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却比我想象中顺利,用午膳的时候,小允子便来回道:“回娘娘,婉嫔的确到园子来了,就住在曲院风荷。”
我着实地怔了一下,愉妃忍不住惊讶地叫了起来,“她从前不就住在荷香院么?现在皇上竟让她住到曲院风荷里去!这哪里是藏人了?分明是赏她了!”
我见小允子顾左顾右的似还有什么话要说,便问道:“还打听到什么?”
小允子轻声道:“奴才到曲院风荷去打听时,那里的人个个噤口,嘴上竟都像贴了封条一般,幸好奴才眼尖,看到奏事处的太监王公公,他昔日与奴才有些情分,便偷偷地告诉奴才,这些日子每到午夜时分高公公便会亲自来把婉嫔接去,直到天明才回。”
“竟然真是这样。”我不觉怅然若失,挥手把小允子打发了下去。
“要知道她有这样狐媚惑主的本事,娘娘当初真不该给她机会。”愉妃讪讪地道。
这样的话,我听一句烦一句,忍不住别过头连连皱眉,愉妃看我神色不对,连忙改了口,“娘娘也不必这样地烦心,左右皇上不过为了逃避太后的责难才出此下策,只是可怜了颖嫔,白白地为人担了罪名,人人都以为她正盛宠得很,心里皆妒忌得要命,谁想到她也是夜夜独守空帏。”
我总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到颖嫔那笑容背后的含义了,我也笑了,笑容却是同样的凄凉,只觉得心中酸楚难忍。
“只是……”愉妃踌躇了一下,又问道:“娘娘怎么处理婉嫔,就由得她如此下去么?”
“先看看吧,既然太医说她不能受孕,任由她得宠一下又何妨?我能把她扶上去,自然也有办法把她拉下来。”目光幽幽,深深地看着远方,忽然话锋一转,“那新进宫陆贵人是你表家里举荐进来的,闻说容姿艳丽可人,你何不给她制造些机会,还是太后说得对,后宫里还是百花齐放的好。”
愉妃闻言喜形于色,谢恩过后便赶紧去布置一切了。
燕儿这时领着吴太医进来,道:“娘娘,吴太医给你请平安脉来了。”
我“嗯”了一声,另一件事却辗转跃上心头,算算日子,蓉嫔的肚子已经不能再拖了,要不是每每想起她那不甘又略带怨恨的眼神,我也不会因为心软而一拖再拖。
“本宫闻得蓉嫔这些日子胃口都欠佳,已经减食几天了,待会想请吴太医去看看,不知太医是否愿意?”我极是和气地问道。
吴太医不知内情,恭敬地答道:“微臣定当尽力而为。”
我微微一笑,“那便有劳太医了。”
一行人踏着满地细碎的阳光穿过重重围廊,来到蓉嫔的院子里,碧映迎上来请安道:“娘娘万福!”
“主子呢?”蓉姑姑问道。
“主子刚睡醒,在里面看书呢。”说罢碧映把湘妃帘打起迎了我们进去。
房间里有一朝阳的窗户,也只打起了些许,透进来几缕薄薄的阳光。蓉嫔便自顾地躲在下面,懒洋洋地翻弄着手边的几卷书,那慵懒静谧的模样就像午后一朵随意绽放的花朵教人不觉怜惜起来。
裙裾细碎的声响惊动了她,身边侍候着的芳草已经上前来问安了,她一如往常般静静地走前来,福身道:“贵妃娘娘万福。”这样的称谓比以往更生疏,全然没了姐妹的情分,或许她的心里早没有我这个姐姐了。
“身子怎么样了?姐姐闻得你近日身体不适,特地带同御医来看你。”我温婉地说道,语气里透着关爱。
蓉嫔低低一笑,神色有些凄艳,“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她的目光穿过我,定定地落在吴太医身上,既充满了蔑视却又透露着畏惧。
吴太医在我的示意下,通过丝线细细地把起脉来,他眉头微蹙,凝神沉思良久才喜形于色向我恭贺道:“恭喜娘娘,蓉嫔娘娘是喜脉啊。”
这样的结果早就在我的心里闷得要烂透了,现在从他人的口中说出来反而有了一丝的解脱,我装作欢喜地道:“那真要恭喜妹妹了,皇上上月才来过一次,妹妹便有喜了,算起来才个把月的光景,妹妹万事都得小心。”
蓉嫔冷冷地哼了声,转过身似是与她无关紧要似的。
吴太医脸上的神色却渐渐冷了下来,甚至在慢慢的低沉下去,我刚才的话已经对他说得明明白白,他大抵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么样的难题。
我扬一扬脸,蓉姑姑已经会意,示意吴太医跟着来到偏厅。
吴太医低垂着首,面容忧惧地伫立在那儿,眼睛定定盯着自己坳黑的靴子。
我指着木几上的一株兰花问道:“吴太医,你看这蕙芷萼片宽大,成波状绉,绿中见紫,该养着多少年头了?”
