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莎提着的灯火,因为掀起帘子的风而轻轻地摇晃着。
「若您允许的话,请让我带您去用膳。」
「……利吉姆也会一起吗?」
「是的,古辛也一起等候着。」
翠兰随着燕莎步入黑暗的走廊,城内虽然到处摆放着兽脂灯,却依然昏暗得需要提灯。
步出翠兰的房间后,走廊上转两个弯再上两层楼的台阶中段处就是用膳的地方。
只有利吉姆和一名长发的年轻男子在里头。
座席并不是椅子,而是直接在石造地板上铺着厚毯子,再垫毛皮当成坐垫,与帐篷内一样。
利吉姆向翠兰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
「王妃殿下,身体舒服点了吗?」
这名男子待翠兰坐定之后,以客气的语调询问。
他那垂到膝盖的光泽长发随着说话的声音晃动着。
当翠兰还好奇地在想他是谁时,男子察觉她的想法而苦笑了一下。
「我应该先打招呼才对,我是先前您在城门处见过的古辛。」
「啊!!请原谅我的失礼。」
翠兰慌张地低下头。
古辛比在广场上看到时更为年轻。他那在羽毛发饰之下依然出色的容貌,在取下多余的装饰品之后更加醒目。
古辛映照着翠兰的细长清澈双眼描绘出和缓的弧形。
「王妃殿下,把我当下臣说话就可以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样,不会失敬吧?」
「当然不会。」
「翠兰,古辛好像挺喜欢妳的。」
利吉姆微笑地说道,并把翠兰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右膝上。
翠兰心里嘀咕着,这样我怎么吃饭。不过,一看见眼前摆着的食物是烤饼(小麦粉加水搓成面团再加以烧烤)、奶酪还有奶油,她顿时就食欲全消。
「别一副失望的表情嘛。」
「才没有……」
当翠兰正想反驳之际,负责上菜的侍女送来了其它餐点。
想不到冒着腾腾热气的容器内,竟然是鸡丝青菜粥!
看到久违的米饭热食,翠兰睁大了眼。
「怎么会有这个?」
「一点小心意,献给我亲爱的王妃。」
利吉姆一脸正经地说:
「我可不能让妳再消瘦下去了。」
被他这么一说,翠兰羞红了脸。
这段漫长的旅途中,最主要的食物是烤饼、肉干和奶酪。
翠兰在河源第一次尝到时便觉得难以下咽;当初她还乐观地认为以后就会习惯了。
谁知道,别说是习惯,厌恶感反倒与日俱增,已经到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习惯的地步了,后来她只要一吃肉干或奶酪便想呕吐、冷汗直流。
翠兰只好勉强以少量的烤饼和水度日,渐渐地,她的脚步也变得蹒跚。
某一天,利吉姆把翠兰抱下马时,曾问她是否不舒服。
原来他注意到翠兰瘦了不少。
然后朱璎趁机告诉他翠兰喜欢吃的食物。
于是利吉姆立刻延缓行程,并且不时在餐点里加入兔肉或鸟肉之类的食物。
就是因为这样,才取消了巡访各小王领地的计划。
「听说王妃殿下吃不习惯吐蕃的食物,所以特别请厨房做了汉土风味的膳食。」
古辛温和地笑着说:
「相信您也听说了我父亲是汉人一事。松赞…干布大王命令我要担任从远方嫁来此地的王妃殿下的谈话对象,有任何不适应之处请尽管告知,不用客气。」
翠兰倒是真的很想问问关于赭面侍女的由来以及圣寿大典的详情。
不过她又担心在餐席间问这种问题是否妥当。
大唐帝国与吐蕃的风俗习惯有着奇妙的细微差异,从河源来这里的路上,翠兰就出了好几次差错。
「我可以问古辛一些事情吗?」
翠兰首先询问利吉姆的意见。
这似乎是她在旅途中培养出来的习惯。
利吉姆笑着点头,将目光移向古辛。
「回答她的问题吧,不过可得小心,她会问得很详细喔。」
「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很乐意为您解答。」
「我想知道侍女或卫兵们把脸涂红的理由。」
翠兰趁势继续问:
「还有,关于圣寿大典的详细情形。」
「在城内任职、没有宫阶的男女必须把脸涂成红色,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习惯。」
古辛以听来相当舒服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
「听说原本是祭司在向神祭拜时,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而把脸涂红,但是后来演变成敬奉国王的行为。」
古辛苦笑着说:
「其实我的母亲在结婚前,曾于西方一位小王的城内工作。她说她很讨厌把脸涂红,因为一涂上颜色,自己好像就会消失不见。」
「的确是很难看出表情。如果从远处看就更难分辨到底谁是谁。」
「是啊。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人,因为都会互相交谈而能分辨出对方,但是城内人们进出频繁,就安全防卫而言,我觉得这并不是很好的习俗。」
