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的利吉姆睁大双眼,嘴角稍稍上扬。
「用不着道歉,这和侍女殿下无关。」
「是这样没错啦……」
翠兰一说完,利吉姆开始轻松地自嘲起来。
「这样说或许不大妥当,但是我的妻子一直很讨厌我……」
利吉姆说到这里时,咬紧了后方的牙齿。
翠兰想不出可以接的话,于是眼神离开利吉姆。
还这么年轻就……翠兰为他感到遗憾。一想到自己的双亲与祖父母的生活,更让她这么觉得。虽然她不是很了解夫妻之间的爱情,但失去亲友或同伴,无疑是相当难过的一件事。
然而,翠兰的脑海里浮出了别的疑问。
为何利吉姆会看着她而想起自己因病过世的妻子呢?
是不是因为翠兰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很差呢?虽然翠兰迷迷糊糊地接受了他的照顾,可是身体状况终究还是渐渐恢复了不是吗?
如果翠兰就这样病死了,也不用担心位于大唐帝国的家人会被惩罚。
但是,负责和亲队伍的道宗以及身为护卫官的慧却一定会受到严惩。假设慧以罪犯的身分被遣送回长安,就没有人可以保护朱璎了。
打从一开始,慧根本就不在乎朱璎的事。
会有这么好心的人愿意帮忙把行动不便的朱璎送回遥远的长安吗?吐蕃的臣子桑布扎虽然对朱璎很好,可是那恐怕是基于朱璎是公主的媵人之故吧。
更何况,现在也还不知道当初破坏营火的究竟是什么力量。
总之先接受利吉姆的提议,以回到赤岭为优先,但是如果翠兰回不去的话,朱璎会变成怎么样呢?
各式各样的假想状况浮现后又再度消失。
翠兰偷偷瞄向营火另一头的利吉姆。
「利吉姆,可以问你一下吗?」
她才一开口,就听到自己嘴唇的干裂声。
「嗯。」利吉姆低声回应。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那是因为……我觉得让公主的侍女死掉有点过意不去。」
「理由就只有这样吗?这是真心话吗?」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其它的理由吗?」
「如果你是真心的,那我有事想拜托你。」
「拜托?」
「嗯。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希望你们能帮忙将你们误认为是公主而『救助』的朱璎,平安送回长安的刘家。」
营火那头的利吉姆定住了。
这种时候还呈横躺姿势似乎有点不礼貌,因此翠兰撑起了上半身,但是和白天起身时相比,她的身体变得更沉重了。
利吉姆站起来靠到她身旁,翠兰就躺了下去并小声道歉。
「不好意思我用这种姿势……」
「你刚才说什么?」
利吉姆以单膝跪姿靠在翠兰跟前,并且用僵硬的声音问道。
翠兰喘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朱璎她不是公主。」
「那真正的公主在哪里!?」
「……就在,你的眼前。」
喉咙里产生了一股好像要吐出石头一样的不适感。
利吉姆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虽然我也不算是真正的公主啦……
翠兰突然有一种想要将一切开诚布公的冲动。自己其实是中书侍郎的女儿,还有是在商人家被扶养长大这些事,都想一字不留地告诉利吉姆。
这么做的话,一定会比现在感到更轻松。
但是,翠兰拼命地想赶走这股冲动。
绝不能对身为吐蕃臣子的利吉姆说这些话。此时好不容易才浮现出来的自制力,感觉就像是翠兰想继续活下去的证据一般。
「妳真的是……公主吗?」
翠兰用力地点了头。
「为何要说谎……」
「一开始是你们弄错的,而朱璎是为了想让我逃走才会假扮下去,那时我也认为让朱璎被误认为是公主,对她而言比较安全。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为什么你突然想坦白呢?」
「听到关于利吉姆夫人的事……我觉得自己可能也会死掉……虽然这也许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唯有朱璎的事我放心不下……」
不知道利吉姆究竟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抓住翠兰的肩膀,把她的上半身拉了起来。
他的动作非常粗暴,手指的力道也很强。
翠兰疼痛地皱起了眉头。
利吉姆在她的面前紧盯着她。
「妳是公主……?」
「没错。」
翠兰回答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利吉姆的眼神,又变回了当初翠兰隔着营火偷看他时的模样。
那是野兽追捕猎物时的眼神。在生死交关之际,目不转睛的认真眼神。
翠兰怀疑他会不会一口咬住她。
此时利吉姆周遭的气息,与其说像山猫,还不如说感觉像老虎。
「……放开我,利吉姆……我的肩膀好痛……」
在漫长的静默之后,翠兰忍不住出声抱怨。
紧接着,利吉姆沉默地压着翠兰的肩膀,将她的背压回到苔藓铺成的床上。
难不成他想捏碎我的肩骨吗?
