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油光发亮的胡子。另一个怪物留着两撇小胡子，飘扬的长发直抵腰部，肥胖得不像人形，高高隆起的大肚子酷似即将临盆的孕妇。
在一瞬间，我们中止了正在激烈争论的无聊话题。话题似乎是，“王朔真的会退出文坛吗？或者他的引退申明又是一次炒作？”面对突然而至的两个怪物，我们不约而同警惕地站起来。
“我们是来推销影碟的。”两个怪物背书般小声说道，他们又惊慌地朝身后看了看，“毛片也有。”
“不要不要……”我轰他们走。
“刀下留人！”一个声音叫道。是鞠口水从被子里发出来的。他一脚蹬掉被子。“等一等，有《大话西游》吗？”
“有，什么都有，只要你给钱，人头我也给你弄来。”“孕妇”嘻皮笑脸道。
鞠口水不仅买了《大话西游》，还买了５张毛片。
两个怪物走时，我问他们是哪的，“关公”答复“艺术系影视编导演专业跑龙套班的”。第二天，我们从学校的布告栏得知了两个怪物被洪大当局逮捕和处分的消息。布告上有他们的照片，罪状，还有他们用中英两种文体撰写的检讨，原来他们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在两年多的地下影碟贩卖生涯中盈利达５万元人民币，全部被他们挥霍一空。最大的灾难性后果是，全校几乎所有学生都看过他们兜售的黄｜色影碟或书刊，严重残害了我们的心灵，使我们无法茁壮成长，我们将带着被玷污的心灵走向社会，并且繁衍后代。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毒害了整个民族，甚至全人类。按说应该验明正身押赴刑场的，却只是一人给了一个处分，小道消息说，二怪给校长行了贿（贿赂中除现金之外还有：没有卖完的毛片），但得不到证实。关于这个问题，校当局没有给予一个答复或解释。实际上，校方在想什么干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干什么校方也不知道。
２３。多年以后，我们还对这部片子和这个欢聚一堂的下午津津乐道
星期六，吃完午饭，我们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乘坐２０５路公交车去了象山路我的家。姑妈姑父在我高中时相继撒手人寰。父亲果然高瞻远瞩，我和姑妈姑父还来不及将姑侄情培养成母子情，他们就先后去世了（我只是在姑父姑妈生命的最后几年，改口管他们叫了爸妈而已）。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安排让我来到城市生活、读书和继承姑妈的遗产，让我上大学、认识小茜和……在这个星期六和大家一起来到这里看影碟。
我家还贴着挽联，只是已经风化发白了。客厅里有姑父姑妈大幅合影，１９６８年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他们刚刚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当然毛不是单见他们），把嗓子都喊哑了，幸福的泪水还挂在脸上，激｜情燃烧的岁月凝固在瞬间的笑容中。父亲曾经说过，姑父姑妈是文革时期南昌的红人，仅次于万里浪涂烈，好汉也提当年勇——姑父曾经在一周内打断了２００多条“黑五类”的胳膊或大腿。“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吗？”干了一辈子农活的父亲瞪着眼睛问我。“而我们一周时间能徒手收割多少斤稻子？——少得可怜。”
我们都到齐了。因为人多，有点看电影的感觉。我作为主人，提供了食物。瓜子、香烟和蛋糕。就有点包厢的味道了。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人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多年以后，我们还对这部片子和这个欢聚一堂的下午津津乐道。
在这个下午，小茜得到了一个外号“白晶晶”，因为我的外号是唐僧。是“急死人”万小红从《大话西游》中得到的灵感，这个外号没有任何创意，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她们曾经叫过小茜几天“美女”，但是以女孩子的小心眼，她们断然是不会把同伴的优点刁在嘴边常说常喊的，除非对方很丑，作为一种反讽，才可能乐此不疲。在内心深处，她们都是对小茜的美貌嫉妒不已的，幸好小茜找的男朋友——我——是如此平庸，她们才稍感安慰。叫这个外号她们多少是有些快感的，“白晶晶”就是白骨精，在美貌掩盖之下的一个妖精，在孙悟空的金箍棒下立马现出丑恶的原形。
