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秦小巳回来了,温华在前院的书房见了他,“他在不在家?有回话么?”
秦小巳双手奉上一只木匣子,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叠彩笺,“小的到颜府的时候,颜六公子适逢归家,看了主子的信立即就写了回信,颜六公子说这彩笺是他亲手所制,送给主子赏玩。”
滴珠接过木匣子,温华从里面抽出那叠彩笺,彩笺分为五色,有水红、朱砂、莺色、碧青、柳绿,五寸宽八寸长,左下角印有一只鹦哥儿,彩笺色彩鲜明,纸质柔韧。
“没想到他还有这本事——”温华越看越喜欢,不由露出笑意,她放下彩笺,抽出颜恕的信,展开细读。
信里颜恕对于温华搬入新居表示恭贺,又言道这几日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只有等到二月初三时再见面了,到时候他会先来她家拜访,再一起去朋友那里,几枚彩笺是他闲暇时制作的,有些简陋,当初曾经赠给家中的姐妹赏玩,见她们都喜欢,才厚着脸皮将这个作为礼物,请温华不要嫌弃。
温华看得笑眯了眼,这家伙还真是可爱!
丫头小子们
温华躺在被窝里,笑得甜蜜。
细细地看着那一张张手工制纸,这些纸略微有些厚,色彩鲜艳却不浮华,边角印上的那只鹦哥儿站在弧形的鸟架上,憨态可掬,显出构思之人的生活情趣,这些纸每色十二张,一共六十张,温华小心地将它们放进一只大信封里,暗想回头一定要找颜恕让他教给自己如何制纸,若是可以的话……她咬了咬唇,倒是可以将事先染了色的纤维放到纸浆里,这样出来的纸张就是有着不规则图案的双色纸!嘻,这个主意不错……
她越想越高兴,索性爬起来招呼滴珠取来笔墨纸砚,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详细记录,想着想着便发起呆来,等回过神再提笔记录下来。
这般闹到了大半夜,滴珠在一旁困得都快站不住了,温华依然十分精神,她见滴珠上下眼皮直打架,便揉了揉颈子,一指炕尾摆着的贵妃椅,“那上面睡着冷吧?不行你就到炕上来睡。”
滴珠听见温华说话,勉强睁开眼睛,脑袋左右摇晃着摆了摆,“谢主子……不用了……我睡那儿就成……”
见她困成这个样子,温华想起来她今天早晨也是天不亮就起床干活了,自己中午睡了一觉,可滴珠却几乎没睡,折腾了一天,这会儿自然是累了,便道,“那你就再加两床褥子吧,天冷,多注意些。去睡吧。”
滴珠困得已经无法思考了,她点点头,又点点头,才一步三晃的走向橱门,取出两条褥子铺在原先的褥子上,往上一趴一裹就睡过去了。
温华看着她那样子,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上前给她掖了掖被角,又回到原处开始发呆、记录、发呆……
第二天,周阳依照温华的吩咐去探听永宁坊附近的牙人,打探了半日,带回来了两家牙人。
温华今日虽然早早的就醒了,可是一想到这里已是自己的地盘,也不用每天早起殷勤服侍,便又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一气儿睡到了日上三竿,刚刚梳洗完换好家常的衣裳,周阳就来回事了。
“……这两个都是附近做了几十年的老牙人了,货好,口碑也不错,您看——”
这事儿温华原本就反复考虑过,她看了一眼外面暖暖的阳光,站起身,“过一刻钟把他们带到碧水园去,让那些丫头小子们待在园子里,我要好好看看,那两个牙人你招待着在后面的小厅喝茶,别让他们靠近那园子里的小楼。”
周阳得了吩咐立刻就去了,温华打了个哈欠,“走,咱们去看看。”
她领着滴珠两个人在庭院里绕来绕去,抄近道去了碧水园的宜丰楼。
这是一栋颇为精致的二层小楼,木石结构,不论是石刻还是木刻都体现出了一种别致的典雅,若不是因为这里窗户狭小,担心到了夏日会十分闷热,温华很可能就搬到这里来居住了。
她们上了宜丰楼,在二楼的面向庭院的一间房间里坐下了,滴珠放下手里的食盒,为温华沏了一杯茶。这间房间不大,专门在客人不多的时候使用,窗户是西向的,因此在上面挂了可以卷起来的细密竹帘,开关窗户时都不受影响,此时窗户半开,竹帘放下,乍一看仿佛楼里并没有人。
两人等了没一会儿,庭院里传来动静,温华隔着细密的帘子看到周阳带了一男一女两个穿戴朴素的中年人去了后面的小厅,紧接着便有两个二三十岁的妇人领着三十多个孩童进了园子,在堂屋门前的空地上排好位置站定了,一动不动的等着。
坐在这小楼上,温华只能看见这些孩子的侧影,这并不是她过来的目的,于是她低声对滴珠说了几句,滴珠便飞快的跑下了楼,从后面绕开众人的视线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见秦小巳带着两个小丫鬟过来了,他招呼着那两个妇人跟着丫鬟去喝茶,“辛苦了半日不妨歇一歇,这些孩子有这丫头看着呢,有闹的让她喊你们就是了。”