然而翠兰却无法将视线从利吉姆身上移开。不能和危险的野兽四目交接是保命法则,因为一旦眼神对上了,就得一直战到对手完全失败为止。
就这样,他们四目相望了一会儿。
翠兰注意到了突如其来的变化。
利吉姆从正上方投射下来的眼神,正在闪烁摇晃着。
翠兰举起沉重的手,触碰他的脸颊。
本以为他的脸被泪水弄湿了,她的指尖却依然是干的。
「……利吉姆?」
利吉姆忽然起身离开,翠兰无力地抬起头来。
「刚才那件事你的回答是什么?利吉姆?」
「……让我想想。」
听到利吉姆沉重的声音,翠兰的疲惫感一口气从身体涌出。
她已经没办法再说话了。
翠兰将所有意识抛诸脑后,闭上了眼睛。
和预期的正好相反,日正当中之际,翠兰在神清气爽的状态下醒来。
虽然身体还很疲倦,但是头与关节的疼痛已经消失,也不再感到反胃了,身体里有的只是一般的饥饿感而已。
当翠兰醒过来的时候,利吉姆并不在洞窟内。
正当她以为自己该不会是被丢下时,利吉姆提着山鸟与大量的藤蔓回来了。
料理完鸟肉,结束用餐之后,利吉姆开始编起藤蔓。他的动作就如同燃烧的薪柴一样毫不停歇,专心地进行着编织作业。
翠兰就这样横躺着,看着专注于工作的他。
当她看着利吉姆的时候,觉得他就像是初次见面的人一样;另一方面也觉得像是令人相当怀念的旧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翠兰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离不开利吉姆了。
那天晚上在河岸边也是如此,利吉姆的存在打乱了翠兰原有的方寸。
「昨天晚上听了你的话之后,我考虑过了……」
赶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工作的利吉姆开口说道:
「总而言之,只要公主殿下平安地回到日月山,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所以我想背着公主殿下前进。」
「但……但是,你说背我……」
从「侍女殿下」升格为「公主殿下」的翠兰忍不住问。
如果是小孩子就算了,背着一个人真有可能顺利前进吗?
「如果公主殿下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妥当的话,就由我一个人先返回日月山,然后把大唐帝国队伍里的某个人找来。虽然我会充分准备好这段期间的粮食与柴火,但是这里毕竟是吐谷浑的领土,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一起回去比较好。」
「你觉得如何?」利吉姆一边问,一边拿起几根小树枝丢进营火中。
翠兰微微张开嘴巴,凝视着大方提出建议的利吉姆。
「……这样好吗,利吉姆?……我很重喔。」
「应该比小牦牛来得轻吧。」
利吉姆举了个有趣的例子。
也打断翠兰想继续讨论下去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利吉姆用编得有点乱七八糟的藤蔓固定住他背上的翠兰,并将两侧当作背带挂到肩膀上,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支撑住虚弱的翠兰,其中一只手也依然可以自由活动。
就在离开洞窟之后,翠兰立刻发现到了。
森林里依然布满了灌木,想要继续前进的话,非得像之前一样不断挥剑才行。
翠兰对没有经过深思就轻率地接受了提案的自己感到羞耻。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也说不出要他放弃的话。利吉姆沉默地挥着剑开路,豆大的汗滴不断冒出。翠兰希望尽可能帮助他,然而,若是为了不想增加利吉姆腰部的负担,而在扶着他肩膀的手用力的话,就会妨碍到他正在挥剑的那只手。
「我还是用走的比较好。」
但是利吉姆支撑着翠兰腰部的手更加用力,拒绝了她有勇无谋的提议。
「忍耐点,等你恢复了,多的是会让你走到脚起水泡的路,如果在这里逞强过度而晕倒的话,就算是我也无计可施。即使公主殿下比幼牦牛还轻,我也没办法将晕倒的你背到日月山去。」
「但是……」
「我知道被人背着很难受,尤其是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也尝过在出征受重伤时,被放在板子上搬运那种痛苦的感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到翠兰这个问题,利吉姆犹豫了一下继续回答:
「……是在两年前攻打松州的时候。我太过深入唐军的阵营,背部遭到砍伤,虽然伤不致死,却没办法用自己的脚走路。」
「嗯……」翠兰自言自语。
虽然那只是小时候的事,但是翠兰也曾因为刀伤而发过高烧。