话说到这里,古辛觉得点有不好意思。
「抱歉,其中掺杂了我个人的意见,也许不是很正确的说明。」
「不,没关系,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听到翠兰的话,古辛露出了微笑。
「关于赭面,利吉姆殿下也曾表示过意见。」
感觉到古辛投来的视线,利吉姆大方地点了点头。
「我也赞成古辛的意见,只不过想改变自古流传下来的习惯并不容易。」
「那么,古辛现在是用什么来代替涂脸呢?」
「戴面具。『古辛』是专门侍奉国王一人的祭司,扮演的角色是在圣寿大典上接受神嘱的人,必须在大典十天前,以恭敬的心开始斋戒净身、戴上面具且不能与任何人交谈。要从身体内部开始清净、整顿自己的肉体,以领受神的旨意。」
古辛又接着说:
「所谓的圣寿大典,是为了赞扬『命运之神』念青(注:念青即藏语的「大神」之意。)。除了占卜国王的命运及国家的未来,也是向神祈求国王长寿、国家繁荣的祭典。念青是住在西方雅拉香波圣山上的灵神,专门守护王室成员。」
「距离大典还有几天呢?」
「约莫四十天。」
「那古辛最近很忙啰?」
「不会,我要做的就是固定那几件事,大典十天前开始戴面具、禁语,并以特别的方式洁身斋度即可。大典当天,我会和来自各地的诸王一同跟随利吉姆殿下前往西峰,然后由我们两人登上山顶请示神明。」
「那可不可以问你是如何洁身斋度的呢?」
「当然可以。」
面对翠兰的询问,古辛点了点头。
「用山腰的泉水一日净身七次,只喝牦牛的奶,然后保持沉默安静渡过。」
「听起来还蛮冷的。」
听到翠兰脱口而出的低语,古辛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的头一动,亮丽的长发也会随之摆动,而他的笑声就像银钤般清亮。
「如果没有经过任何考验便请示神意,可是大不敬唷。」
「话是这么说……」
「没关系,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说着说着,古辛用手指抚着嘴角。
「不过,得请利吉姆殿下多加保重身体;身为国王,利吉姆殿下的职责是接待诸王。吐蕃自古以来都视款待宾客为主人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麻烦。」
利吉姆粗声地说。为缓和僵硬的肩膀,他将脖子左右伸展。
「只要座席的安排出点差错,就在那里为了谁是上位、谁是下位而吵个不停。古辛说汉人相当重视面子,吐蕃人也一样喔。所以翠兰妳可要小心,别再做些粗心大意的事了。」
「……嗯。」
这可不得了,翠兰心中浮出阵阵不安。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胆小。
利吉姆拍拍翠兰低垂的头。
「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翠兰悄悄叹了口气。
用膳结束后,她返回自己的房间并换上睡衣。
跟晚膳前自己睡醒那时相比,房内又多放了好几盏灯。
只可惜,金红色的火光照不到挑高的天花板,虽然感觉不到风,但是灯火却一直闪动,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诡异地晃动着。
从河源到这里,一路上用的都是兽脂灯;虽然到现在还没适应也未免说不过去,不过之前在帐篷里倒没有特别去在意。
或许是石造城堡特有的闭塞感造成翠兰有这种感觉。
一想到从这座石堡不容易迅速通畅地出去到外头,就更加令人不安。
翠兰叹息着走向窗边。
小窗上挂了好几层皮革,看不到外面,翠兰掀起比想象中来得沉重的皮革,想看一下外头,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
——好暗哦……
她独自凝望着黑暗;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思绪,翠兰怀念起长安的日子,一想到这儿,她紧紧闭上双眼希望能去除这股思念。
再度将视线移回屋内的翠兰突然发现——
插着白色花束的瓶子就置于屋内角落的灯火旁。
那是拉塞尔送给翠兰、后来又交给燕莎的花,低垂的花朵看来依旧有些无力,但是比之前有生气多了。
摇曳的灯火照在闭合的椭圆花瓣上,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此时翠兰的脑海里浮现出喊着『母亲大人』的拉塞尔。
她忆起吐谷浑的皇太后曾说过,白色是吐蕃最高尚的颜色。
同时,狂风暴雨般的欢呼声也在耳边响起。
——王妃殿下……?
翠兰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是奉皇帝的命令来此,但是之后能否一切顺利呢?
