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吉姆拥着翠兰的肩,向银盘子走去。
看来赭面的男女在吐蕃并不稀奇。
翠兰暂且把疑问摆在一边,将注意力集中在闪耀着光芒的银盘上。
盘子前方站了一名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头上装饰着羽毛的男人。
男人的右手握着大刀,张开双脚站立,眼睛直瞪着天空。
走近一看才发现他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子。
他的容貌清秀,羽饰下的头发光泽美丽。
「这个男人,是我的古辛(注:藏语,sku gshen,护身医之意,历代赞普(吐蕃王)身边都有一位,主要为赞普卜卦,医病、巫祸,举行各种皇室宗教仪式等)。」
利吉姆低声向翠兰说道。
翠兰歪着头想了想。
——古辛?还是古…辛?
『辛』在吐蕃话里是指祭司。
从这个男人戴着羽饰的外表看来,无疑是担任与宗教相关的职务,由此可知,在『辛』的前面加上敬称『古』之人,就是这里地位最高的祭司。
这个男人不断摇晃着头上的羽饰,并大声吶喊着。
以他的声音为信号,三个年轻人扛来了一只圆滚滚的肥羊。
羊只发出悲鸣似的叫声,四肢不停地挣扎。
年轻壮士将牠抬到盘子上,下一秒,戴羽饰的男子举起亮晃晃的大刀一口气砍掉羊头。
虽然仅只一瞬间的事,但是伴随着羊头被砍掉的奇怪声响,似乎让翠兰耳边的声音都静止了。
羊头落下之际,让人有种彷佛所有的动作都暂停的错觉。
戴着羽饰的男子抓起羊头放到另一个盘子上。
壮士们则专心一意地将羊头流出的血倒入银盘中。
「来吧,翠兰。」
利吉姆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直到被他温暖的手指触碰到,翠兰才猛然回过神。
戴羽饰的男子用银杯舀起羊血,丝毫不在乎自己从手指到手腕上都沾满血,然后他对利吉姆献上银杯。
利吉姆将银杯接过来,一口气喝光杯中的羊血。
这一幕让翠兰全身冒出冷汗。
想也知道,自己等一下也会被要求做同样的动作。
翠兰也曾宰杀自己猎来的猎物,所以并不害怕家畜的死亡和血,但是,这种祭拜仪式下的羊血着实令人敬畏。
再加上,翠兰原本就不大能接受味道强烈的食物。
羊血被倒入银色大盘子里,散发出阵阵令人晕眩的腥味。
喝下那满满一杯红色液体不只需要极大的勇气,同时,也要与那彷佛一辈子之久的时间奋战。
翠兰喝完之后,腥味依旧弥漫在喉咙内。
她尽全力憋着,以免将刚咽下的羊血全吐出来。
「祈祷我国欣欣向荣!」
男子自己也喝下羊血。
接下来,聚在城门前的众人犹如附和男子的宣言一般,一个接一个传递着杯子。
翠兰处在这场不可思议的宴会中,拚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时,从人群中钻出一个似曾相识的三、四岁小男孩。
男孩的身形十分瘦弱,削瘦的下颚线条更衬托出他那双大眼睛,淡棕色的眼睛让人联想到晴朗的秋日。
翠兰立刻忘却刚才的不适,直盯着这个小男孩。
「这是我的儿子拉塞尔。」
利吉姆生硬地说着。
虽然翠兰想以微笑响应这个男孩——拉塞尔,但是嘴角只要一动便会让她想吐,所以翠兰只好歪着嘴,好像她不喜欢他似地。
但是拉塞尔仍然天真无邪地笑着,双手捧着花束要献给翠兰。
「送给母亲大人……」
「给我的吗?」
听见男孩那微弱得几乎要消散掉的声音时,翠兰心里充满了一股暖意。
她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母亲大人』这个称呼,然而现在却又重新燃起了拥有孩子的梦想。
翠兰蹲下来接过花束,男孩露出害羞的微笑,然后向城内跑去。
手中的花束,是一朵朵的白色小花。
拿着花束站起身的翠兰,又再度受到呕吐感的袭击。
尽管她站在利吉姆身旁接受众人的问候,却完全听不到那祝福的话语。
即使想要感谢照顾自己的士兵们也开不了口。
终于,在漫长的痛苦结束后,利吉姆牵着翠兰的手向城中走去。
翠兰在离开广场后安心不少,但是城堡内的昏暗却令她呼吸困难。
走廊完全以石头砌成,没有任何窗户,而且充斥其中的异味一直紧跟着翠兰。
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原来是使用野兽脂肪为燃料的兽脂灯所散发出的。
翠兰用握着花束的那只手掩住嘴巴,想止住渐渐增强的呕吐感,她不断地吞咽口水,想要消除在喉咙内蠕动的不适。
但是不舒服的感觉有增无减,令翠兰无法再继续前进。
「翠兰,怎么了?」
翠兰突然停住脚步,察觉异状的利吉姆转头询问。
几乎同时,翠兰甩开利吉姆的手,在走廊的墙边吐出由喉咙涌上来的羊血。
因为原本喝的量就不多,所以翠兰吐出来的血立即就消失在石版的缝隙间。
翠兰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这羊血恐怕带有特殊意义吧。
利吉姆轻拍翠兰的背,然后用自己的袖子擦拭翠兰嘴边的脏污,再温柔地将她扶起来。
翠兰只要一动,口中的铁锈味就扩散开来。
不过把可怕的东西吐出来后,身体已经觉得舒服多了。
「那个羊血……有什么用意?」
「羊是献给神的祭品;至于血,则是神赐给我们祝福的象征。」
翠兰愣愣地想着,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拒绝了吐蕃神给的祝福?
