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栏在大唐并非罕见的建筑,但在吐蕃却不平凡。
女孩留下因清爽舒适而眯起眼睛的翠兰,独自离开房间。
坐在毛皮上的噶尔低声说道。
“这个寝宫是尺尊夫人嫁过来时,请尼波罗门的建筑师盖的。吐蕃的木工盖不出这种建筑物,因为不管是对材料方面的知识,还是施工技术,都远远比不上尼波罗门。”
翠兰觉得噶尔似乎在如此告诉她,这就是迎娶尺尊来当妃子的理由之一。
片刻之后,尺尊跟在手端饮料的女孩身后出现了。
“欢迎大驾光临。”
尺尊请翠兰一行人坐在毛皮座椅上,自己也在他们斜前方坐下,接着亲自将女孩端来的饮料放在翠兰等人面前。
因为这个动作,让翠兰的眼神自然地落到尺尊的手指上。
“怎么了吗?”
尺尊注意到翠兰的视线,不解地问道。
“您的指甲非常漂亮呢!”
尺尊在翠兰称赞的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
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翠兰的脸。
但又立刻恢复冷静,不过听得出声音还带点动摇。
“大唐是否也有染指甲的习惯?”
“有的,但并非每个人都会染,而且也没有人染得像尺尊殿下一样漂亮。”
“这是用凤仙花的叶子染的。”
尺尊张开手指,亮出指甲说明。
“将凤仙花的叶子捣碎后,在里头加入鬱金、盐和精油炼制,涂在指甲上后,再用清水洗干净即可。”
“颜色不会扩散到手指上吗?”
“当然会,所以在染指甲的时候,需要特别仔细小心……我的国家结婚时都会用这种染料,在手脚涂上精细的图案。”
原来如此,翠兰心想。
尺尊身穿的衣服,手肘以上全都裸露在外,若是在那边的肌肤上画一些图案,或许又能更增添一番风味。尤其是红褐色的花纹,感觉更能衬托出尺尊蜂蜜色的肌肤。
“那么,尺尊殿下在嫁来吐蕃的时候,手脚也有画这些图案啰?”
“…没有。”
尺尊在吐一口气后,僵硬地否认。
“对吐蕃人而言,在手脚上画图案,是非常奇怪又丑陋的习惯。”
翠兰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在她低下头思考时,尺尊开口了。
“翠兰殿下,您真是位幸福的人。”
“咦…?”
“若是只有一名王妃,就可以不用顾虑到其他王妃,什么都能对国王说吧?”
尺尊的眼里散发出光芒。
“只是,利吉姆殿下还不够可靠。”
“没有那种事。”
翠兰立刻否认。
她的语气太过粗暴,尺尊回她一个严厉的眼神。
“当然对您而言,他或许是个可靠的丈夫,但身为一国之王,利吉姆殿下还是个半吊子。这部分就需要身为王妃的翠兰殿下帮忙注意,随时给利吉姆殿下正确的建议才行。”
“…请问尺尊殿下是认为哪个地方有问题?”
翠兰忍住盘旋在胸口的不愉快,尽量压低姿态。利吉姆的确不是一名“完美”的国王,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半吊子。
翠兰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偏袒利吉姆,但仔细想想后,她还是认为并非如此。当然有许多事都是需要噶尔等人的协助才能完成,但擦宿的政务从未发生任何问题,他对小王们的应对、税制以及军事,却是翠兰想都没想到的地方。
“赛德雷克大人的待遇。”
尺尊将其丰腴的身子靠在布制的凭肘几上,用僵硬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您知道吗?我的母国历经过长期内乱,因为在我那身为君主的父王过世后,他的弟弟杀了新国王篡位,王太子殿下因父王被杀害,便逃到吐蕃来依靠我和松赞·干布王。然后在两年前,向吐蕃借兵回到尼波罗门,总算从篡位者手中夺回王位。”
“大致情形我都听说了。”
“那您可知两年前的战争中,赛德雷克大人惊人的战绩吗?”
翠兰点点头。
她听说赛德雷克是为勇猛果敢的战士,且拥有凌驾利吉姆的本事。
实际上他使剑的功夫实在了得,连翠兰都感受得到他的能力之高。但是在尼波罗门一战中,赛德雷克却违反指挥官勒赞的命令,最后还因为殴打责备他的勒赞而被抓起来,翠兰反而对这件事比较印象深刻。
“赛德雷克大人的言行举止有许多不被认同的部分,在他反叛之际会被赐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并不是对赛德雷克大人被处刑一事有所不满。”
“那您指的是…?”
“我是想说利吉姆殿下没有好好发挥赛德雷克大人的能力。先不管他的人品如何,毕竟他是个优秀的战士,他的能力绝对会对国家有所帮助。能够好好掌握这份能力,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执政者不是吗?”
