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华随手翻了翻那些书,见并没有什么艰涩的典籍和义理方面的,多是诗文和写给女子的闺训,便松了口气,想起之前的那封信,微微弯起唇角,“之前收到的那封信……多谢了,也替我谢谢大公子吧。”
见她言语真诚,元真满意于她的懂事,笑了笑,从腕上取下了一枚通体幽蓝的镯子戴到温华的手腕上,“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赵王府的王太妃赏的,虽不是老玉,却难得的好颜色,就当做是我的见面礼吧。”
温华心里也爱这颜色,但知道这样的东西必是对方极为喜爱的,要不然不至于戴在身上,便连忙推辞,元真按住她的手,“到了书院,我让人把你安排得离我近些,这样便是有什么事也方便。”
这件事温华早就想问了,“您去书院是……?”
元真笑着摇摇头,“到了书院就要叫我‘颜先生’了——”
原来元真前些日子受到书院山长的邀请,受聘于鸿泉女书院,要去那里教授诗书典籍,为期两年,因为每个月至少要上十天的课程,因此书院特地为她准备了单独的住处,而对她来说,紫仙观早已经住腻了,正巴不得找个新地方,去书院看了看环境便欣然同意,决定直接将家当都搬过去,先住上两年再说。
元真因为最迟要在开学前两日搬到书院,和颜如一合计,便决定将温华一起带上山,一是为了联络感情,另一方面也是要她看清楚如今的处境。
辞别了元真和颜如,温华本想直接回家看书,毕竟从元真那里得知书院开学后还有考试,可是瞧着这一整条街的书社,她又着实舍不得就这么回去,便挑那些未曾去过的店面扫荡了一番,最后又雇了辆骡车才将书运回家里。
这大半天下来,温华早已累得浑身无力,别说看书,便是站立也是勉强,她指挥着人将书册都摆放在书房,又找出元真给的那十几册诗文,将之堆放在炕头,打算第二天早起再看。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二月十三,温华照着事先和元真约好的时间,在巳时到达了女书院所在的云盘山的山脚下,等了约有一刻钟的工夫便见到了元真一行人。
她本以为自己的行李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元真比她更夸张,不仅有她自己的仆人,还有专门来送她的朋友所带来的,仅仅抬行李的就有四五十人!
这根本就是搬家吧?
温华虽然心里吃惊,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她见来送行的有男有女,便将罩着短纱的锥形帷帽戴上,下车施礼。
元真看见温华,很是高兴的样子,招呼着将她介绍给了众人,不过倒没有提起什么婚约之事,只说温华是她书院的学生。
这些人与元真很是熟稔的样子,聊了一会儿,见温华不爱说话,便向元真开玩笑说,“你这女夫子还没上任便讲起规矩来了,快拿下帷帽让我们瞧瞧这小姑娘!”
元真将温华搂在身边,点点她的帷帽,笑道,“这丫头脸皮薄着呢,你们快消停些吧,当心吓坏了人家!我还指望着她给我们家做媳妇呢,你们要是把她吓跑了,可得赔我个一模一样的!”
众人哄笑,见元真当真护得紧,便不再勉强,各自散开准备上山。
元真放开她,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笑了一声,轻声道,“你去准备准备吧,再过一会儿就上山。”
温华回到自己的车前,滴珠替她取了一张高杌坐下,她透过帷帽上的薄纱看着周围,悄悄松了一口气,在这些人面前,自己真是不适应,感觉和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距离感。
她定了定神,吩咐秦小巳带人将行李都搬下车,准备好一会儿上山。
从鸿泉书院山顶的文庙上看女书院的时候,并不觉得那山有多么高,仿佛只是一座小山丘似的,可是真正走起来才知道山径有多么曲折,除了个别的几位女眷是坐着滑竿被抬上去的,其他人都是徒步上山,好在众人并不着急,只是边走边聊天,倒也惬意。
行了小半个时辰,温华终于见到了女书院的大门,站在门前,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墙刷得这么红,得费多少朱砂、多少银子啊……”
她不自觉的嘟囔出来,恰恰被身旁的元真听见,元真轻轻一笑,没有说话,在厅堂里见到她的那位朋友——鸿泉女书院的山长时,却笑嘻嘻的问了出来。
和周围人一样,女山长听到这样的问题,也是一愣,随即微微笑着回答道,“耗费朱砂八百五十五斤——”
她的回答这么干脆,一点犹豫也没有,倒让温华有些吃惊,她本以为所谓女山长,应该是和她从前中学时学校的女教导主任差不多,除了训人训人就还是训人,没想到这么让人意外,竟然对于这样微末的小事也记得清清楚楚。
就听她继续说道,“这墙去年重新刷了一次,要找别人你还真问不出来。”
这声音平淡中带着柔和,令人听着不由自主的信服于她,温华大着胆子抬起头细细打量了她两眼,这位女山长五官长相平平,化了淡妆,头上恰到好处的簪了四只金钗和一朵绢花,十分清雅宜人,将原先的两分姿色硬是衬托出五分,加上气质不俗,令人印象深刻。
师生的对话
在元真的低声介绍下,温华才知道这位女书院的山长姓徐名美,字砚山,是隔壁山上鸿泉书院山长徐令徐自上的妹妹,才华横溢,十多年前便因一首《春赋》而名动京城,徐家以诗书传家,徐自上十多年前任鸿泉书院山长后,便逐步的建立起了这座女书院,当时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才请自家妹子来坐镇,谁知她在这里一待就是六七年,这位徐家的才女也因为名声太盛的缘故,至今二十多岁了依然小姑独处。
听完了这番介绍,温华微微抬头看了看元真,又极快的扫了一眼主座上的徐砚山,低声道,“她真利害!”
