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有这句话就好了嘛!宝刀心事落肚,呵欠连天退下,回到房间,推推兼思:“喂!”兼思像死猪般动也不动。
算了,反正这么晚了,怎么睡都是睡嘛!宝刀自己把脚伸进兼思怀里,感受着那团暖意,脑袋一挨床板,就沉沉睡去。
兼思安静睁开眼睛,手包住她的双脚,慢慢揉着。作为一个整天跑来跑去的活力女孩,她的手脚还真冷得奇怪啊!
今晚是他诱开陈家家丁、保护了她,像前面几晚一样。他跟踪了她。但是,好几次,他觉得还有人在跟踪他。谁?是敌是友?他不清楚。睡着前,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那个女孩的脸。
那真是张神秘而美丽的脸啊……
第二天,慕飞和他娘被山乌槛买下了。
也不知简竹动了什么手脚,官兵到坟场来领慕飞,只说慕飞定是昨晚闹女贼时吓跑的,略加训斥,并无惩罚,就带着走了。
他们走得快要看不见了,守墓人才举步,悄悄尾随着他们,尾随出十几步路,又站住,转身回去了。他心中转着什么矛盾心意?没人知道。
山乌槛里,大管家来方将慕飞和他娘都安顿了,到后院向简竹复命,迟疑的垂着手:“少东家……我怕养虎成患。”
简竹微微一笑:“我们已是虎穴,何惧多养几只虎。”
但听一声“哼”的一声笑:“虎么?我耳神儿不好,你说的是狐罢!”
笑声很轻,语调是嘲弄,然而轻飘飘的像根小小的羽毛,挠得人心里怪痒痒的。羽毛里却又隐着冷意,仿佛藏下了一枚小小的冰针,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暴起伤人。
大梁上垂下一只秀丽的足,足上是黑色的小靴子,黑如深海、如主人的瞳仁。
靴子上是雪白的裤子,白如新下的雪,纤尘不染。
裤子只露出两寸,其余都掩在墨色袍子下头。袍子作男式,不是文士袍,是武袍,裁切异常斩截。
袍角边,垂下一绺薄纱,灿然如火焰。
简来方显然很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知道该怎么处置。他深深欠腰,施一礼,退出去,替主人家把门掩上。
神秘而美丽的女孩,飘然坠地,动静并不比一朵花儿飘坠更大,脸上的怒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
简竹从容地替她斟了一杯茶:“星姑娘,请用茶。”
那星姑娘看了看茶盏,鼻子里又是轻“哼”了一声:“这种茶你也吃?”
简竹神色不动:“自然不入姑娘的法眼。”
星姑娘冷笑:“我有什么法眼?难得是狐圣人!当年一品奉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非清华雅舍不居,非锦绣绫罗不衣,有这事没有?”
“织得用心、染得舒服的棉布,也是好穿的。”简竹纠正她,自己端盏饮了一口那普通茶汤,“狐圣人已经死了。”
“不错。”星姑娘点着头,一声比一声高,“十二重圣牌压入地下。是我把那圣牌撬松,是我把你拽回人间,是我取一寨生魂——”
“嘘。”简竹将指尖竖在嘴唇前。他的嘴唇红润了一些,似粉蔷薇披上了玫瑰的颜色;脸色却变白了,渐近头发的雪光;瞳仁色泽刹那间深起来,如参不透的黄昏暮霭。
星姑娘蓦的也静了,慢慢端起他让给她的茶盏,欲饮不饮,问:“那位少君,和那位千金小姐,你就一直养下去?”
