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是两情相悦的情况下遭到凌辱,而且还生下对方的孩子,就算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是就是对无法不憎恨她的自己感到气愤。
父亲代替了不曾抱过翠兰的母亲,就算是在看书或从事自己最喜欢的园艺时,都会将翠兰带在身边。当她想学骑马和剑术的时候,父亲也会立即为她准备儿童用的剑与马匹。
另一方面,父亲为了能让母亲保持平静,着实费尽了苦心。
和其他高官不同,父亲并没有娶妾,对酒也仅浅尝辄止,更不曾怒声骂过母亲,或是以严厉的态度对待家人过。
父亲是很了不起的人,在翠兰幼小的心灵里有着这样的自信。
然而,在李元吉遭杀害的那天夜里。
她偶然瞧见了父亲躲在最里面的房间不停喝着酒的身影。
那一瞬间,在她心底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阴影。
她不清楚父亲是否也有参与世民皇帝在玄武门设下埋伏,讨伐皇太子建成的计谋,可是对父亲而言,李元吉必定是他所憎恨的对象。
这个事实,打击了翠兰幼小的心灵。
『来,翠兰,这个给你吃。』
浮现在黑暗中的母亲容貌,变成了脸上布满皱纹的祖母。
祖母递出了盘子上的点心。
上头绘有黄色鸟儿的绿色袖子,配合着祖母的动作轻盈地摇晃着。
当翠兰正准备要伸手拿点心时,耳边传来了父亲的怒吼声。
翠兰手上的点心因而掉落。
当她慌张地蹲下去打算把点心捡起来时,白色的点心变成了兔子的尸体。
『你不喜欢吃兔肉了吗?那么,这次改吃鱼吧。』
一只穿着绿色和服的鱼伫立在缓慢起身的翠兰面前。
带有斑点的咖啡色皮肤湿滑得令人讨厌,怪鱼张开它那没有牙齿的嘴巴笑了。
『来,吃吧,翠兰。』
怪鱼这么说。
摆在翠兰眼前盘子里的东西,变成了生鱼肉。
『里头没有毒喔。快,吃看看。』
怪鱼咧嘴发出刺耳的笑声。
『我、我只是……』
翠兰小声地说着。其后,一股难耐的反胃感在身体里搅动。
翠兰抱着自己的肚子,痛苦地打滚。
然而,开始逆流的呕吐物一口气从喉咙里流泄出来。器官受到这样的刺激,使她不知不觉满脸泪水;疼痛在鼻腔内散开,阻碍了呼吸;卡在喉咙的固态物不停地空转,更助长了想吐的感觉。
『不要紧。』
有只偌大的手搭在翠兰背上,她放心地将视线抬起,一名满脸胡子的武将,以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她。
他是父亲的朋友、翠兰的剑艺导师,同时也是慧的义父——尉迟敬德。
『伯父大人……』
『放心吧。贼人都已经讨伐完毕了。』
『妳看!』敬德一边微笑一边拿出来的,是李元吉的首级。
玄武门事件发生的前几天,翠兰曾见过元吉。
元吉在某位名媛家的庭园里,对偶遇的翠兰招了招手。
那时翠兰并不知道对方的身分。拥有丑陋外貌与魁梧体格的元吉,全身充满了难以忤逆的威严。
身材高大的元吉站着将慢步走近的翠兰的下巴捉住,一瞬间有种上吊的感觉,让翠兰呼吸困难。
『你是谁家的小孩?』
元吉问道。
他也还不知道翠兰的来历。
『刘姓……商人的小孩。』
翠兰瞪着粗鲁的对方,并以强而有力的音调回答:
『我是送上等的绢布过来给这家的夫人。』
『这样吗?』元吉说完便离开了翠兰身边,脚步移往另一位走出庭园的年轻女性,他已经失去对小孩子的兴趣了。
景物从翠兰眼前消失了。
漆黑又再度包围了她的身体。
而在这之中,翠兰听到了小鸟的鸣唱声。
翠兰循着可怜又充满着哀伤的音色走进屋子里,看见了在窗边鸟笼里的鸟儿。鸟笼外也聚集了几只小鸟,但是一注意到翠兰的气息后便纷纷飞走了。
单独被留在鸟笼里的鸟儿,发出了非常悲惨的鸣叫声。
翠兰忍不住将手搭到鸟笼的门上。
旁边伸出一只白晰的手,阻止了翠兰的行动。
『不能把这只鸟放走。』
翠兰回头,站在那儿的是李世民的宠妃——杨氏。
绝世美女苍白的容颜下隐藏着忧愁,她以寂寞的眼神向翠兰说道:
『在鸟笼里出生的鸟儿,唯有待在鸟笼里才能生存下去。』
『贵妃殿下……』
翠兰以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
杨氏同样也是一位被玩弄在李世民与元吉之间的坎坷女性。年轻时是元吉的正室,在他死后则变成了李世民的宠妃。
即使在这个年代,再婚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然而世人仍对变成大伯宠妃的杨氏投以鄙视的眼光。
『你喜欢小鸟吗?』
『喜欢。』翠兰小声地回答。
杨氏却以不悦的表情瞪着鸟笼,轻轻叹着气说:
『我不喜欢。像小鸟这种不依靠主人就无法生存的……』
『可是,贵妃殿下……』
小鸟也是很努力地在活着。翠兰很想这么说。
