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小矮桌上的白色纸张。
苏苕妃子端坐在对面,脸色淡淡的,宽大的袖子交叠着,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就这样沉默着看他。
对面的人正低头过目奏章,玉冠束发,侧脸垂下一缕发丝,一直垂到他的下巴尖上。察觉到她在注目自己,滕久搁下手里的墨笔,抬起头看回她。
“想好了吗?”他并不着急,耐心地等着她做出决定。
苏苕垂下眉眼,“我的家族真的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吗?”与其说是在询问滕久,不如说是她在自言自语,“陛下要出手教训一下他们也是应该的,苕何德何能,竟给了他们这么大的面子。”
“孤并不是针对你们苏家,京都大商大贾最近几年发展势头过盛,朝廷已经颇多不满。倘若你们苏家能够以身作则,率先站出来支援军粮,其他几家想必也不会多说什么。”
“妾不过是弱小女子,家族大事自有父亲做主。您要对苏家动手,大可不必顾及苕。人生十几载,妾不过一枚棋子罢了。”她说到这里几乎要落泪,见滕久一脸冰冷的表情,苏苕抬起手,搁在桌子上,似乎在寻找依靠,“若非陛下情深,苕此生恐怕将虚度年华,寂寂无名而死。”
“孤,恐怕做不到哥哥那样。”
又是这样的回复。苏苕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收复边疆,是储久的夙愿,考虑到这一点,妾也会全力相助。因此陛下大可相信苕,母亲来见苕,不过是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滕久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他自然知道她这是撒谎了,说起来她确实没有任何理由来帮助自己。“苏家树大招风,孤要对付它,自然是有很多办法。你不肯相助,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终于不再演戏了,这般直白的威胁说出口,苏苕的心微微泛疼,“如今已经走到最后一步,棋子的作用完全废弃,恐怕只有一死。”
“孤答应哥哥不会为难你。”
“但是陛下没有答应不为难苏家,是吗?”
短暂的沉默,滕久点了点头。
苏苕激动地站起来,却又呆在原地不动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滕久被她这样盯着竟然横生出一份歉疚感来。“陛下,您可曾为苕着想过,哪怕是一下?太后不喜欢我,陛下也不喜欢我,若是苏家也不能被陛下包容,苕孤零零一人呆在这偌大的宫殿,旁人见了,只是羡慕嫉妒,却不知我过的是什么生活。真正地无依无靠。陛下允诺给苕平和的生活,半年时间不到,陛下却已经反悔,您这样比直接杀了苕还要狠心。”
“早知道如此,当日我横竖都要死在储久面前,家族陪葬,死得也比现在要来得风光。”苏苕说完又跌坐在位置上,垂着头黯然神伤。
滕久没有说话,他转过头望着外面的庭院。昔日的珠玉如今都被撤下,那团雪白也不在这里嬉戏玩闹。哥哥,你可真是留下一个难题啊。
最是无情帝王家,恩宠不在,情分也就荡然无存。
一时之间要从苏苕手里拿到那份名单,看来还是有难度。滕久不愿用蛮力威胁她,只好再认真想想对策。正在踌躇着,殿外却传来太后驾到的宣报声。
苏苕冷眼看着他站起来,“陛下,您现在最应该关心的恐怕是立后大事。”
“帮我。”滕久忽然说道。
苏苕微微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百合
等到太后进了内殿,桌边只剩下苏苕一人。
凤目扫过桌上的谍案,太后冷声问道:“皇帝在哪里?”苏苕妃子软软地行了个礼,轻声说道:“陛下感到劳累,正在浴殿洗沐。”
大白天的洗什么澡?太后对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梁宝呢?”
“侍从大人自然陪同伺候。”苏苕让出位置,“太后难得来明苕殿叙话,不如尝尝苕亲手烹制的茶水。”干净的桌上摆着茶盏。
太后巡视了一番,无心跟她叙话。“不必了。”
“恭送太后娘娘。”苏苕弯腰屈膝,恭敬地目送她离去。太后走到殿门,转过头不咸不淡地留下一句话:“你今晚到宵衣殿来。”
幔帐被一把撩起,滕久走出来,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多谢。”
“既然陛下有求于苕,苕自然不敢怠慢。索性帮忙便帮到底,今晚苕便去宵衣殿一趟。丞相小女也住在那里。”苏苕妃子掩唇一笑,“当年储久也是如此。”
“孤知晓你并不怨恨宋家小姐,你不喜欢的是许昭容。”滕久重新坐在位置上,闲闲翻开奏章,“昭容是太后侄女,你前往宵衣殿,还是收敛一点比较好。”
苏苕坐在他对面,接话道:“倘若有一天我和许怜樱有了冲突,陛下是帮苕,还是帮她?”
“孤不希望看到有那么一天。”
“陛下将来会有自己喜欢的妃子,许怜樱和我早已势不两立,即使陛下不愿意,恐怕也很难避免。将来有了那么一天,陛下也不必怜惜苕。这都是苕咎由自取的。”
“你打算做什么?”