利吉姆面对翠兰这样的行为,反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别放在心上。古辛说过,汉人是无法忍受喝羊血的,但是这并不表示对神有亵渎之意,是可以被原谅的。」
「……那个头戴羽饰的男子说的?」
利吉姆点头。
「古辛的父亲是汉人,他在十二岁之前也在汉土生活,所以非常熟悉汉人的风俗习惯和兴趣。翠兰,待会儿妳可以和他谈一谈。」
「嗯……」
「不过,晚膳前先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利吉姆说完又牵起翠兰的手,带领她往城内走。
翠兰和利吉姆的动作引起空气一阵小小的飘动,让置于地板上的灯火随之摇曳,好几盏灯同时摇晃起来,让他们的影子也令人畏惧地晃动着。
翠兰不禁用力握紧利吉姆的手。
深怕一旦放开了就会迷路,再也无法走出去。
「很痛耶,翠兰。」
「啊……对不起。」
翠兰慌张地想松开,但是利吉姆执起翠兰紧握的手,在她泛白的指节上亲了一下。
「……妳的脸色不太好,还是不舒服吗?」
「嗯,不是啦……我觉得城里好暗哦……」
「会怕吗?古辛也这么说过呢。」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汉人女性大概不会喜欢吐蕃城。」
利吉姆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翠兰的脸颊。
「忍耐点,这可是妳未来要生活的地方哦。」
翠兰低声点头回答:「嗯。」
在走廊上转了几个弯之后,利吉姆向一名恭候的中年妇女介绍翠兰。
这名妇女的体型丰满、身高中等,微卷的头发紧紧地绑在脑后;身上穿着茶色的上衣和颜色鲜艳的裙子。
「这位是侍女长燕莎。」
「欢迎公主殿下大驾光临!」
燕莎优雅地俯身致敬。
「我负责伺候您身边所有琐碎的杂事,有任何事请尽管吩咐。」
「带翠兰去休息吧。」
「遵命,这边请。」
待翠兰点头后,燕莎便带路向前走去。
翠兰急忙用眼神向利吉姆示意,接着就跟在燕莎后面离开了。
城内比翠兰想象中还要宽广,而且构造也很复杂。燕莎以滑行般的轻盈步伐在城内穿梭,紧跟着她的翠兰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久,燕莎在走廊上左转,进入一间房间。
翠兰跟在她身后,进入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
房内有个石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其中也放着翠兰从长安带来那为数不多的嫁妆。
「请往这里走。」
燕莎掀起挂在左边墙上的布帘。
原来里面还有个房间;不同的是,那里有扇小窗,亮光微微地从那里射了进来。
翠兰放心地进入房内,她看见墙边有张很大的床,上头铺满了毛毯和质地高级的毛皮。
「请坐。」
听到燕莎这么说,翠兰在床上坐了下来。
「我马上为您准备更换的衣物,请问要把热水拿过来吗?」
「谢谢您,燕莎大人。」
听到翠兰的话,燕莎露出微笑。
「王妃殿下,叫我燕莎就行了。」
「既然如此,妳也称呼我的名字……翠兰好吗?」
「是,我知道了。」
燕莎退回另一个房间,接着传来了她吩咐其它侍女准备热水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便拿着翠兰的睡衣回到房内。
翠兰起身接过睡衣后,略带歉意地向燕莎提出要求:
「我想自己换衣服,如果穿法比较复杂的再请妳协助,不知道在吐蕃可以这样吗?」
「在这个国家并不会嘲笑凡事自己经手之人。我会将翠兰殿下的意思转告给送热水来的侍女。」
然后燕莎将目光转向放在床边的白色花束。
「能否将那束花交给我呢?」
「要丢掉吗?」
「不是的,我要拿去插在水里。」
翠兰松了一口气,燕莎则在旁微微笑着。
「这花是拉塞尔殿下送的吧?」
「嗯,可是有点枯萎了,还能让它恢复吗?」