“我自有处置。”简竹唇角勾了起来,“你莫要太急。”
“是了,我不急。”星姑娘曼声回答,明显说的是反话。说到最后一字,把盏中茶汤,信手泼到一边。
简竹看着。
星姑娘取出一只角瓶。
那角取自画城的漪牛。
画城处在西北部,名字如画,其实遍地乱石,水源稀缺,绿意星星点点、难得一见。漪牛出产在那里,身材矮小,最能耐旱,毛有四寸长,呈秋茶褐色,质地光顺无比,风吹过,飘拂之状美极了。因此,它的毛皮是珍贵的裘材。也因此,漪牛的数量不断少下去,连带角也贵重起来。
幼小漪牛无角,牛角才像小芽般从脑袋上顶出来,最长能长到一肘,磨去外层壳子,便露出里头质地,半透明、色若琥珀,相当可爱。
星姑娘这只角瓶,是七寸长,里头挖空,瓶壁刻有流云图纹。里头有水,色泽比琥珀更深些,装了八分满,晃动间,水波云纹,溶曳相衬,分外趣致。
星姑娘要把瓶塞打开,打算将里头液体倾到茶盏中。简竹抬手劝阻:“星姑娘家传美禄,一旦倾出,恐怕醇香过盛、绕梁难散,有灵敏的狗鼻子觅来、问起,平添麻烦。好在姑娘向有林下风,不如就豪情到底、不必更杯移盏了罢!”
星姑娘嫣然一笑,视此为褒奖,果然拔了塞子,手捏流云,翻腕仰脖,就着瓶口豪饮一口。姿势不羁如小酒馆里的浪人,然而全天下的酒馆里,都没有一个人能做得像她这样好看。
简竹怡然观赏。
仅仅只是打开瓶塞灌了一口,立即又塞了回去。异香仍已在室内弥漫开,如绝世的美人,轻盈舒展开身躯。
星姑娘眉酣眼畅,将瓶口往简竹面前一让。简竹摇头:“无功不受禄。”
酒有个别称,叫“天之美禄”。简竹借这别称,一语双关,不但婉言辞饮,而且,更重要的是,再一次表明会立功的心意。
星姑娘终于展颜释怀,收瓶入怀,手再从襟怀中出来时,拈了块白玉,与她手是一样的颜色,朝简竹那边一掼:“物尽其用罢!”
是兼思的白玉佩。
简竹拈起玉佩,徐徐在指间转着。
清风徐来。风中已有了冬意。
第十二章 鸡窝里来了拜年客
安城养蚕的季节,是从四月起至十月末。每二十余天养一批蚕,约可养十来批,至十一月初,朔风起天末,纵强养起来,也结不得好茧子了。再说,漂絮要在水中进行,天气一冷、河面上冻,也漂不得。往常的山乌槛,入冬便无茧可煮、无丝棉可制,只有歇下来。然而活可以歇,伙计却歇不得。伙计一歇,岂不是只剩下白吃白喝了?所以但凡敬业点儿的老板,从外面接点其他活来,也要叫伙计做的。
从前,山乌槛是慕家旗号下的产业,其他作坊天冷后也有洗料、打料、切料、杖槽、漉浆等诸道环节可做,人手短缺的就不向外雇短工,直接叫山乌槛伙计做了。今儿个,山乌槛已独立,再要活计,就只得自个儿到外头接。
真是瞌睡就来枕头,想什么就来什么。河还没上冻,“且再川”老板再次前来拜访。
这“且再川”,以前也是慕家产业。陈雍在慕家时期就一手负责麻纸制造与销售。慕家倒后,盘下且再川,自己正经做了老板。肯借钱给简竹买丝铺,照他说,就是看在“且再川与山乌槛从前的交情,如今更应同舟共济。”
山乌槛进入工闲期,陈雍再一次抛出橄榄枝,甚至主动登门造访简竹。他本来还算是五官端正,可惜不久前被星姑娘踢肿了嘴、踢掉了牙,紧急叫能工巧匠装回去三颗金牙,腮帮子仍带点肿,令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商业化笑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流畅。一咧嘴,金光一闪,更是慑人。
一向不太过问外事的来福都忍不住了,悄悄跟来宝咬耳朵说:“我看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说呢?”