吴太医深感愕然,战战兢兢地答道:“微臣一生只专医术,对花草并无研究。”
我忽然笑意吟吟,“也对,学术有专攻,然则吴太医作为太医院正,对蓉嫔的孕期也该了然于心了吧?”
“臣……”他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
“吴太医,太后曾经与本宫说过一句话,“人在塘边走,哪有不湿鞋”,太医是聪明的人,自孝敬宪皇后始便服务我乌喇那拉氏,从医士到院正,你该看尽后宫的冷暖,如果不求名利的,你大可以到乡野里去悬壶济世,你选择留下来,并为孝敬宪皇后所用,要怎样才能安享福寿,本宫相信你该懂得。”
吴太医深深地皱眉,大有忌惮之色,他知道这事只需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不堪设想。
我头也不抬,只低头拨弄着手指上滚圆碧绿的翡翠珠子戒指,淡然道:“你身居太医正,只要你肯在彤史上签名作实,其他人也不会存疑了。而且本宫看蓉嫔气息甚差,这胎恐怕难留住了。”
“这……”吴太医犹豫再三,才躬身道:“恭喜娘娘,蓉主子有了一个月身孕,胎气未稳,臣这就给圣上报喜去。”
淡然而笑,对吴太医点了点头以示赞许,无论手段如何,我的目的已达到了。
重楼烟雨几多愁(3)
吴太医前脚才走,蓉嫔却像鬼魅一般幽幽地从我身后走了过来。
“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肯放过这个孩子?” 她垂下眼眸,低声道:“我什么也不要了,甚至我可以不再去见他,只要你肯放过这个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我真的不能没有这孩子!”
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忍不住淌下泪来,“我俩好歹姐妹一场,我这半生并未曾求过你半分,今天我求你了,哪怕你要我的命也好,你给这孩子留一条生路吧!求你了……”
我一直背对着不敢去看她就是怕再多看一眼又要软下心来,这样的事是再明白不过的,今天一旦心软留下了这个后患,他朝难保便会大祸临头,孩子总会大的,长大了只要有一丝一毫像了六爷,皇上早晚也是会发觉的。
我轻叹一声,只是无言。
良久,啜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我才转过身,跪在地上,温柔地整理她凌乱的发丝,“孩子总会有的,你何必这样地执着呢?姐姐向你保证,没有了这个孩子,你便会是皇上的蓉妃,早晚也会为皇上生下孩子的……”
“谁要跟他生孩子!”她眼里似有着无限的厌恶,连提起也觉沾污了她的嘴巴一般。
我不觉也恼了,叱责道:“他是当今的皇上,你的夫君,你不跟他生跟谁生?跟六王爷生吗?”我一阵冷笑,“你以为孩子生下来,他能看上一眼,抱上一抱吗?天下间所有的女子都有资格为他明正言顺地生儿育女,那些孩子都能光明正大的叫他“父亲”,唯独你不能,你乌喇那拉氏—荣蓉的孩子不能!你的孩子只会是一个负累,不但负累他,更要负累你自己的一生!”
我越说越激动,两行清泪缓缓而下,“你知道的……如果有个万一,这个孩子长起来稍稍像他,那得有多少人要为这个孩子陪葬!其中有我,有你,也必然有他!你即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他想吧?孩子若真的生了下来,你伤心烦忧的时候便是无穷无尽了。”
“没了这个孩子,我便什么也没有了,伤心也好,烦忧也好,于我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最后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仿如绽开出奇异的花朵,她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却透露着雷霆万钧的坚决,“我会用我的生命去保护这个孩子的。”
我勃然大怒,仿佛有无数的银针生生地在脑仁里穿插着,眼里除了怒不可抑,渐渐渗出一缕惊痛似的绝望。
“皇上驾到!”身后遽然传来内监尖声的唱道。
我不觉一惊,连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还来不及整理,弘历一身烟青色暗花的便服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来。
“臣妾参见皇上。”屋子里顿时万籁俱静。
我感受到他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蓉嫔的身上,眼底微微泛起一点笑意,话里也透着温和的客气,“你刚有身孕,得小心身子,别跪了。”他顿了顿,才说:“贵妃也别跪了,你跪着,蓉嫔怎敢起来呢。”
我低低地应了声,垂首看着弘历对蓉嫔鲜有的热切,一切都是为了那孩子吧,却又是多么的讽刺……
蓉嫔脸上的泪痕仍未干彻,颊边犹有泪痕未曾拭去,一张梨花带雨的泪容,更显得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弘历看了不觉心下疑惑,不悦地问道:“蓉嫔因何泪流满脸?”
