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得知潘家老太太虽然极为悲伤,却还能够打起精神关注女儿的身后事和外孙们未来的安排,就知道这位老太太没那么容易倒下。
春桦嬷嬷笑道,“潘府的这位老太太还嘱咐我们转告姑娘,说想见见姑娘呢,问姑娘什么时候方便过去,老奴不敢随意做主,就说姑娘偶感风寒,等好利索了再给老太太去请安,省得过了病气——老太太知道姑娘病了,便叫人包了些补品作为回礼,您看……”
温华扫了一眼春桦嬷嬷手上捧的礼盒,点点头,“一会儿清点了,若是没什么问题就上账入库吧。戴家姑娘到京之前我不方便去潘家,嬷嬷辛苦些,以后每隔几天就去一趟潘府,代我给潘府的老太太请安。”顿了顿,她又说道,“本来以咱们的身份是没资格去潘府老太太跟前请安的,只是那位老太太既然发了话,咱们也就不能当成耳旁风,只是这礼品该怎么安排还需仔细斟酌……不着急,先去针线房领三身新衣裳,你和两位嬷嬷一人一套,虽说顾及戴家的丧事需要素净些的,可也不能失了咱家的体面。总之,这件事还要劳烦嬷嬷多费心。”
她本想派两个人跟着潘家派去南方迎接戴清欣,可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这件事潘家重视,自己再多事未免显得不好,就像平羽说的,还不如帮戴清欣好好打理她和兄长的产业,将来即便发生变故,他们也能有所依凭。
既然想通了,她便安下心来处理戴清欣在当铺里的那两件质押——房产和古籍,她让人拿着当票和银子去当铺把那两件东西赎了回来。房子很久没有住过人了,有些破旧,但古籍保存得很好,并没有受潮或生虫,找人将房子打理了一番,重新粉刷了墙壁,破旧的家具收拾起来,换上了式样相仿的新家具,紧赶慢赶的做完这一切,也已经是腊月初六了。
温华本还想着可以休息两天,却从去潘府请安回来的椿华嬷嬷那里得知戴家的队伍第二天一早就要入城。
这可急坏了温华。
见戴家人和潘家人时要穿的素净衣裳正在做最后的修改,新打的首饰头面也还没有取回来,可是这会儿只剩下小半天了,但愿能来得及!
一日见闻录
因为还要继续北上,戴潘氏的灵柩并没有进城,而是暂时存放在了城外的一座庵堂里,潘家派了妥帖的家人守在那里,戴氏兄妹很快就被迎入城内进了潘府。
温华是在快到晌午时得到的消息,当即她便在平羽的护送下去了潘府。
今日里她一身素色衣衫,罩着件鸭蛋青厚锦银鼠皮披风,头上只插了几只素净的珠钗,堆纱花儿都锁进了盒子里,平日出门时常带的金璎珞圈也摘了下来。
再见戴清欣,她几乎吓住了,这丫头原本长得极富态,唇红齿白,圆乎乎的脸庞,白瓷般的肌肤,再加上性情活泼,可谓人见人爱。这才一年不见,竟成了这幅模样,身上瘦的没了肉,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嘴唇干裂,呆呆愣愣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好似离了魂一般。
温华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搂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心里一阵酸苦,几乎没掉下泪来。
潘家老太太原已哭了好几场,先前若不是儿女拦着,她还要亲自去城外庵堂,此时瞧见温华两眼含泪地抱着外孙女安慰,老太太悲从中来,竟又掉下泪来,她身边的丫鬟媳妇孙媳妇们柔声劝慰也不管用。
温华见此情形,附在戴清欣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戴清欣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跪在潘家老太太跟前扶着她的膝盖,“老太太……”
祖孙两个哭着,屋里的女人们也都各自抹泪,过了一会儿,戴清欣抬起头来给潘家老太太擦了擦泪,哭道,“老太太,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就是想着能尽早到京城,好歹能再见您一面,母亲临终前……说她这个女儿不孝,要让老太太伤心了……”说着,两眼又迷离起来。
温华见她神态不对,上前拉住她叫了几声,她却没有反应,只嘴里念叨着“母亲、母亲”,老太太也急了,丫鬟们赶紧扶了戴清欣坐下,只是她仍是那副迷迷瞪瞪的模样,温华一着急,抡起袖子就朝她脸上抽了两巴掌,这才将她打醒了。
这下老太太也顾不得哭了,一边儿吩咐人去请太医,一边儿搂着外孙女“心肝”、“宝贝”的叫着,“你母亲已经没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活!可怜我这老婆子将来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没脸见她呀!”