那两个妇人推辞不过,她们不过是给师傅帮忙的,这会儿不敢得罪主顾,只好对那些孩子低声训斥一番,不甚放心的跟着另一个丫鬟去喝茶了。
滴珠从小径悄悄摸了回来,上了楼,见主子正探首向外观望,便低低的叫了一声主子。
温华朝她招招手,她立即就凑了上去。
因为管教的妇人不在,小丫鬟也在秦小巳的指示下离开了,庭院里的孩子此时分成了几拨,他们有男有女,年纪也有大有小,大多数孩子始终站在原地,这些孩子对于陌生的环境存着好奇的心,有偷偷打量的,有明目张胆的四处观瞧的,但更多的却是趁着进来时瞄上几眼,随即便在妇人的呵斥下再也不敢抬头的,然而总有胆大的,站在后面的几个渐渐地聚在了一起低声说笑,甚至有两个将院子里的草木揪了下来斗草。
温华留意到中间的一个个子高些的女童不停地转头看向离他不远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童,面上似是十分担忧。
看了一会儿,她带上面纱,“咱们下去吧。”
两人从小楼的前门来到庭院里,那些孩子立即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们,温华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原本看守着这些孩子的那个小丫鬟本就守在园子门口,见自家主子出现,想起之前秦小管家的吩咐,便疾步跟着进了前堂,向温华福身道,“奴婢柏香给主子请安,秦管家吩咐奴婢在园门口守着,见着主子要请安伺候。”
头上的面纱带着很不习惯,温华左右看看,见右侧兰台后面摆着一架纱质的屏风,便道,“把屏风抬出来摆开吧。”
那屏风虽然不重,却也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抬起来的,滴珠便叫上柏香一起将屏风抬了出来展开在温华面前。
这是一架很普通的五扇屏风,上面绣着四季花木,屏风不大,恰恰将坐在主座上的人遮挡住,叫人看不清楚面目。
这柏香很是伶俐,摆好了屏风以后还略微调了调角度,即便离首座近些的人也不容易看到屏风后面的景况,滴珠却没有这样的玲珑心思,在看到柏香的动作之后才忙不迭的跑到另一端去调整。
温华玩味的看着这两人,觉得有必要仔细了解一下院子里的这些小姑娘。
花儿和草儿
两个牙人,男的是牙侩赵六的堂叔,人称赵大眼儿,五十开外的年纪,女的孙黄氏是个守了三十多年寡的寡妇,两个年轻的妇人,一个是赵大眼儿的族侄女儿,一个是孙黄氏的干女儿。
他们规规矩矩的站在左侧下首,面上陪着笑容,眼里残留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尴尬,周阳和秦小巳则站在右侧下首,没有作声,原本嬉闹的院子安安静静的,一丝动静也没有。
在温华的要求下重新排了序列,每排十个孩子,站了三排半,前面两排都是女童,后面的都是男童,有高有矮,气质也各有不同,却都不约而同的垂下眼睛,双臂垂于身侧,两腿站的笔直。
看着不远处门外站立的女童和男童们,温华不动声色,她的沉默使得空气中躁动的不安渐渐沉静下来。
本来在温华的想法里,她打算从这些孩子中挑选出四五个“可造之材”好好培养,将来可以将家里的事情分担出去,可是看了这些孩子在无人看护之时的表现后,她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世上没有无用之人。
她抿唇笑了笑,这是宋氏曾经告诉过她的,哪怕是地痞无赖,也有需要他的人,关键在于——怎样使用不同的人。
于是她改变了想法。
帕子绕在指尖,想起这几年跟在宋氏的身边,除了女红和家务之外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她多多少少学会了怎样看人。
想到这儿,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放下,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让他们五个一组进来,报上名字,说说看会做些什么。”
听了这话,赵大眼儿和孙黄氏明显面上一松,他俩朝着自己的徒弟使了个眼色,那两名妇人朝温华行了个礼,立即走了出去,照着排列的顺序将女童们领进来五个。
这几个女童看上去年岁大些,七八岁的样子,她们并排站直了,两个妇人则一东一西站在她们身后,“跪下,给姑娘行礼!”
看到一排五个齐刷刷给她跪下磕头,温华突然生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她一只手紧紧地捏住椅子扶手,尽量用一种淡然的声音道,“起来吧。”
女童们站起身,却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温华看不清楚她们的面貌,只好说道,“抬起头,讲讲你们叫什么名字,都会些什么?”