在与敬德的私人兵团以钝剑进行模拟战的时候,有一把未经磨钝的利剑夹杂在其中,而且很不幸的,翠兰因此受了伤。
原本翠兰的伤势就无法与在战争中受的伤相提并论,而且医师也表示比起身体的伤势,不如说是意料之外的受伤而造成精神上的受创比较严重。
然而,翠兰却陷入了无法从床上起身的状态。
那个时候,她一直担心着那个与她对战的士兵,虽然会选到利剑确实是他不小心,可是她认为自己也一样大意。
尽管想要为他辩解,翠兰却陷于高烧之中,连话都说不清楚。
后来她听说那位士兵遭到了非常严厉的惩罚。
而后,当她得知那位士兵是收了自称翠兰母亲的代理人所付的钱,要他杀了翠兰并佯装成意外时,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母亲原本就不只一次想要杀了亲生女儿翠兰。
不过她也不是一整年都想要这么做。每到初夏,空气中开始混杂着高温与湿气时,她就会为了跟翠兰有关的事而失去理智。
「公主殿下?你不舒服吗?」
利吉姆温柔地询问着,将翠兰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不要紧。」
翠兰回答,并告诉自己,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不管是那对悲哀的双眼,宛若厉鬼的模样、或者是充满了悔恨的身影,都不曾再出现在翠兰眼前。恐怕她们两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面了吧。
「比起我的事,你这样背着我,伤口不会痛吗?」
「就算被树枝刺到也不会痛了。」
「你这是在自傲自己很迟钝吗?」
翠兰吃惊的声音,让利吉姆的耳朵整个发红。
「我常被大家这么说。我很迟钝吗?」
「我不知道耶……毕竟我还不是很了解你……」
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之后,最后利吉姆在河畔旁一处平坦的岩地停下脚步。河川变成了浅滩,阳光与阴影分布得恰到好处。
利吉姆让翠兰坐在岩地上,自己则脱下衣服跑到河里游泳。
翠兰也很想下去游,但是河里没有地方可以遮掩身体。
因此翠兰认为至少让身体休息一下也好,所以在岩地上横躺下来。
银白色的水花四处飞溅,利吉姆充分地享受了河水的清凉,在他褐色的肌肤上,有一道近乎垂直地由左肩划下来的巨大伤口。
虽然伤口已经完全恢复了,但是由那道痕迹可以想见当时受伤的惨状。
在他们落水的隔天早上,虽然利吉姆在洞窟内也曾脱掉衣服,可是那时候的翠兰并没有注意到这道伤痕。
或许这代表了翠兰很粗心,却也表示他并没有背对自己。虽然样子看起来是有机可乘,不过那时利吉姆应该也多少对翠兰有所警戒吧。
这么一想,尽管他现在的状态不够小心谨慎,她不禁觉得有些安慰。
「你看起来很无聊耶,公主殿下。」
游完泳回到岸上的利吉姆,笑着对翠兰这么说。他拿用力拧过的上衣擦拭身体,然后再铺到岩石上晒干。
当利吉姆靠近她的时候,翠兰微微地感到紧张。
真奇怪……她一边想一边起身。
是因为两天前他紧抓住自己肩膀的关系吗?但是现在那份痛楚已经消失了。
尽管如此,翠兰心跳的速度却加快了。
必须找出理由才行。这么想的翠兰将两手往前伸。一直穿在身上的胡服早已被汗水溽湿了;垂到肩膀的长发,也因为沾满了尘埃而失去光泽。
再一次仔细看看自己的样子,尴尬的感觉渐渐地涌上来。
「怎么了?」
「我也想去游一下。」
「别这样,不然身体状况又会变糟的喔。」
「但是……我满身大汗,头发也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会吗?」
在翠兰抱怨的同时,利吉姆用指尖挑起了她一撮头发。
她难为情地缩了一下脖子。
「利吉姆,放下啦……」
抢在翠兰要求之前,利吉姆的嘴唇就凑上了她的头发。
发稍明明就没有神经,但是却有一股奇妙的感觉流过了翠兰的身体。
她不禁拍掉了利吉姆的手。
「别这样!不要做这种像狗一样的行为!!」
突然之间,利吉姆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在说出话之后,翠兰马上感到相当后悔。
就算自己再怎样被吓到,说对方像狗实在是严重的侮辱。
由于太过后悔了,反而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道歉。嘴唇微微地颤动、转身背对翠兰的利吉姆,全身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让翠兰更加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地消失在森林里,不一会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