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不同,注定了苏青与张爱玲,一个终会成为生活的对抗者,一个则会成为生活的观摩者;一个注定要耗尽一生的热血和精力,而另一个只是抒发内心的情怀便要费一世真心。
如果说20 世纪40 年代的中国文坛不能没有张爱玲,那么苏青也必定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对于读者来说这二人的文字或许可以互补,成全一种完美。一个情感细腻在淡雅的文风里百转千回,一个凌驾于生活,写自由、写欲望、写世俗,在疯狂甚至变态的文字里无法无天。这也让读者痴迷于对这二人生活的猜想。
苏青笔下的人物总被她赋予了一种憋屈感,这个世界的女人似乎永远达不到她的要求。她想她们更自主、更勇敢、更疯狂,而现实的女人们总栖身在男人的臂弯下,所以她看不起她们,甚至可怜她们。
早年离异的苏青对男人带着本能的抵触,所以她笔下的男人总是被讽刺的。她已经把自己放进了男人们的生活,当其他女人还在当着贤妻良母,邀着女友逛街、喝茶的时候,苏青已经把男人变成了她的竞争者、她工作往来的对象。男人们被以这样的视角看待自然是不解风情的,更不可能高大伟岸。
而张爱玲是爱女人的,她笔下的女人是可爱的、是妩媚的、是娇小的。她认同女人应该被男人宠爱保护,她不要求女人要有怎样的大作为。这到底说明了她是认同了这种时代的趋势,而不似苏青那般具有斗争性。
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来自两人有着不同的生活环境。苏青的写作,源于婚姻的破裂,为自力更生的付出。写作对于苏青而言是维持她一家老小生计的饭碗,她创作,办出版社,和男人讨价还价。这终究是为了讨生活。苏青的文章里多是自己的生活琐碎,是自己跌宕起伏的情感,是自己的不屑与期待,是那种直接击中心头的触感。
张爱玲的写作,却源于求学不成的颠沛流离。相较于苏青,她却显得自由得多,她除了自由的写作环境,她过得更像是名媛贵妇的生活。她可以自由地晒太阳、喝咖啡,和朋友们结伴去戏院,写作对她而言更倾向于爱好,只是这种爱好恰好切合了她的天赋而已。所以她的文字少了激进的大起大落,而多了平凡朦胧的美感。在张爱玲的文字里,我们却难以找到她的影子,她一直在游离、在观摩、在揣测。字里行间多了些玩味,是那种抓不住实体若即若离的飘忽感。
不同的经历造就了她们不同的文风、不同的性格。彼此独树一帜,却有着琴瑟和谐的微妙,这或许便是这两个女人注定的缘分。终归是托了这两种截然不同生活方式的福,才有得她们二人珠联璧合的相得益彰。
这两个同样拥有着精彩和凄凉的女人,因写作相识在风云际会的上海。同样的才思过人,或许都带着“独孤求败”的孤傲,或许都一直在等待那个可以和自己并驾齐驱的人出现。她们不一定要成为对手,也不一定要陷入竞争,或许会是只要相互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可以消除矜持,摒除陌生,成为可以彼此心领神会的知音。
苏青曾经是《风雨谈》的编辑,可别人嫌弃她名气小,不愿意在首页刊登她的文章。向来心高气傲的她,就此受了刺激,便在一九四三年负气地创办了“天地出版社”。其实办出版社是她多年的梦想,在没有资金、没有经验、没有帮手的情况下,她一个人集编辑、作者、发行于一身。捋起袖子在一间窄窄的房子里为她的梦想挥汗如雨。
而这个时候的张爱玲,已经是大上海小有名气的一代才女,她的文章已经在各大报刊上登载,而引起广泛好评。
苏青经朋友点播,开始物色各样的作者,她想办一本真正意义的杂志,而不是一本纯文艺的书刊。因此,她需要更优秀的文章来丰富她这本心血之作。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爱玲收到了那封与众不同并让她毕生难忘的邀稿信。苏青本来是想用统一的油印发信的,结果碍于条件的艰苦竟一时借不到油印机,于是她只得一封封地手写约稿信。
给张爱玲的那封信,苏青竟然开头就是“叨在同性”几个字。张爱玲一看到这几个字便被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逗乐了。这样傻里傻气的话在张爱玲眼里,却有了无比亲切的滑稽感。毕竟从来没有人用过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理由来向她邀稿,而且还是这样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小杂志。而苏青竟然就真的这么情真意切、毫无顾忌地让张爱玲给她一份佳作。
生着七巧玲珑心的张爱玲,自然对信那头的女人有了无边的好奇。这件事后来被张爱玲反复提及,甚至写进了《我看苏青》里。而苏青那“叨在同性”几个字,也成了丰富张爱玲生活而屡次回味,却依旧回味无穷的经典笑话。