来宝头也不抬回答:“我只看天事,不问人事。”
来福不满:“喂,现在大白天,星星都没出来,你看什么天事?!”
“星虽不出,其实仍在。”来宝鄙夷,“跟你说多少次了,你不懂!我这双眼睛不是用来看人的!你有闲话,问来石去吧!”
来福为之气结。
不过来宝说得对。沈夔石是画人像出身,对人有研究。来福问他:“你看且再川陈老板怎么样?”
“身材挺拔,仪表堂堂,双目有光,举止客气。”沈夔石张口十六个字,都是好话。
来福挠头。
“——可惜步伐跳跃、心术不正、光是贼光、客难压主!”沈夔石接下来的十六个字,更具份量。
来福呆了片刻,拍拍他的肩:“来石啊!你应该去做相面先生!”
“谬赞谬赞。”沈夔石不愿接这碴,话锋一转,“福兄弟,听你口音,是西边来的?”
来福张张嘴,又闭上,付之以苦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来福和来宝,不能以真名字示人,自有苦衷。
慕飞蹲在旁边,手抄在破袖子里,小狐狸似的黑眼睛滴溜溜转。
陈雍此来,是请求山乌槛提供麻料的。
且再川一向来做的是麻纸。麻纸在当今纸业里,算得上等货色,比什么“麦秸纸”、“树皮鱼网纸”杂质都少、纸质且更匀薄,虽然纸色难以达到完全洁白的程度,麻纤维也难免令纸面略有凹凸、不能全然平整无痕,但除非用丝帛作比,否则也没有什么材料胜过它。而麻纸之衬墨效能,又比丝帛好多了。故十二城中,皆以麻纸最为流行。
慕家作为桑邑最大的纸商,当然做的也是麻纸最多,其中最得力的作坊,就是且再川。但是,且再川只管造纸的核心环节,麻料加工一向是山乌槛来做。
如今,陈雍就是问简竹,能不能“照常供料”?
要供的,是苎麻料。
麻有亚麻、苎麻、黄麻、剑麻、大麻等多种,分布来说,以亚麻、大麻最广。但亚麻纤维较长,用以织布固然是麻中翘楚,用来造纸却容易造成纸面不平整;而大麻纤维太粗,用来搓麻绳、织麻袋固然不错,要造纸就嫌力不从心。造纸用麻,还是以苎麻、黄麻为上。其实黄麻抄造困难、不易成浆,不知西南未城的匠人想出个什么法儿,照样摊晒成纸,纸质且相当不错。而安城得天独厚广种苎麻、造纸工艺又成熟,与未城黄麻纸分庭抗礼,同列纸业翘楚。且再川要造纸,就需要大量麻料。
“丝铺的事,我也听说了,真正势如骑虎,那抢价的可恶!摆明了看你不是本地人,排外!最后一关你退下来,也怪不得你。在商言商,我可没那本乡本土的狭隘心思。只是我这笔钱贷在你这里,不怕你笑话,总想它生息的。不如做成你这笔买卖,我们彼此得利。你看如何?”陈雍推心置腹地商问。
这般好买卖、这般善心人!简竹断没反面成仇、赶人出去的道理。他只是为难地问:“那么双倍惩罚的条款……”
“改了!你能交货给我,我就不要双倍罚金!”陈雍爽快道。
简竹欢喜道谢。双方签定了新条款,简竹就准备置办麻料。
谁知这苎麻一般每年可采三次、最后一次在十月,一旦过了时候,麻料就不好用了。所以每到收割时节,农家抢着割、商家也抢着订,订晚就没了。简竹初来乍到,不懂这些,哪里有先下过订单?临时再要收购,不得不加钱。陈雍借的高利贷本金,没在丝铺上花掉,就在这里使了出去。
原麻买下后,要剁细、蒸煮后方可用。切麻、煮麻的特殊工具、添加用剂,有的山乌槛本来就有,但许久没用过,要重新调试,有的就只能另买,这又是一笔开销。
山乌槛既接了陈雍的大宗买卖,腾不出手做别人的活,这是第三笔隐形开销。