快口如刀的尺尊越说越激昂。
“就算赛德雷克大人是前宰相苏孜的孙子,但当他的行动出现各种问题时,就该给予严厉的处置,这么一来他也不会轻易做出叛变这种愚蠢的行为了。”
“但是这……”
这并不是利吉姆一个人的责任,翠兰是这么想的。
现实中要约束赛德雷克的行为是不可能的事。
国王的权限并没有强大到能完全控制臣下的意志,吐蕃臣子的发言权,大多数的场合都有凌驾大王个人意见的权利。
更何况赛德雷克是利吉姆的友人,即便是他引发叛变、遭到噶尔讨伐,这仍是不变的事实。利吉姆也很懊恼为什么总是原谅赛德雷克的种种暴行,但这件事本身不该只责备利吉姆一人,翠兰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她会在心里不断找借口,也是因为发现到尺尊意见的正确性。若是找了一堆理由延后对人的处置,的确很有可能会马上就产生让王权动摇的问题。
尺尊说的是正确的言论。
翠兰咬着下唇,低头望着指甲紧握在膝盖的拳头。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伤害您。”
尺尊继续感慨地表示。
“但我毕竟是为了吐蕃和尼波罗门的和平而嫁过来女人,为了吐蕃的繁荣,我把我认为有必要的意见说出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是。”
“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要不要和噶尔大人一起共用晚膳呢?”
到刚才为止一直没出声的噶尔,事务性地回应尺尊礼貌性的邀约。
“承蒙您的邀请,但小的还得向松赞·干布王报告藏地的事情。今天主要是来将藏地回来途中,从诸侯那手下的赠礼送过来的。”
噶尔命令站在走廊上的侍女们把礼物搬进来。
当中都是一些金银饰品及上等布料这些小东西,但尺尊只侧眼看了一下,完全不打算伸手去碰。
正准备要报出赠送者之名的侍女,对尺尊的漠不关心感到迷惑。只见尺尊再度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表示她有在听。
侍女们在报完赠送者名单后,逃也似地离开房间,随后屋外又传来另一位侍女的声音。
“打扰了,王太子殿下和其随处求见,请问可以让他们进来吗?”
“当然,快请他们进来。”
“不用了。”
翠兰的声音掩盖过尺尊的命令。
“拉塞尔应该是追着我来的吧,我今天就此告辞。”
“那日后再邀您一起用膳吧。”
尺尊握住翠兰的手,像是忘了刚才的对话般。
尺尊跟到了庭院,目送翠兰一行人离开。
但途中却突然丢下翠兰向前跑了出去。
她的视线前方是拉塞尔等人。
拉塞尔站在开了许多红花的树木下,并捡起落在地上的几片花朵,递给抱在齐夫尔怀里的朱璎。
但是——
在朱璎收下花朵之前,尺尊便以惊人的气势拍打拉塞尔的手。
啪地一声,红花散落在地面。
拉塞尔整个人楞在原地,下一面立刻放声大哭。
但尺尊却抓住大声哭喊的拉塞尔的手,不让他用手拭泪。
“您这是在做什么!?”
朱璎虽然大声抗议,但尺尊没有理会她,只是命令带路的侍女。
“快点拿水过来帮王子殿下洗手!”
“是、是……马上去!”
侍女惊慌失措地回答后,跑向寝宫里头。
尺尊二话不说地将拉塞尔的手放进水桶里,并用力搓洗。
“拉塞尔的手怎么了?尺尊殿下!?”
尺尊擦了擦拉塞尔的手后,终于转过来面对翠兰,拉塞尔被放开后立刻冲进翠兰怀里,靠在翠兰肩上抽噎着。
尺尊喘口气后,抬起头来用充满疲累感的手擦拭额头的汗珠。
“那个花有毒。”
“毒…!?”
“是的。当然毒性还没强到光是碰到就会致命。”
“那您刚才可以先做解释啊。”
“若是慢吞吞地在那边说明,恐怕就来不及了吧?王太子殿下的行为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幼小,很喜欢吸允手指头。”
翠兰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次尺尊说的完全没有错。
但是她还是觉得无法完全认同,拉塞尔被指出这个还无法完全改掉的陋习,哭泣之余,内心还感到一阵动摇。
翠兰在愤怒的反作用下,将拉塞尔抱在胸前。
翠兰抱着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的拉塞尔,连同朱璎、齐夫尔一起回到房间。
尽管坐在床上,拉塞尔还是哭个不停,让翠兰实在无法丢下紧贴在她胸前的拉塞尔,前去茹央妃的寝宫。
“我去向茹央妃夫人转达翠兰殿下明早会再前往问安。”
噶尔向翠兰保证,拍拍拉塞尔的背后走出房间。翠兰在感激噶尔贴心的同时,也突然觉得他对拉塞尔总是莫名地宠爱。
“噶尔大人是不是很喜欢小孩子?”