苏苕慢慢站起来,敛起衣袖,“陛下,这是苕跟她的事情。苕保证,今后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将您看成储久来对待。苕心意已决,唯有这一桩心愿没有完成,您大可袖手旁观,不必干涉。”
“到时,孤保证帮理不帮亲。”
“有您这句话,足矣。”
入夜,宵衣殿。
太后的退席让气氛缓和了许多,宋织儿紧绷的神经送下来,她用手托着腮,叹了口气,“每次跟太后娘娘吃饭,都感觉在打战一样,这个不敢动,那个不敢做。”
许昭容闻言,抬起头淡淡看来她一眼,“织儿妹妹,这些话以后可不能这样大咧咧地说出来。宫里有心之人太多。”
“呵,有心之人才不会如此无聊,揪着织儿妹妹说话方式不放。”苏苕妃子捧着一盏梨羹,眼睛看着许昭容说道。
“苏苕,你为何要这般处处跟我作对?我不过是好意提醒织儿妹妹一声。”许怜樱坐得四平八稳,即使是在质问她也语气平平,脸色不变。
“有心之人才会将苕的话当成满满的恶意来对待。苕也不过是好心告诉织儿妹妹一声,不必如此拘束。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昭容姐姐这般死守规矩,二话不敢多言一句。”苏苕忽然笑着看宋织儿,“你说呢?”
宋织儿再迟钝也察觉到了她们两个人之间浓烈的火药味,她尴尬地笑了笑,不敢答是也不想答不是,只能埋头开始吃东西。
许昭容稍微被气到,抬起头看苏苕,却又不想与她直面冲突,只能忍下不耐,说道:“你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苏苕笑而不语。
四周的宫女已经退下,一时只有她们几个姐妹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旁边站着各自的贴身宫女。木蔻因为被苏苕妃子教训过,心里还有些阴影,站在许昭容身后一动不动,仿佛隐形人。而杏儿是宫外进来的,性子活泼一些,见主子明枪暗箭语带机锋地聊着天,听得倒是兴致盎然,以为学到了很多。
“织儿妹妹,会喝酒吗?”苏苕妃子举起一盏酒,递到宋织儿手里。宋织儿偷偷去看许怜樱的脸色,见她表情平平,便斗胆接了下来,闻了闻酒气,“好香的酒。”
“不必学你怜樱姐姐的拘礼,如果喜欢,跟苕饮几杯如何?”
宋织儿有些雀跃起来,拿着酒杯笑嘻嘻地看着苏苕,“姐姐真漂亮。”对面的苏苕一身淡雅宫装,衣带上镶嵌着红彤彤的宝石。她摘下自己手腕戴着的玉镯,环上织儿的手腕,“权当见面礼,你收下吧。”
许昭容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只深红色的镯子。难得苏苕妃子如此好心,竟然想到送礼物。宋织儿欢喜十分,也从自己发髻上摘下一支玉簪,“姐姐,这是织儿的回礼。”
两个人相视一笑,好像姐妹情谊瞬间就建立了起来。倒是将一旁的许怜樱给忽视了。
三杯两盏淡酒,宋织儿渐渐不胜酒力,看着对面的苏苕影子似地模糊摇晃。“我还想喝呢。”又一杯酒递到她的手心。许昭容终于出声,“织儿妹妹,你不可再饮下去了。”
同时用眼神暗示苏苕适可而止。苏苕却不理会她,满面笑容地一把扶起织儿,“来,既然这里喝得不痛快,妹妹随我到明苕殿饮酒如何?”
“好啊,好啊,早就听说姐姐殿里有好多珠玉,晚上当灯来用,真的是这样吗?”宋织儿两颊红晕如朝霞,痴痴地看着对面的苏苕。
“织儿妹妹!”许昭容低声用力地喊了她一声,宋织儿转过头做了个静音的动作,“姐姐不要吵,你听,树上的黄莺在唱歌。”
“这哪里是黄莺,分明是知了。”许昭容站起来,拦住她,然后对苏苕说道,“你若是不喜欢呆在这里,现在可以回了。”
苏苕红唇间逸出笑声,“姐姐这是在下逐客令吗?”