元真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的本意是想要借着这些人的经历一步步的劝导温华,令她明白她一个小女子所要面对的到底会是什么,听到那句“她真利害”,她笑了笑,问道,“怎么就觉得她利害了?”
“能承担起这么大的一个书院,还不利害么?要知道书生们多埋头在书堆里不知道如何经营俗世的杂务,能把这女书院经营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元真愣了一下,微微一笑,“说得倒也不错。”
因着这些客人多数是元真和徐砚山共同的朋友,徐砚山作为主人自然是热情招待,元真觑了个空,拉着徐砚山,“你叫人去给我带来的那丫头安排个住处,要干净些、离我近些的。”
徐砚山带着些许醉意微微点了点头,招手叫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吩咐了一番,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个中年的女子来找温华。
温华从元真那里知道自己可以提前去收拾住处,不由松了口气,这样的场合实在让她别扭,这一帮人都比她要更为成熟,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地位也都和她大相径庭,所谈论的话题她完全插不上嘴也轮不到她插嘴,干坐在那里很是别扭——这实在不是一种令人觉得舒适的体验。
安排给她的住处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干净小院儿,因为地势的关系,主屋明显要比厢房要高一些,卧室有些小,但是家具都很齐全,成色也很新,厨房和茅厕相对来说都很干净,这一点尤其让温华满意。
问了之后才知道带她来的那两个中年女子是这里的宿管,一正一副,一个是苏严氏,统管全院女学生的住宿,另一个黄王氏则负责具体庶务,温华取了两封各十两银子的红包让柏香悄悄地送到了那两名妇人的手里。
有了银子好办事,温华快速的点算了自己的东西,发现还是有几样东西需要置办,这会儿虽然是在书院里面,可若是等到下次休沐再去拿,未免太不方便了。
于是她便趁着这会儿银子刚送出去的机会央求了宿管苏严氏和黄王氏,派了柏香及蕊珠去书院外找秦小巳,她事先已经吩咐秦小巳,让他等到申时,以免临时有事却找不到他。
这小院子如今就只剩下她和滴珠、春鸢两个,房间里虽然干净,可是她们还是找了抹布将各处都擦拭了两遍。本来她看着人手不足,便也要动手帮忙,可滴珠和春鸢却说什么也不敢让她插手,她只好找到装书的箱子,把里面的书本按照顺序一一摆在桌上——滴珠和春鸢是不识字的,这活儿只有她能干。
虽然将要在这里度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可温华并没有将自己所有的东西搬过来,仅仅取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于是这样一来就使得她的卧室看起来简单地甚至有些空旷了,然而这样的素净却是她喜欢的,华丽的装饰固然令人欣悦,但是待久了也最容易让人烦腻。
就像她在永宁坊的宅子,在那里她所居住的房间虽然也用了不少浓丽的色彩装饰,却适度的秉持着简单大方的基调,热情而不浮夸。她看了看四面的白墙,叹了口气,她不是不喜欢那些书画,只是确实不敢轻易地挂在墙壁上,毕竟如今她手上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玩意儿,与其摆上那些不知道优劣的字画还不如什么都不摆——以后难免会有同学来做客,加上她并不怎么通晓书画鉴赏,若是因为这方面被人小看,就太失策了。
她这样想着,便将屋中的那座大百宝阁当做了书架,把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书,常看和不常看的书分类别摆了上去。
等到将临时买来的东西收拾好,已经是下午申时末了,中午几个人就着院子里的小厨房煮了些面汤,晚上温华却不想再虐待自己的肠胃了,想起今天下午送来的菜蔬,累了一天的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再加上她也只知道滴珠厨艺尚可,便决定让那三个人轮流和滴珠一起做饭,看谁的手艺更好一些——时间仓促,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方面,也没有更多的婢女让她挑选。
细想起来,这书院只允许每个学生带四个婢女,这种规定本身就是对于那些安逸惯了的千金们的一种考验。
去厨房看了一圈,这里不比家里,想吃什么都可以,只能由着现有的菜蔬蛋肉决定菜式。