戴清欣也不说话,就只是哭。
这时候,坐在老太太身旁的一位中年妇人说话了,“老太太,欣姑娘这一路上也受了不少罪,今日一大早进城,只在刚才吃了半盅燕窝,还没用饭呢。”见老太太抬起头来,妇人软语道,“厨房里已备下了清淡好消化的粥品,不如老太太陪着欣姑娘再用些?”
老太太抹抹眼泪,“都散了吧,你们有事的就先去忙。叫人去问问王太医怎么还没来?……先盛些粥来,”她看看温华,“邓姑娘,你也陪着我们娘俩儿用些。”
老太太虽然叫众人散去,可是依着此时的场景,众人哪里敢离开,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大奶奶和盛儿媳妇留下就行了,你们各自回屋去吧。”
刚才发话的那中年妇人朝其他人摆摆手,“你们去吧,有事再叫你们。”
众人这时候才安安静静地依序离开了,除了那位中年妇人,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留下,想来就是潘家老太太所说的大奶奶和盛儿媳妇了。
温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家族场景,一时间竟沉默了。
丫鬟们手脚麻利的摆好了桌子,很快就有几个食盒被提了上来,整整齐齐的摆了一桌,仅粥品就有四种,还有四样花式馒头和十二种冷热小菜。
温华不敢托大,和老太太隔着一个座位坐在了下首,她抬眼瞧见坐在对面的戴清欣也是如此,不由松了口气。
潘家大奶奶和盛儿媳妇站到了老太太身旁,从盛儿媳妇手里接过热毛巾替老太太擦手,温华和清欣也从丫鬟手里的托盘上取了热毛巾,用完后又放了回去,等老太太开始吃了,温华才拿起筷子夹菜。
她不由庆幸书院里的礼仪课程自己从来不敢马虎对待,这顿饭吃得极为安静,温华略带拘束的反应在潘家众人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反而认为她为人谨慎。潘家大奶奶为老太太布菜,老太太但凡觉得可口的便示意让伺候的人夹给外孙女,因是长辈所赐,戴清欣没有违逆都吃下去了,只是看上去吃得并不香甜,老太太见了,微微皱起了眉。
恰好这时候外面进来人回禀说王太医已经到了,老太太道,“先请王太医去歇歇,这边收拾好了自去请他。”
温华没有胃口,心思也不在这里,见老太太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了筷子,待漱了口,便扶着戴清欣跟着老太太进了里屋。
王太医进来诊治的时候戴清欣已经躺在了床上,纱帐也落了下来,只伸出半臂用丝帕盖住,温华被那位盛儿媳妇领着避到了更里面的一间屋子,唯有潘家老太太和大奶奶守在戴清欣的身旁。说实在的,温华到现在也不清楚这位盛儿媳妇是何许人,看她年龄似乎是大奶奶的小辈,可是行为举止却有些奇怪,和那位潘家大奶奶之间好似有着一道无形的隔膜,适才转身时曾有一瞬被她瞧见这妇人竟目露恨意地瞥了潘家大奶奶一眼——难免让人浮想联翩,这大宅门里的事情还真……不过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外面躺在床上的那丫头,以她如今这个模样,凭着潘家老太太对她的疼爱,若是老太太愿意的话,潘家是不太可能放任她在赫城受苦的。
隔着一道门帘,温华听那太医之乎者也的念叨了一通,只觉得头晕,无奈自己不通医理,听那太医后来所说的,似乎是病人应该如何休养调理,饮食起居有何避讳等等。等太医离开了,温华走了出来,就见潘家老太太抚着外孙女的额头,“我儿,太医的话可听见了?你且安心在家里养着,你父亲那边有我去说,不怕。”
戴清欣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她看到温华,低低的喊了一声“温华姐”,温华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怜惜道,“你怎么也要保重身体,你母亲的事情还没有完呢,你若是倒下了,让你哥哥一个人撑着么?你怎么忍心?从今天起好好吃饭好好歇息,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说着,暗中使劲握了一下她的手。
戴清欣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的光彩顿时亮了许多,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知道了……老太太,我要吃饭,我要养好身体。”
从潘府出来,温华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这么一个小姑娘,不管以后她能不能报仇,如果她这一辈子都要背负着仇恨,那她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呢?
她无力的朝平羽笑了笑,沉默无语的上了自家的骡车,直到回到家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吃过晚饭才在平羽的询问下将白天的事细说了一番。
“我只是想到她以后的生活会因为这件事而发生改变,就觉得有些沮丧,不管她能不能报仇,她都不会是原来的她了。”
平羽心中一动,试探问道,“你不喜欢她报仇?”