“我想去。”宋织儿却一把扒拉住苏苕的手臂,不肯留在这里了。许昭容看了看她们两个,眼睛里的情绪终于全部收敛起来,“那么,请自便。”
她说完就端庄地转身,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这里。
“织儿妹妹,这些酒好喝吗?”两个女人坐在一辆坐撵上,垂着帐幔,车内都是酒气。杏儿听从主子的命令,在车里放了很多酒坛子。
苏妃的坐撵高贵大气,行走在宫廷里引人注目。所过之地,宫女侍从纷纷驻足目送,只见车内纱幔飘扬,女子柔软的身体忽隐忽现,空气里飘出浓郁的酒香气。
“苏妃娘娘太放浪形骸了,陛下竟然可以容忍。”
“嘘,不可在大庭广众议论娘娘。”
车内,苏苕却已经隐隐有些后悔,这宋织儿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她努力地拉出自己的衣袖,笑盈盈地看着已经大醉的宋织儿,“妹妹,不如回到你居住的殿里。”
“姐姐带我去嘛,我还要喝,还要一碟蜂蜜酥鱼、辣椒花生来当佐料,喝个痛快岂不是很好?难得姐姐愿意相陪,织儿十分欢喜。”说话间,她又粘了上来,这次干脆就环住了苏苕的腰。
她手里的酒杯跌落在地,洒了满座的酒液。苏苕也有些昏昏欲醉。
坐撵到了一半,却被人拦住了。苏苕按压住开始闹酒疯的宋织儿,问外面的杏儿是什么情况。杏儿走上前,看到前面站着一个蓝裙宫装的尚花宫女。
“你拦住坐撵做什么?”杏儿觉得这个宫女眼熟,多看几眼后才想起来有过一次擦肩而过。
苏长久侧过身,给他们看后面的马车,“或许娘娘赶快回殿比较好,明苕殿忽然走水了。”她说完就拿着鞭子跳上马车,随时等着苏苕妃子过来。
幔帐被一把撩起,苏苕跳下坐撵,吩咐杏儿照顾好上面的宋织儿,然后就走到马车前。
苏苕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想到用马车来接人?”
苏长久驾起马车,飞快地朝着明苕殿驶去。她的声音几乎要碎在风声里,“这辆马车原本是来载花草的。娘娘是明苕殿的主人,想必很担忧大殿的状况。”
一时之间只有马车辘辘的声音,苏苕确实很焦急。
赶到明苕殿,大火已经被灭得差不多了,长廊被烧得一片黑色焦糊,木格子窗户也被烧坏了糊纸。苏苕站在庭院里,看着宫女们进进出出收拾搬出来的东西。昔日储久亲手写的匾额被摘了下来,搁置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娘娘,您不用担心,殿里的东西都还好好地在呢。”有宫女走过去,轻声说道。苏苕脸上的神色却可怕得吓人,“是谁放的火?”
一时之间庭院里安静下来,苏苕又冷声问道:“是谁?”
“娘娘,是殿里的火烛倒了,烧着垂下的幔帐。”殿内的宫女胆战心惊,跪了一地,等着苏苕的反应。
苏苕却越过她们,径直走到殿内,目光巡视了一番,最后落在一处。幸好大火没有烧到这里,一只小巧的花瓶端端正正地立在壁橱后面,被一方垂帘遮住。
“咦,小猫,你不要乱跑。”身后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宫女们的惊呼声,“苏姑娘,你不能进去。”
一道深蓝色的身影转过朱门,苏长久嘴里喊着“小猫出来”,视线却落在苏苕身上。“谁准许你进来的?!”苏苕一个冷眼看过来,却看到那团雪白。
她脸色变了又变,小猫四处乱跑,钻在纱幔下忽隐忽现。“是阿白……”她追出去几步,一时忘记了要去责骂这个冒失的宫女。
“是陛下养的猫。”苏长久顿足,立在幔帐一旁,以表示自己心急的原因。
苏苕看不见白猫的身影,闻言转过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是辰居殿新来的养猫宫女?”她想了一下,“不对,你好像是尚花女史的人。”
最后她终于想起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宫女是谁了。
“你是太医院的女官!”苏苕一下子又忘了白猫,立在原地,因为之前饮酒,酒气上涌,她的头忽然很疼。今晚似乎会发生很多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在写这章的时候,有淡淡的忧伤。
☆、迷药
之前遗忘的事情忽然又想起来了,苏苕妃子一只手扶住旁边的太妃椅背,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额角上,面前似乎悬着一具鞭痕累累的女尸,阴暗的光线里挥过鞭影。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她的四周。
“程涟衣……”她忽然低低念出这个名字,终于将面前这个蓝裙宫女联系上了这些回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脚下蜷缩着不会出声的哑猫。苏长久弯下腰抱起小白猫,垂着眉眼幽幽地说道:“娘娘没有事,我先走了。陛下找这只猫很久了,现在终于找到了。”
似乎别有所指。
苏苕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壁橱垂帘后小巧的花瓶。它还稳稳地立在那里。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挥了挥手,“你下去。”
苏长久抱着猫一步步退出去。手因为不自觉地用力,猫被她紧紧勒住,白色的毛纠缠在她修长的手指间。她大步迈出明苕殿,然后走到门口,跳上马车,将手里的猫放在车厢里,扬起鞭子就朝辰居殿驶去。
车厢里的猫被这个车速震得晕晕乎乎,猫爪紧紧扣住车窗边缘,嘴边的胡须在风里飘扬。终于来到明苕殿,它又被冒失的主人一把抱起,直接就冲到了大殿之内。
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