就这样,苏青在窘迫中一封手写的邀稿信,获得了张爱玲莫名的好感。两人于文字间早已默契地化为了神交。所以,当她们见面了,在彼此的眼中流下了确切的倒影,这一切自然就显得那么顺理成章理所当然。或许人与人最干净的感情就该如此,没有利益的冲突,没有生活琐碎的斤斤计较,就这么如清水般澄澈、甘甜。
要说张爱玲的朋友,很多的人是不认同苏青的。也有太多人早已预言此二女的友谊注定不会长久,同时总有那么一些人始终坚信她们的友谊不过是矫情文人的逢场作戏。但她们之间,即使比不上同炎樱的亲密无间,但至少也有着知音的志趣相投。如张爱玲自己在《我看苏青》里所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拿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是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愿意被拿出来作比较, 更何况骄傲如张爱玲。这个永远保持四十五度仰视的女人,当她用一句心甘情愿来形容时,这个人无疑有着过人之才,而且势必在她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使在张爱玲不轻易见客的铁规矩下,苏青也是常有往来的友人之一,这也足以见得这两人的交情,远比官方客套更具深意。
张爱玲甚至会因为误听苏青和离了婚的丈夫复合的消息而担忧,她似乎比苏青自己更在意她的幸福。可是你能想象吗,这是张爱玲,那个寡淡到极致的女人,她自言喜欢苏青比苏青喜欢她更多。像苏青这样大胆刚毅的女子在她眼里却有着小女人的娇媚,有着无比灵动的美好,这无疑是有着深厚的喜爱,所以她会在《我看苏青》的开篇就针对世人对她二人感情的揣测作出笃定的回答。
张爱玲不满别人说她们只是拉稿子、要稿费这样的利益关系,她强调她们之间是有着真感情的。她庆幸苏青在她生命里的存在,而发自肺腑地期待对方有更大的成就、更多的收获、更好的生活。她欣赏苏青,那种欣赏带着宠爱,所以她愿意陪苏青去试衣服,看到对方的滑稽样都会觉得有一种“乱世佳人”的美态。这可不是印证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吗? 只是这不似爱情的炙热,而是和一个女人淡水般纯洁的友谊。
苏青对张爱玲自然也是极度地欣赏, 她曾多次向张爱玲邀稿,这也足以说明她对张爱玲的认同。不常看别人作品的她,对张爱玲的作品却十分关注。而苏青爽利的个性,也可以给张爱玲带来一丝温暖,所以她才会说苏青有时有着“天涯若比邻”的亲切。
她们的谈话里总会带着若隐若现的亲密感。如苏青问张爱玲,为什么她的作品里没有一个人物有她的影子? 更像是一个小女人,质问自己的闺蜜怎么没有想自己的亲昵。或许她就是这么在意自己在张爱玲心里的样子,所以非得在她笔下的文字里计较出一个自己的模样,结果语气里竟带了一丝娇气。
苏青在世人眼里应该不是这般矫情,但这也证明了一个人最柔弱的一面,是要暴露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苏青无疑对张爱玲有着发自内心的信任,她可以和她谈文学、谈社会风貌、谈社会变迁,甚至可以分享自己心里另一半的标准和自己梦想中甜蜜温暖的生活。
这应该是我们和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在闺房里的谈话,因为不在意对方耻笑,所以毫无顾忘。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将自己的生活补充完整。所以张爱玲和苏青都是幸运的,于千千万人之中,那么不平凡的自己能遇到了那么不平凡的对方,这是上辈子几千次、几万次回眸凝聚的缘分,而写成了现实里像是相知的宿命。
而世人对她们感情的猜,无疑来自同行的尴尬身份。就张爱玲和苏青的创作来说,本不是同一风格实在无须针锋相对。一个是一个胆一条路走到天亮的豪放无谓女,一个是习惯软哝细语的富家名媛,本来没有共同的追求,自然没有莫须有的争端。二人只是在细品对方作品时,感慨羡慕,然后会心一笑为彼此的相识庆幸而已,实在没有世人心里所想千奇百怪的纠葛。
世人的猜疑, 自然少不了同胡兰成那段被臆想出来的三角恋情。文人风流本多情,遇见这样一个潇洒公子,什么知音情切,或许都自然成了番外篇,不在主题大纲之内了。故事的缘起,要从胡兰成向苏青索要张爱玲的住址说起。一向豪放不羁的女子,却在这一件小事上有了忸怩之态,这自然让人有了联想。是姑娘芳心暗许而偷偷吃味了吧,这无疑是暧昧主题下最恰当也最容易让人们深信的假设,何况对方还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于是恋不成的心生恨意,恋成的心生芥蒂。这应该是符合所有普通大众的惯性思维。