“我只是……”温华摇摇头,眼露惆怅,“有些心疼她……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复仇本就是条不归路,不仅自己痛苦,也会伤了身边的人……”
平羽放下了筷子,“所以……你不去找秦家的人报仇……”
温华摇摇头,拿起酒杯在手中转了一圈,“世人常以为杀人偿命乃是公理,这是不假,然而别人杀人是错的,我杀回去就是对的?那么我手上不也沾上了别人的血么?这不是道理。我相信天理公义,以那些人的行事,早晚是要还的,只待看他们怎样自取灭亡。”她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见平羽低头默然不语,她叹息一声,看看站在外面的婢女们,虚指道,“刚才说的是大道理,我总要为他们想一想,只凭着一股狠劲儿,万一报仇不成,我自己丢掉小命不算,还要拉着他们下水,一样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不能那样做。”她转过头来,面上闪过一抹脆弱,随即正视着平羽,声音虽然不大,却铿锵有力,“三哥,邓家待咱们有大恩,你要做什么的话,想想他们。”
平羽愣了一下,垂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半杯酒,好半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我答应你。”
月亮弯弯垂挂在天上,平羽看着这弯月亮,想到了从前的许多许多的事,还有那好似很久很久以前爹娘的声音,他没有喝多,在家喝酒只许三两是妹子给他定的,怕他喝多了养成酒瘾,这个量不会醉,在清醒中晕眩,真是恰到好处。
“走远些。”
他身前身后的婢女小厮立即躲开了,谁都知道,三少爷吃醉了酒后爱耍把式。
他矮身拾起一支枯条,斜斜的对月一指,身形忽动,将邓知仁曾教给他的一套刀法舞得大开大阖,一遍、两遍、三遍……直到他心中的悲恨消散下去,渐渐战意澎湃,才丢掉了手中的枯枝,“走吧,回去。”
现实的人情
第二天温华再去潘府,戴清欣正吃着药,一旁的托盘里还放着一盅补汤,吃完了药,又把那盅冒着热气的补汤灌了下去,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蜡黄的脸色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
她这样子着实让人看了心疼,“你悠着点儿,亏了的身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补回来的。”
戴清欣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温华姐,过两天我就要和哥哥启程去赫城,等安置了母亲再回来。”
“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外祖父的意思是尽快入土为安,已经派人先去了赫城,说让哥哥和我在京城过年,不过如今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天,我看恐怕来不及,时间紧着呢。”
确实如此,为人子女,总是希望父母的最后一程能体面些,温华道,“哪怕先派人快马过去安排,时间也太紧了,再说了,即便没什么亲戚,可你们这一路上过来的人难道不会说些什么?到了赫城还不一定会扯些什么呢。”
戴清欣瞥了一眼帘子外面,招招手,让温华坐近些,低声道,“昨儿晚上我和老太太说了许久,后来老太太说了,让三舅舅带着家丁和她身边的武嬷嬷跟我们一起去,再拿着外祖父的帖子,到时候即便有什么,当地的府衙那里也好说话。”
“戴家在那边儿也没什么亲戚了,没有宗族压着,谅那些人也不敢翻过天去!”
诸事看上去已经安排妥帖,温华却看出戴清欣眼睛里面还藏这些别的,不由隐隐生出几分忧虑,挨着她压低了声音,“那事……你和你外祖母说了?”
戴清欣默然,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找着机会,不过外祖父那里……说不好,这事儿还不一定是个什么章程呢……”
“怎么了?会有麻烦么?”
戴清欣冷笑一声,“这朝廷里的事儿,哪里是咱们能想得通的?”
温华疑惑她说的这话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往门外瞥了一眼,“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你母亲不是这府里嫡嫡亲的姑奶奶么?你不是老太太看着长大的么?难道就任凭人欺负了?要是这样,你留在这里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听闻此言,戴清欣眉头皱了起来,面上显出几分难堪,拳头攥得死紧,“我算什么?不过是寄人篱下的没爹没娘的可怜种,叫花子一般的,人家给个好脸色就该千恩万谢了。”
温华吃惊的望着她。
只听她继续说道,“昨儿实在是困乏得厉害,便早早睡了,后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我外祖父的声音,听他们说起我母亲的事,我就靠在门边儿上听了一会儿,得亏听见了他们的话,要不然我还当他是真疼我呢!”见温华露出不解的神色,她道,“母亲这些年受的委屈谁不知道?我听说,当初我外祖母本来是想和另一家结亲,可外祖父看中了那人,所以母亲就嫁了他,若不是那没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会……如今外祖母想给母亲讨个公道,外祖父却说她不晓得轻重,让她只管照顾我们兄妹,别的事不许插手!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