苦恼不安的翠兰坐在床上凝视着花朵。
这时,门口布帘的另一端传来了利吉姆的声音。
「翠兰,我要进去啰。」
「等一下,我还没穿好衣服呢!!」
翠兰慌张地起身。
不过,利吉姆对于翠兰的制止置若未闻,依旧大方地跨入房内。
他也穿着和翠兰相同的睡衣,看见他的模样,翠兰才惊觉自己刚刚的话真是愚蠢;无论礼服或便服都无所谓,利吉姆此时来造访的目的,即使是穿睡衣也无伤大雅。
「怎么了?明明就有穿衣服嘛。」
「这个哪能算是衣服。」
翠兰装作若无其事般将双手挽在胸前。
不管房内再怎么昏暗,轻薄的睡衣仍旧掩不住身体的曲线。
在昏暗的蜜色光线下,利吉姆的身形看来更加地高大;相对的,自己则越显得娇小。
利吉姆在床铺前停下来,环视房内。
「喜欢这个房间吗?」
「嗯,用了很多石头……」
好像陵墓一样。翠兰惊觉不妥,赶紧把话打住。
尽管像是无法立即到外头去、窗子太小等不满一直浮现在脑中,但是翠兰明白这些话不该说出口。
「利吉姆的房间也和这里一样吗?」
「是啊。这里每个房间都一样,只是大小不尽相同罢了。」
「离这儿远吗?」
「在另一头,中间隔着侍女房……身分地位较高的汉人,即使是夫妻也分房睡对吧?」
「是啊,吐蕃人不是这样吗?」
「因人而异吧。大王……父王有三个后妃,所以她们都有各自的房间。不过,听说也有些人是休息室分开,但寝室在一起的。」
「队伍里的人都回家了吗?」
「嗯。只有桑布扎住在城内,其余的人都回家了。」
当翠兰正想点头时,利吉姆大步靠了过来。
感觉到那袭来的压迫感,翠兰不自觉地缩起身体。
利吉姆轻轻地伸出双手抱住翠兰。
是因为呼吸困难的关系吗?她的心跳声变得特别响亮,翠兰焦急地想转移利吉姆的注意力。
她在思考着要不要问喀鲁的事。
不过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
喀鲁…通杰…由尔逊是吐蕃的年轻宰相,当初他到长安迎接翠兰时,皇帝相当赏识他的人品与博学,曾大力挽留他。
喀鲁回绝了皇上欲封他为臣的好意,却提出另一建议,也就是留下来作人质,直到大唐帝国的官吏——道宗护送翠兰到河源再平安返回为止。
因此,吐蕃只好将宰相喀鲁留在大唐帝国。
听说利吉姆的前妻蒂卡儿在婚前就心系喀鲁,就连生下孩子后,也依然对利吉姆紧闭心门。
这些话也许不太适合现在提起。
然而,翠兰心里是真的在担心喀鲁的家人。
他的家人,应该正引颈期盼他的归来吧。
「利吉姆,我想问……」
翠兰一抬起头,利吉姆便温柔地吻了她。
翠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立即将他推开。
「翠兰……」
利吉姆露出困惑的表情,望着翠兰的眼睛。
「妳不愿意吗?」
如此直接的询问让翠兰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老实说,她希望利吉姆能再给她一点时间。
当然,她明白这要求并不公平,婚礼后到现在过了四十多天,利吉姆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不是不愿意,只是……」
「妳还是在意自己并非真正的公主吗?」
利吉姆无预警的话,让翠兰吓了一跳。
她的反应诚实地写在脸上,利吉姆微笑着抱紧翠兰,然后伸手抚摸她的头发,翠兰只好不知所措地将脸颊贴在他的肩上。
「别担心。」
利吉姆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
「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永远守护着妳。」
真的吗?
接下来想说的话,都已溶化在翠兰口中。
「别抖得那么厉害嘛。」
利吉姆苦笑着,手腕上的力道又更加重了些。
翠兰被紧抱着,感到一阵天眩地转。
「翠兰……我爱妳。」
随着利吉姆真诚热切的话语,翠兰被压倒在柔软的羊毛垫上……她的心沉浸在他随心所欲的贪婪亲吻中,除此之外,紧闭着双眼的翠兰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感觉到利吉姆炽热的体温,以及睡衣的绑带逐渐松开……
二、蜜月
第二天早晨,翠兰被利吉姆叫醒。
她感觉到有人在摇自己的肩膀,一睁开眼,利吉姆的脸就近在眼前。
翠兰立刻拉起毛毯遮住半张脸,想藏住睡眼惺忪的模样。
利吉姆靠过来并枕着肘,用手指拨开散落在翠兰眼边的头发。
「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