农民。
她被送到了约克郡,在那里海岸边一家牧师住宅里看护一位老牧师。这时,那个万花筒第一次被摇动,于是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她不能不看到的新的景象。这开阔的视野和一条条的堤岸都使她感到很痛苦。这一切使她感到痛苦,感到伤心。可是它强迫她注意到它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它唤醒了她心中的童年时代的热情,它和她有某种关系。
现在在她身边的空气中,出现了青绿的、银灰的和蓝莹莹的颜色。大海上的光亮奇怪地坚持闯入她的脑海,使她不能不注意到它。樱草花在她的身边闪闪发光,到处都是,有时她止不住低下头去,看一看近在她的脚边的这些扰乱她的神思的花草,有时她甚至摘下一两朵花,在这新的生活色调中记起了自己过去的情景。她常常整天坐在一个窗子边,闪烁的光亮永远不停,永远不停地从海上传来,使她无法抗拒,直到后来,它似乎把她带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而那海水声也让她忽然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这样,使她仿佛入睡似的获得了暂时的宽舒。她的自动涌上心头的思绪慢慢缓和下来了,她有时步履蹒跚,心烦意乱地暂时记起了她的活着的孩子,这使她感到说不出的痛苦。现在终于有某件事占据了她的心灵。
从天边的海上不停地射来的光线是那样的离奇,一片片的葡萄园是那样温暖而馨香,小山上的一个山窝捕捉住一片阳光,老是抓住它,仿佛一个人在手掌中玩弄一只已经失去知觉的蜜蜂。灰色的野草和地衣,和一个小小的教堂,在那些混乱的野草中开着几朵雪莲,和一小片难以想象的温暖的阳光。
她的精神非常不安。听到小溪由树丛中流过的声音,她会忽然一惊,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沿着小溪走过去,她看到在她的四周,在那些树林里,到处是像鬼影一样的风铃草。
夏天来到了,堤岸上一排排的吊钟柳,简直仿佛是大路上车辙里的积水,天边开着红色花朵的石楠,让整个世界都惊醒过来了。可是她却非常不安。她走过一丛丛的荆豆,随时又急于想逃避它们,她像是跳进一个热得使她受不了的游泳池一样,跨进了石楠丛。在她心不在焉,试着与她的孩子说话的时候,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孩子紧握着的小手,听到了那孩子的不安的声音。
她又一次从人世逃开,沉浸到她的那一片黑暗中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都完全地、远远地离开了生活。可是,秋天带着鸣叫着的知更鸟的红色光彩重新来临了,接着,冬季又使那些堤岸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光彩,于是她简直是带着疯狂的心情又转向生活,她要求重新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中去,要求重新回到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家乡的土地上,在蓝天之下度过的岁月。白雪覆盖着广阔的大地,在阴沉的天色之下,电线杆越过白色的土地跨向远方,她的欲望又残酷地在她的心中被搅动起来,她要求这就是波兰,要求重新得到她的青春,重新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中去。
可是这里没有雪橇,也没有雪橇上的铃铛声,她看不见那些农民,穿着他们的羊皮衣服像一些新的人重新走了出来,在白雪照亮了大地的时候,他们的鲜洁、红润、光亮的面孔,仿佛都是那样生气勃勃,都变成了新的。但这一切并没有回来,她年轻时候的生活并没有回来,它没有回来。有时也不免有一阵痛苦的挣扎,但是很快她又坠入修道院里的一片黑暗中去,在那里撒旦和许多厉鬼绕着围墙狂跳乱舞,耶稣面无血色被钉在胜利的十字架上了。
她从病房中看着大雪在旋风中飘过,仿佛一群群匆忙的鬼影,为了什么重大任务,要飘过那永远不变的铅色的海洋,飘过那弯曲的海岸的白色的最后疆界,飘过那一半埋在水中的到处白雪斑斑的岩石。可是在近处,枝头的雪花却像是一些柔嫩的花朵。现在她耳边只有从她身后传来的、临死的牧师发出的阴沉和烦躁的说话声。
可是,等到雪花莲花开放的时候,他却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可是这时,这个女人却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安静神态,重新走来观望着在下面的草地上开放的雪花莲。它们在风中被吹成一片雪白,可是却没有被吹走。她看着那白色的还没有开放的花朵在风中摇摆着,晃动着,而由于它们全都被固定在青灰色的草上,所以它们永远不会被吹走,到处去随风飘荡。
当她早上起来的时候,黎明的天空愈来愈现出一道鱼肚白,一簇簇的光线像轻微的雪暴从东方吹来,越吹越强,越吹越猛,直到后来天边出现了紫红色,金黄色,下面的海洋也完全被照亮了。她仍然完全冷漠无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可是她已经走出黑暗了。
此后又出现了一段阴暗时期,仍是她所熟悉的对恐怖的崇拜,在这期间她糊里糊涂地来到了科西泽。一开头,那里似乎是一片空虚———什么也不存在。可是有一天早晨,一丛黄色的茉莉花发出的亮光忽然抓住了她。自那以后,每天清晨和黄昏,从树丛中传来的画眉的歌唱声总是顽强地冲入她的耳中,直到后来她的被敲开的心房,出于争胜的心理和作为回答,它被迫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她开始想起了一些短小的曲调。她心中充满了简直要使她伤心的各种烦恼。虽然竭力抵抗,她知道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她现在是从害怕黑暗转而变为害怕光明了。如果她能做得到,她愿意永远躲在屋子里。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重新回到她过去的那种宁静和忘掉一切的状态中去。清醒的日子,清醒的头脑,使她忍受不了。这新生的第一阵阵痛是那样强烈,她知道自己无法忍受。她宁愿仍然置身于生活之外,也不愿被撕碎、被支离,以便获得这新生,要那样,她是不可能活下去的。现在,在英格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天空也对她怀着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