「请不用担心,这花的生命力非常强韧,拉塞尔殿下听到队伍即将归来高兴不已,立刻去远处的山谷摘花呢。」
「……为了我?」
「是的,翠兰殿下是拉塞尔殿下的新母亲呢。」
燕莎的话让翠兰僵硬的嘴角缓和许多。
「拉塞尔真能这样想的话,我就太高兴了。」
「能请您和拉塞尔殿下和睦相处吗?」
翠兰点点头。燕莎带着满足的笑容行礼致意后,退出了房间。
没过多久,一名赭面侍女送来了热水,这名看来很年轻的侍女似乎不敢相信燕莎的吩咐,一直在翠兰身边徘徊着。
翠兰也按捺不住地问她:
「为什么要把脸涂成红色呢?」
「嗯……?这是服侍高贵者的人该做的。」
「可是燕莎没涂啊?」
「因为,燕莎大人也是有地位的人。」
由于翠兰不停地询问,让侍女更加紧张,翠兰见状便请她退下后,她松了口气似地快速退出房间。
房内只剩下翠兰一人,总算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奢华的床上。
抬头向上一看,可以看见挑高的天花板,而天花板也和地板与墙壁一样,都是由石头砌成的。
但是似乎是上了什么涂料,看不出是石造的。
只不过翠兰仍担心天花板会不会掉下来。
为了排除不安,她将目光转向旁边,这次则是看向墙壁。
上下左右,无论往哪里看都是石头。
唯一与外界相通的,只有那扇在石头间凿出的小窗户。
翠兰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囚犯。
然而这种感觉也只有一会儿,当脸颊贴上柔软舒适的羊毛后,翠兰立刻陷入沉睡。
在沉睡前有那么一剎那,翠兰幻想着——待会儿睁开眼睛后,自己说不定就会在长安的家里。
——好像有人在房内……
翠兰感觉到人的气息而惊醒,想伸手拿藏在床下的剑,却又想起这里并不是长安的家。
她朝不对劲的地方望过去,有个女人站在墙边。
她手中提着一盏灯,光线将人影拖得又黑又长。
「是谁…………」
翠兰以尖锐的声音问着,让那名女子吓得肩膀直抖。
然而女子转过身来后,也让翠兰吓了一跳。
又是一张通红的脸——是名赭面女子。
「……对不起,王妃殿下,我把灯提来了。」
侍女战战兢兢地说,并想闪开翠兰的视线,她的举止让翠兰注意到自己正摆出一副凶恶的表情。
「哦……嗯,谢谢。更换的衣服放在隔壁房间吗?」
「是的。」侍女说完便跑去隔壁拿来一套吐蕃式的衣服,然后什么也没说就靠过来要帮翠兰脱掉睡衣。
翠兰又吓了一跳,连忙将她的手挥开。
「……不好意思,妳不用帮忙。」
翠兰请她退下时,侍女以略带受伤的表情走出房间。
听到脚步声逐渐远离,翠兰叹了一口气。
就算自己受到惊吓也不该如此怒吼,但是她实在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
喝羊血的仪式、石造的城堡、还有赭面的男女都可怕得超乎翠兰的想象。
但是现在也只能慢慢去习惯不同的文化了。
翠兰换完衣服坐在床上,用手指抚摸着柔软的毛皮,同时想起自己的朋友们。
从大唐帝国一同前来吐蕃的两位朋友。
——尉迟慧与刘朱璎。
慧以翠兰的护卫官名义同行,为了转送吐谷浑的皇太后所委托的家书,他与其它武将前去一个名为萨尔摩肯的地方。
至于朱璎,大概也和翠兰一样被带到自己的房内休息了吧。在旅途中利吉姆答应她要为行动不便的朱璎指派侍女以及协助她行动的人。
从长安出发时,翠兰身边有数名宫女。
也有数十名脚夫列于奴仆之中。
但是在抵达河源之前就有人逃跑,剩余的人也得到利吉姆的允许回乡去了。其实他们非常惧怕吐蕃,所以当利吉姆回葸让他们返乡之后,还高兴得喧闹起来。
因为翠兰自己也很希望宫女和脚夫能够返乡,所以同样为他们幸运的际遇感到高兴。
然而像这样一人独坐在房间里,实在是寂寞得无可言喻;或许这辈子除了朱璎和慧,再也见不到其它汉人了。
正当翠兰不断叹息时,隔壁房间传来燕莎的声音。
「翠兰小姐,您起床了吗?」
「嗯,我已醒了。」
翠兰站起身,掀开了代替门的布帘。
燕莎提着的灯火,因为掀起帘子的风而轻轻地摇晃着。
「若您允许的话,请让我带您去用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