她正吩咐人做些清淡的开胃菜,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这个院子不大,几个人虽然都是在屋里,外面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传过来。
开了门,对方自称是颜先生派来的,请她一起用膳。
这个颜先生自然是元真,温华想了想,回屋换下身上的家常衣裳,换了一身粉紫色的新衫,吩咐柏香,“看厨房里有些什么,你和春鸢、蕊珠就先随便做些吃吧。一会儿找出艾草敞开窗户把屋子各处熏一熏。”
跟着前来相请的丫鬟绕了几绕,便来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明显比她那里大了一倍不止,院子里灯火通明,她悄悄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见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才迈步进去了。
晚膳十分丰盛,但是只有院主人和温华这么一个客人,两人静静地吃饭,偶尔谈上那么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题,吃完了,屋中伺候的婢女又端上来了切好的水果。
“收拾的差不多了吧?你那里的人够不够使呢?”
来了!她就知道请她过来不可能只是吃饭这么简单,她谨慎的回答道,“刚收拾好。行李不多,收拾得也快,我那边没有那么多讲究,不需要太多人服侍,所以从家里带来的那四个也尽够了。”
元真轻轻笑了一声,看了她一会儿,点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有时候还欠缺些火候,不过已经很好了。”
听到这样赞许的话,温华却不敢露出得意的样子,果然,又听元真道,“今天你给管中园的苏严氏和黄王氏各封了十两银子?”
“她们……”温华吃了一惊。
“她们知道你是我带来的,自然不敢收这钱,又不好直接退给你,就找了我手下的人。”
这话听着更让人吃惊了,温华疑惑地看着元真,听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的银子是送错了地方了?
“我和你们徐山长说过了,这二十两银子就捐给藏书馆了。”她将果盘往温华的方向推了推,“你要知道,即便是要做些什么,也要做的名正言顺,懂么?这种授人口实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做了。”
温华噌地脸就红了,这种事情其实她并不喜欢去做,但是有时候又不得不做,至少在鸿泉书院的宿管那里还是很顺利的,此时听到元真这样的教训,她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见她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元真放缓了声音,“即便是要向对方示好,也要找对方向,你可以不必这么着急,安顿下来以后再派人去打听苏严氏和黄王氏情况,然后决定如何去做,有时候对方能够接受银钱,但有时候银子反而是最没有用处的。”
温华在人情世故上一直懵懵懂懂的,此时听到元真这样的建议,背后顿时生出一层冷汗,自己的确是太大意了!一次顺利了,她便照搬模式以为这样的法子是万能灵药,可是却容易适得其反!
不管元真是存了什么心思,但能开口教她这些,总归是好的,她连忙站起来福身道谢,“多谢先生提点,要不然真是要得罪人了。”
元真微微一笑,“以后你每日上灯以后就来我这里,把一天的功课和遇到的事情都跟我说说。”见温华怔愣地看着她,便耐心解释道,“来这里读书的,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人精,你这连送礼都不会送的,怎么斗得过那些小丫头?嗯?”
温华本来因为她的要求而心中不悦,她不喜欢别人对她的生活横加干涉,但是听了元真的解释,她更疑惑了,这元真——根本就没有必要这般对她示好吧?
她笑了笑,“好,一定过来。”
“不会觉得我这人霸道吧?”
“先生是为了我好。”
她心里的疑问全表现在了脸上,元真也不戳穿她的小心思,叫上来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这丫头你带回去吧,她跟着我这儿的张妈妈学了四五年的厨艺,尽得其真传,你那里只有四个人伺候,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虽说除了那一件事以外,温华并没有什么不欲人知的秘密,但这样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对方的眼线,放在自己家里实在不是什么让人舒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