可是我们忽视了故事的主人公,是张爱玲,是苏青,是20 世纪年代上海滩最有做派的两个女人, 即使我们对胡兰成的风流多情已经处变不惊, 但这两个女人却始终不是他能左右逢源的池中物。
苏青的大胆果断早已颇具盛名,离异后对婚姻本就没有期待和打算的她,怎么会为了已经成了他人夫的男人而毁了一世英明。张爱玲自然不能忍受自己的爱人染指自己的朋友,她可以和一个与自己相恋多年的男人决绝地分手, 却肯定不是一个对感情拖沓的人。
在她眼里,爱情甚至只是一个自私男人和一个自私女人相互折磨的斤斤计较,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爱人和朋友同时变成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他们的关系只能是这样: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恋人。
没有更多意味深长的情愫,即使有,它或许也只是一个文人对生活、对人情的感知而已。
其实又有多少人知道,张爱玲和胡兰成这段惊世恋情竟然是苏青偷偷架起的鹊桥。即使到后来这段感情成了张爱玲人生最大的悲剧,但这也是张爱玲生命里少有的轰轰烈烈。
故事依然是以苏青这本叫《天地》的杂志为背景。《天地》一经出版,在上海就引起了广泛热议,一时洛阳纸贵,这本聚集上海各大名流的杂志竟然成了最受追捧的刊物。苏青趁热打铁出版了第二期,这其中就包括了张爱玲那篇经典的短篇小说《封锁》和胡兰成的《“言语不通”之故》。苏青更是巧妙地将二人的作品糅合在这本杂志里。
胡兰成闲来无事拿起杂志找自己的文章,结果可想而知。她看到了张爱玲的文字,他一遍遍地品读,被这荡气回肠的故事深深折服。他难掩内心的激动跑去找苏青,问这张爱玲真有其人?真有这般伶俐的人儿能写出这样生动的故事? 这时他对写故事的人已经有了深深的好感。后来他开始向苏青打听张爱玲,他开始迫切地想要了解她。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问她喜欢些什么。
这个时候的苏青是胡兰成接近张爱玲的唯一通道。也是通过和苏青的交流胡兰成了解到了张爱玲的过人之才,后来干脆向苏青要了地址登门拜访。这一来二去,苏青用一本杂志给二人搭了鹊桥,自己还尽心尽力地当了红娘。所以说,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相识相爱苏青倒是一大功臣。
想来,胡兰成对果敢的苏青有的是君子般的情谊,所以他可以通过苏青去追求张爱玲, 而不担心对方会接他的短或者从中作梗。
而胡兰成对张爱玲无疑是迷恋的,迷恋于她的才情、她的性格、她的一颦一笑。据说,张爱玲甚少见客,而胡兰成追求她的时候也是多次拜访才见得庐山真面目。这其中想必也是凝聚了万般真爱。
两个同样晶莹剔透、光彩夺目的女人,一个似冰雪下的火种,一个如烈焰上的薄冰,矛盾的相辅相成,难道她们不可以撞击出高山流水般清淡的友谊? 难道她们就不可以是彼此相知的密友?
是女人就势必是感情细腻的动物,况且她们是乱世浮华下如此清醒的两个人。对于自己所要的、所追求的,她们不需要世人来给她们分析评判,不需要旁观者的指手画脚。她们只是将彼此赠予的这杯友谊之水,喝出了只有对方才能心领神会的万千滋味!
生命中的配角夜夜笙歌的柔情上海,孕育着妖娆的男人女人们。一提到上海男人,心中便是升起一副细腻柔情的白瘦男子样。小气也罢,敏感也罢,存在即是合理。
红润的小嘴,大眼睛和长睫毛,这是张爱玲有记忆以来对这个弟弟最好的评价。仅有五岁的张爱玲便是坦然地说:“我弟弟生得美而我一点都不。”(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无论从上海还是到天津,门第森严的大宅面前,一条被夕阳扯得老长的街道,它们宽阔而孤寂。大宅的豪华却与深空的寂寞成了正比,深闺中的叹息刚刚离开了红唇便被这空阔吸了去。宅门里的人为有这样一对姐弟的出生而有过间断的欢呼雀跃,转瞬便归了沉寂。
也是这样的傍晚,当时还叫着小煐这个乳名的张爱玲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才发现,画得精美的画上多了许多从左上角到右下角的黑杠子。这些黑杠子在夕阳的映照下,矮矮浅浅,透着笔头戳破图纸的微弱的光。她知道,是弟弟来过。透过这已经被毁掉了的图纸,张爱玲看见了幼小的弟弟如火一般的嫉妒。
她并没有生气,而是待在原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