她希望这位忧郁的美人,多少可以微笑一下。
剎那间,杨氏与小鸟都消失了。
翠兰独自在黑暗中抱着膝盖。
虽然不觉得饥饿,她的体内却感到异常口渴。
正当脑中想着好想喝水的时候——
有一道温水注入了她的喉咙。
当翠兰正觉得这水比天上的甘露还要美味时,水滑入了食道。
她的脸颊因此纡缓下来,再度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模糊视线的正中央有火焰正在燃烧。
这是梦境的延续吗?有点胆怯的翠兰被强而有力的手抱起,一个状似碗的东西凑近到她的嘴边。
「喝吧。」一道低沉的声音呢喃着。
翠兰没有抵抗,喝了碗里头的东西。
粘稠无味但很温暖的液体一口气流进了肚子里,让翠兰的身体中心燃起了一小团无色的火炎,而这团火炎慢慢地将温热的线伸展到四肢前端。
那声音嘱咐她再睡一下,翠兰轻轻地点了点头,就算不命令她,她也无法做除了睡觉以外的事。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好几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翠兰徘徊在梦境与现实的狭缝中,分不清昼夜,有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就这样在痛苦与平稳之间来回的波浪里摇晃着。
而不时注入喉咙的水则美味异常。
这浓稠的液体,有时也带给如同沉入冰冷水中的翠兰一股热力。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身体中的恶心感又卷起了漩涡,将好不容易才在肚子里平静下来的水与热,一股脑地挤出体外。
梦境中不时会有旧识来访,一会儿安慰翠兰,一会儿又令她痛苦;另一方面,素未谋面的吐蕃人也陆续出现,有的款待翠兰,有的谖骂着她。
但是,翠兰大致上都保持着平稳的心态。
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个濒死之女。不管父亲究竟是谁,或者自己是不是假公主,在名为死亡的力量面前,所有的事情都毫无意义。
当恶心的漩涡卷起时,她会觉得或许死了还比较轻松。
但是,当饮下了可口的水之后,她又想继续活下去了。
接下来,后者的意识逐渐开始占上风,不久后,翠兰已经回复到能够掌握住自己所处的状况了。
现在她所在的地方,是森林里的洞窟。
在身旁则是那个叫作利吉姆的男子。
「……利吉姆……」
正当利吉姆撑着她的背,要把和之前一样的浓稠液体倒入翠兰口中时……翠兰出声呼唤了他。
「你清醒了吗?侍女殿下。」
利吉姆回应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
他的声音温暖了翠兰的耳朵。
「……我怎么了?……」
「你先把这个药喝下去,身体里的毒素会和汗水一起排出体外。」
「毒……?我中毒了吗……?」
难不成是那天晚上吃的鱼有问题?这么怀疑的同时,利吉姆又将液体倒入她的口中。温热的液体比起昏睡时更加美味可口。隐隐约约的甘甜滋味抚慰了舌头,而柔和的香气缓和了心灵。
翠兰此时感到饥肠辘辘,一心一意贪婪地喝着这液体。
利吉姆发出了笑声,摇了几下翠兰无力的肩膀。
「看来你肚子饿了,这是好事。说到毒,其实就是指身体所累积的疲劳和热度……远征作战的时候,如果淋到雨,也有年轻士兵会出现和你一样的病征,有时候连药都医不好……」
利吉姆说到这里,摇了几下头并露出苦笑。
「看来侍女殿下没事了。」
「这样啊!」翠兰无力地呢喃道。现在还无法完全放心。大概是担忧如此体弱的翠兰,利吉姆再度轻轻扶着她躺下,只要一动身体,她就会头晕目眩。
为了压抑这样的感觉,翠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
洞窟内还很昏暗,不过有白色的光线从入口处照射进来。
翠兰想要从苔藓铺成的床铺起身,但是手腕与背部都没有力气,光是抬起上半身就用尽了全力,连想挺起腰坐直也办不到,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往前倾。
手拿果实回到洞窟的利吉姆,急忙跑到翠兰身后扶住她的背。
「不要勉强,侍女殿下。」
「可是……我倒下之后已经过几天了?」
「四天。侍女殿下几乎有三天都处于昏迷的状态。」
跨坐在翠兰背后的利吉姆,两只手伸到前方开始剥刚刚采回来的水果。被他整个搂抱住的翠兰,在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因为无法抑制的紧张而变得全身僵硬。