翠兰这么一问,让同行至寝室的齐夫尔笑了。
“或许吧。我曾见过噶尔大人的家人,虽然只有一次,但噶尔大人对他的孩子疼爱得不得了。”
“那可以把他们叫来雅隆城里啊!”
翠兰晃了晃膝盖,摇摇拉塞尔的身体征求他的同意。
在前来雅隆的途中,拉塞尔也表示想见噶尔的孩子们。但是对拉塞尔而言,当下的问题视乎是尺尊对待他的态度。
“我讨厌尺尊殿下……”
翠兰抓起拉塞尔冰冷的收,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尺尊殿下是因为拉塞尔的手碰到毒,才会急急忙忙帮你洗手的喔!”
“但是人家的手很痛嘛!”
拉塞尔抬起头来,开始用他那少数能使用的词汇,来说明尺尊抓住他的手时力气又多大,以及在水中多用力搓他的手掌。
翠兰听拉塞尔说完后,向坐在身边的朱璎问道:
“朱璎,尺尊殿下回雅隆已经快一个月了吧?这段时间,她都没有邀请拉塞尔进宫吗?”
“有是有,但拉塞尔殿下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了?”
被翠兰这么一问,拉塞尔撅起嘴说:
“因为…尺尊殿下很恐怖嘛。鼻子上挂着金饰,嘴巴和指甲都是鲜红色,一定是半夜去挤家畜鲜血的关系。”
拉塞尔的辩解让翠兰差点笑了出来,但他接下来的话,实在不是好笑的内容。
“铁帕说对家畜下毒的是尺尊殿下。”
“…下毒?”
床单上的齐夫尔不怎么感兴趣地对一脸疑惑的翠兰点点头。
“其实这一个月,城中陆续发生家畜中毒的时间。是从大约一个月前,有马吃下饲草后口吐白沫开始,陆续还有犛牛和狗也倒下了。”
“狗…难道是……”
“不是乌摩和耶布立姆。奸诈狡猾的乌摩和胆小如鼠的耶布立姆,是不会这么轻易吃下有毒的饲料的。”
朱璎用尖酸的语气说道。
“死掉的是茹央妃夫人的狗,是只非常可爱的狗,和乌摩它们也很要好,却在吃下饲料后,就突然倒下身亡了。”
“是茹央妃夫人的狗啊……”
翠兰觉得心情很复杂,虽然她很庆幸还好不是乌摩或耶布立姆,另一方面,一想到茹央妃的心情就觉得很难过。
“鱼是村里送来烹饪用的。”
朱璎对着低头不语的翠兰一个劲地说道。
“就在厨师不注意的时候,鱼肚皮全都翻白。松赞·干布王为了小心谨慎,命令今后要加强试毒。关于家畜中毒一事,是由桑布扎大人在调查,虽然现在什么都还没查出,但齐夫尔大人也直接收到命令,要随时守在拉塞尔殿下身边。”
“另外还有人暗中散播家畜中毒是尺尊夫人所为的谣言。”
齐夫尔眉头深锁,打从心底叹了口气。
“有人还煞有其事地灌输这件事给拉塞尔殿下知道。虽然家畜中毒发生时间和尺尊夫人回城的时间差不多,但光是这样既说是尺尊夫人所为实在太武断了。”
“那个叫做铁帕的就是其中一人吗?”
翠兰晃了晃膝盖,望着拉塞尔的眼睛问道。之间两眼泛红、闪着泪光的拉塞尔激动地回答。
“铁帕是祭司见习生。”
“祭司见习生?”
“嗯。他一面帮忙准备祭司的仪式,一面学习占卜和用药。铁帕虽然还是小孩子,但他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喔!”
“这样啊,真是厉害。”
翠兰也打从心底感到佩服,但一方面又对他将一些空穴来风的谣言灌输给拉塞尔一事感到困扰。有尊敬的对象虽然是好事,但小孩子总会把自己喜欢的对象所说的话照单全收。实在不能因为拉塞尔年纪还小,就对他作出如此不慎的发言。
此时朱璎察觉到翠兰的心情。
“铁帕那边就由我去提醒他吧,请您不要太生气。他现在也很头痛,大祭司巴桑正因反对松赞·干布王的计划,而拒绝来城内出勤呢!”
“松赞·干布的计划?”
“就是建造寺庙的事。”
齐夫尔苦恼地说道。
翠兰突然啊地一声,表示她知道这件事。
她之前曾听利吉姆说,松赞·干布打算在逻些建造寺庙,尺尊就是为了准备此事前往逻些,翠兰上次抵达藏地时才没见到她。
“巴桑大人反对建造寺庙吗?是不是因为…他认为这是在冒渎吐蕃的神…?”
“嗯…应该是吧。”
齐夫尔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翠兰很明白他无法断言的理由。因为齐夫尔住在擦宿,不太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