有两个胆大的立即抬起了头,视线却是看向屏风的柱脚,其他三个也都小心的抬了抬,却仍然没敢往上看。
站在西侧的那个妇人上前半步捅了捅边上那个最先抬头的女童,那女童方才小声道,“奴婢叫彩儿,会、会砍柴、烧饭、做鞋、看弟弟……”
温华看到她鞋上的几块补丁,问道,“你的鞋是自己做的?补丁也是自己补的?”
彩儿挪了挪脚尖,好似想把那几块明显的补丁给掩藏住,嗫嚅道,“鞋是奴婢做的,补丁也是……”
温华点点头,示意一旁的滴珠记下来,“下一个。”
小姑娘怯怯的看了两眼左右,“奴婢春花,会烧饭、熬药、绣花……”她从怀里拿出一方旧手帕高高举起来,“这是奴婢绣的……”
滴珠看向温华,温华朝柏香点点头,柏香上前取出自己的帕子接过那方旧手帕送到温华的面前。
这方手帕是粉色的,上面用红线绣着翩翩飞向花朵的蝴蝶,现在已经洗得起毛了,颜色也变得淡了,倒是十分干净,叠得也整齐。
温华点头示意,滴珠又记下一个名字,柏香把那方手帕还给了那名为春花的女童。
“下一个——”
……
几番筛选,温华让自己尽量记住每一张面孔,这对她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记住人的面容这件事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常常是已经认识许久了,可是那人只要不在眼前,她就想不起来对方的长相,即便强制自己记住对方的容貌,用不了一会儿就又会淡忘,于是她只能劳记对方的特点,待再见面的时候就依靠这些特点回忆起来,倒是屡试不爽。
比如第一个回话的彩儿,她的眉毛又细又淡,几乎看不出来,耳垂上还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红痣;那个叫棍子的男童长得最黑,眼睛却又大又亮……
几十个孩子一个个问下来,她心里已经有数了。这些孩子里不乏面容姣好的,也有聪明伶俐的,温华却不因为这些而看重那些条件较好的孩童,聪明的孩子也许是上天的看顾和优待,但忠心的仆人所必备的素质却是诚实和勤劳——这两种素质在只见一面的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看他们的应对和神态却也能看出一二。
最后一批男童退了出去,温华接过滴珠奉上的名单,仔细看了一遍,回想刚才的询问和应对,删去了两个人名,又添上了几个,其中就包括之前在院子里玩斗草的两个少年和那对担忧焦急的姐弟。
将名单交给周阳,周阳照着名单念了一遍,“刚才念到名字的,站出来!站到左边!”
童子们按照指示都站好了,周阳看着赵大眼儿和孙黄氏,道,“这些念到名字的,我们就留下了。二位看看哪些是你们各自领来的,别弄错了。”
赵大眼儿和孙黄氏让跟来的那两个妇人把剩下的孩子领出去,又将各自带来的男童女童分开,周阳按照事先讲定的价钱签了契约付了银钱,女童六岁及六岁以下的五两银子一个,六岁以上的四两银子一个,男童则比女童贵二两银子。
一共个八个女童,七个男童,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孙黄氏的,温华不由多看了两眼孙黄氏,看上去不过是街市上普普通通的一名妇人,领来的童儿却比同为牙人的赵大眼儿优秀许多,真是人不可貌相。
“也不是赵大眼儿那里没有好货,”打发走了赵大眼儿和孙黄氏,周阳听到温华对滴珠感叹孙黄氏人不可貌相,便笑着为温华解惑,“听说赵家几代都是做牙侩生意的,他不了解咱们府上的情形,便不敢随意把好的坏的都领来,又从赵六那里知道咱们府上打家具用的是杉木,因此带来的不过是中等的,下回再叫他来,他可就不会再这样了。”
“那孙黄氏呢?”滴珠好奇的问道。
“孙黄氏因为是妇人,常接官宦和富贵人家女眷的生意,她训出来的童子虽然说不上多好,却都规规矩矩的……”
温华看着侃侃而谈的周阳,心里琢磨他这一番行事的动机,叫来两个牙人领到她面前让她处理这事,这是什么意思?考验她?
想到这儿,温华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周阳,你和他们说,下次带些好的来,价钱不会亏待他们的。”
被…试探了
“是——小的一会儿就叫人去和他们说。”周阳用眼角瞥了一眼面前的屏风,“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样的?”
温华示意滴珠去和他说话。
滴珠绕过屏风,“周管事,咱们府上缺什么样的您还不知道么?”
周阳连忙作揖赔笑道,“在下实在是不知道姑娘看中什么样的,也不敢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