他目光极是锐利地横了我一眼,使我大热的天里也生生地打了个寒颤,蓉姑姑见势不对,忙上前道:“二小姐头胎怀得不顺,刚才太医又说胎象不稳,难免要伤心的,娘娘正在安慰着,娘娘与二小姐姐妹情深,也陪着哭了呢。”蓉姑姑左右一句“二小姐”似要提醒着弘历我与蓉嫔那不可割舍的关系。
弘历歉意一笑,“朕也没有说娴儿欺负蓉嫔了。”他伸手想去挽我的衣袖,我却本能地缩开了,顾不上他满脸的怔仲,欠身道:“蓉嫔心情不好,皇上便陪陪她吧,臣妾先行告退了。”
这样的情形我是留不得的,再勉强地留下来也不过是看到他对他人的爱如何地甚于我罢了,所以没有等到他的肯准,我便兀自走出屋外去。
走了一段路,高公公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喘地道:“皇上命人挑了只猫儿,特地让奴才给娘娘送来解闷。”
我瞧了瞧他身后那精致的金丝笼,无奈地一笑,“本宫从来都不喜欢猫的,喜欢猫儿的是蓉嫔。”说罢回过身对蓉姑姑说:“倦了,回去吧。”独留下一脸不知所措的高公公愣在原地。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重楼烟雨几多愁(4)
这一宿,我自然是睡不好,辗转反侧地直到天明,天刚亮我便翻身下榻,燕儿给我梳洗时,镜里是一张苍白暗青的脸。
燕儿大惊,“娘娘脸色不好,要传太医来看看吗?”
我摆了摆手,“没事,只是屋子里闷得很,你陪本宫出去走走吧。”
清晨的园子没有几个人在行走,偶尔遇到零星的太监宫女远远的就回避起来,使诺大的园子显得更加的空虚寂寥。
不知从何处忽然传来了的笛音,轻轻飘荡的乐韵把我带到某个似曾相识的夜晚,有点冷寂的白月光,风一吹,斑驳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曳。已经许久不曾看到昼了,这样的笛声会是他吗?
这样的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我却发疯似的朝那笛声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镂月开云附近,宫中连连喜事,弘历吩咐宫人遍植石榴以祈多子多福之兆,那千叶重瓣石榴,翠绿的叶间簇着像大红绒结子一样鼓鼓囊囊的花骨朵,灿若烟霞,绚烂之极。
笛声却忽然停了,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一样,空气里根本没有留下一丝的凭证。
“娘娘,你看那石榴开得多好,往年这个时候大约已经都谢了。”燕儿欢喜地摘过一朵,小心翼翼地用绢帕盛着,刹眼一看,竟比牡丹还要艳丽几分。“奴婢侍候娘娘簪花吧,这花寓意甚好,就是沾些喜气也好。”
一朵西洋菊突然横在面前,水晶样儿般的一枝白花比石榴要来得清雅脱俗,花的主人开了声,“那是花坞新培育的牡丹石榴,花期长,花色美,却是不会结果,娘娘还是比较适合这*多一些。”
燕儿吃了一惊,已然下跪行礼道:“六爷吉祥。”
弘瞻嘴角微含笑意,把白菊交到燕儿的手里去,我也挥了挥手,示意燕儿退到一边去。
这时的太阳升高了些,淡淡的金色照在对面的白墙上,只觉四下里皆是安静,流光无声一样。我回过头看到弘瞻腰里的竹笛,脸上不觉划过一丝失望,原来不是他,但仍似心有不甘般问道:“刚才是王爷在吹奏笛子吗?”
“粗声鄙音不入娘娘的耳吧。”虽然他这么说,却拿出笛子续着刚才的曲子吹了下去,笛声清幽淡雅,宁静而深远,却总带着感伤之情。
一曲既毕,我才问道:“王爷生于帝皇之家,怎么笛声里却透着悲戚之情呢?”
“这与生于帝皇之家并无关系啊。”弘瞻把笛子递到我面前,“娘娘听过笛子的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接过那支碧绿的笛子,笛身光滑得生出一层油腻,看得出六爷常常吹奏着。
“所谓的笛子就是把竹子砍了,挖几个洞,或者堵上一层膜,就能吹出眼泪来,所以那注定了是悲戚的声音。”
我婉然一笑,“想不到王爷也有如此诗情画意的时候。”
“这是荣蓉告诉我的。”他大约是忆起了往昔,含笑的眼睛如春日的湖水微风拂过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我已经向皇上请辞到五台山研修佛学,大约不会再回来了。”他依旧说得那么的云淡风轻。
“是为了她吗?”我用淡淡的口吻去掩饰内心的悸动。
“只有我走了,娘娘才会放过那孩子吧,我已经决定终身不娶了,那孩子生下来便过继到我那一脉里去,这样便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了。”他竟然想得这么长远,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生,想来荣蓉终究是比我幸福的,起码这个男人由始至终心里就只有她了。
“值得吗?”我脱口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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