宝刀大大咧咧,不知商业上的利害与因果。慕飞倒是家学渊源,那晚看见高利贷契约,先已一吓;及至听说简竹不接受偷出高利贷契约的好意,他眼珠子转了转;等陈雍拜访结成新契,山乌槛摊开排场来做麻,他又是一吓,眼珠又转了一圈之后,拔腿就去见简竹了。
不知这两人谈了些什么,反正之后,慕飞就不用干活儿了,每日在内院同简竹闭门促膝、坐而论道。这本是好事,却愁煞了一个人。谁?胡九婶。
慕飞亲娘姓胡,给慕华作妾后,冠了夫姓叫莫胡氏。慕家既倒,再正儿八经叫什么慕胡氏未免太不合适了。她在娘家排行第九,旁人就叫她九婶。
她模样有些瘦弱,面颊上还老有两抹红晕,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易害羞的弱质女子,从而低估了她。她十指尖尖,从前也是精心保养的,如今长指甲绞去、莞丹也不能再涂,手里腌着冬笋、白萝卜,口里长吁短叹的。宝刀听见了,不得不动问一声:“九婶,你担心什么呀?”
“我的儿,我知道。”胡九婶就等她问,立马竹筒倒豆子般道,“打小儿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最能淘气。从前有爹娘照应,他一天还不知闯多少事呢!如今戴罪之身,他不跟主东家搭腔倒也罢了,这搭腔一句搭不好,得罪了,不就一顿鞭子吗?”说着情动于衷,滚下泪来。
宝刀缩缩脖子:“少东家不打人吧?”
“唉,我就是怕他淘气啊!”九婶捣一记冬菜恨一声,“我就是怕他没人拘束着,淘气啊!”
宝刀自小没娘,不知何谓母爱。那二娘是爹的填房,对她面子上还好,实则不痛不痒的,她也习惯了,见九婶这么担心慕飞,完全不懂为何要如此,但想着:“她是大人,担心得总有道理的吧?”九婶进了山乌槛厨房做事后,又一直肯行方便、让宝刀烤火。宝刀感激她,便拍胸口道:“我帮你盯着他去!”
这会儿,山乌槛活计重新分配过了。凡是有点力气的伙计,包括兼思,都被拉去侍弄麻料。兼思原来承担的清洁洒扫之责,就转给了宝刀。内院清扫本来是兼思自带的两个伙计负责的,他们最近不知忙什么去了,整天不见人影,简竹倒放心,叫宝刀有空时带着扫扫就成。
宝刀这个秋天又蹿高了一个头,握起竹扫帚不费力了,嫌扫帚柄冷,将夹袄袖口拉出一截来垫着手,装模作样进内院扫来扫去,越扫越靠近简竹的院子,把耳朵贴在窗根下,听里面说的是:“如今你大势逊于人,手中有奇兵。如若此时出兵,恐怕被人倚势强压、全军覆没,如之奈何?”
宝刀心上一动,触着老爹从前教的武学道理,不由张口道:“不可示弱、不可示强;借物掩身、因人掩形;妥为周旋、俟机反噬!”
慕飞跳起来:“有人偷听!”
宝刀双手乱摇:“偷听偷看是道上大忌!我才没有。我无意的……”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借扫地之名摸到窗下,根本已经是有意,臊得面红过耳,操起扫帚就要猫腰逃跑。
第十三章 关门弟子
窗板悠然抬起,简竹立在窗口淡淡道:“既来了,就进来吧。”说完,走回去坐在桌边。宝刀看他们手里几十张牛骨面的竹牌,各有点子、记认字样,原来是骨牌。宝刀二娘无聊时好抹这个,宝刀见多了,觉得也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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