虽然知道对方不会对自己怎样,但是背后被人撑住,总让她感觉处于对方的控制之下。与他人来往的时候,果然还是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为宜。
和原先健康的情形相较之下,现在身体的反应很迟钝。利吉姆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精疲力尽地靠在他胸前的翠兰有多不安,只是专心地切着手中的水果。
「来,这种果实很甜,对喉咙也很好喔。」
利吉姆将切成一口大小的淡红色水果递到翠兰嘴前。
翠兰被清新的香气所吸引,微微地张开嘴巴,多汁的果肉立刻滑进她的口腔。翠兰吮着滴落的果汁,却不小心咬到利吉姆的指尖。
「还好我们被冲走的时候是夏天。」
利吉姆露出微笑,越过翠兰的肩膀把一片水果塞到自己口中。
「如果是冬天的话找食物可就麻烦了。不对,应该是落河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吧。也有可能河面结冰了,所以根本不会被冲走。」
「……我又给你额外添麻烦了。」
又被喂了一片水果之后,翠兰低声说着。听到此话的利吉姆歪着头。
「麻烦?回到同伴身边不算是额外的麻烦吧?」
「但是,我变成了这样的累赘……」
「你觉得造成我的困扰了吗?如果是的话用不着在意,打从在平原上看到你开始,我就想和侍女殿下单独聊聊了。」
「和我聊聊?」
翠兰无法理解利吉姆所说的话。
他想知道的应该是公主的容貌不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找翠兰是对的,但是他现在是将翠兰当成侍女,因此翠兰无法明白他的用意。
「你想问关于公主的事情吗?」
「并不是。」
「那是想和我聊什么?」
面对翠兰咄咄逼人的质问,利吉姆把水果塞到她口中,并用大拇指轻轻为她擦拭嘴唇。
「我想知道你为何穿着男性胡服的理由。」
「这我不是回答过了吗?」
「还有关于和你在一起的武将。」
「道宗大人?」
「不对,另外还有一个胡人男子不是吗?」
「慧是我的青梅竹马,与他也算是兄妹。」
回答的瞬间,翠兰心想不妙。
本来她应该回答慧是公主的护卫官才对。
如果利吉姆真的是吐蕃的臣子,翠兰应该要极力避免会暴露出真实身分的回答才对。
但是现在翠兰的头脑还很混乱,并没有余力去仔细思考,再加上习惯了利吉姆传到自己背上的体温,令她现在昏昏欲睡。
然而,利吉姆的下一句话将她的睡意赶跑了。
「我们在河岸边初次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侍女殿下的丈夫或恋人,因为比起公主,他好像更担心你。」
「公主所有的侍女都是未婚的,因为可能会被选为吐蕃王的侧室,当然,这是指吐蕃王希望的话。」
「……侍女殿下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不喜欢。」
「这样吗……」
利吉姆轻轻地离开了一口否定的翠兰。
「坐起身的话应该会很疲倦吧?再稍微休息一下吧。」
注意到了沾在利吉姆手掌上的果汁,翠兰对着离开她身边的利吉姆点点头,以类似昏倒的姿势再次横躺了下来。苔藓铺成的床与利吉姆的上衣虽然也都很温暖,却仍不及刚才从她背后传来的温度。
虽然并没有特别想睡,但翠兰一躺下来就再度进入了梦乡。
当她被柴火燃烧的声音吵醒而睁开双眼时,洞窟中充满了昏暗的朱红色。
堆积得很漂亮的薪柴染上炭黑色,燃着红色的火焰。
火焰的另一边是利吉姆的身影。他立起单边膝盖坐着,朝翠兰的方向看,他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下,令人想起在某处准备狙击猎物的猛兽。
「……利吉姆?」
他果然还是想杀了自己吗?翠兰一边想着,一边呼唤他的名字。
「你醒了吗?侍女殿下。」
利吉姆回复的声音依然平稳,也变回了原本温柔的眼神。
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或许是因为他在沉思,所以眼神才变得如此锐利吧。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在想我妻子的事。」
「喔?利吉姆结婚了啊?那你应该很想赶快回去吧?」
看到翠兰抬起头这么说,利吉姆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的妻子在三年前过世了。」
「啊……对不起。」
翠兰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歉。
听到这句话的利吉姆睁大双眼,嘴角稍稍上扬。
「用不着道歉,这和侍女殿下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