小茜很大度，她说她对别的都不在乎，只在乎我。我有时感到迷茫。我这样一个平庸得掉在人堆里找都找不着的老实人，何得何能，能拥有艳冠群芳的小茜？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角色。用我父亲的话说，“你老实得可以拧出水来”。但是略有一点于命运无补的小智慧。所以常常给人以聪明的印象。也就是那种聪明写在脸上、实际上很不聪明的可悲的货色。时间长了以后，我发现小茜和我相反。她给人的感觉是非常憨厚，甚至有点傻气、糊里糊涂，诚实大度，毫无心计，丢三落四。实际上她非常聪明，明察秋豪，城府很深，疑心极重，城府深的人往往疑心重，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过于注重细节，想得太多了。而实际上细节、表象往往是骗人的，尤其是那些外观和内心、思考和行为完全脱离的人。
小茜话很少。给人安静、木纳的印象。实际上一个人是呈现给别人的印象决定了他的命运，真实如何倒在其次。如果一个人非常好，但是总给别人不好的印象，那只能哀叹命不好了。大奸若忠。大忠若奸。和她在一起，显得我话多，滔滔不绝。她说她只要和我呆在一起，就很满足，就感到充实、幸福和安宁。
大家意犹未尽地看完《大话西游》。“急死人”万小红从中得到灵感，给小茜取了“白晶晶”的外号，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小茜本人也未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却跳出一个程咬金。“麻子”马鞍山拿大眼睛瞪着“急死人”万小红：“我反对。这个外号太难听了！这分明是说朱小茜是妖怪嘛。万小红你这是嫉妒人家朱小茜漂亮！”
“我还嫉妒你的胸部呢。”万小红冷笑。
“你！……”马鞍山涨红了脸，杏眉倒竖，虎目圆睁。她的胸部被女孩子们戏称为葡萄，最是自卑这一点，一直计划着去丰｜乳。
“我嫉妒你的狐臭！”马鞍山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嫉妒你的香港脚！我嫉妒你的塌鼻子！我嫉妒你的招风耳！我嫉妒你丑八怪！丑八怪！！……”
“你才丑八怪！贱货！骚货！卖货！……”
两个女孩子相互揪着对方的头发、用长指甲抓破对方的脸，扭打在一起。我们全体出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们分开——两人像粘在一起。可见人在愤怒时有多大的潜力。两个弱女子在那会儿力有千钧。据说一个家住筷子巷的妇女为了抢救压在车下的孩子，竟用伟大的母爱把一辆大解放掀翻了。后来我去中山桥头的市图书馆查过，确有其事，刊登在１９９８年６月２日的南昌晚报第４８版。
原来，马鞍山和万小红积怨已经很深。从帅哥柳花明一出现两人就视同水火。她们为帅哥争风吃醋已经很久了。就像在地下汹涌酝酿了很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而作为这次斗殴事件真正的诱因帅哥柳花明却是唯一没有参与制止斗殴的人。他以完全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甚至别有趣味地在一旁看着闹剧上演和收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外表英俊得令人惊叹的人竟然是一个极度自卑、有点变态心理的傻逼。无风不起浪。如果不是他到处招蜂惹蝶，根本不会有那么多女孩子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寻死觅活。他特别喜欢制造暧昧的关系、让女孩子蠢蠢欲动的气氛，他特别喜欢钓人胃口，却又不真正地给予，他特别喜欢——专门找相貌丑陋的女孩子调情，却不给人真正的实惠……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到处发烟，却又不给人打火机。他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变态心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鞍山和万小红之间的敌视和斗殴，真正的制造者是他。他责无旁贷。他要为马鞍山和万小红共同的破相负责任。她们在斗殴中撕破对方的脸，在醒目的地方留下了永久的伤痕。她们直到毕业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朝夕相处却形同陌路。
这天晚上，小茜留下来了。把大家送走时，大伙开着我的玩笑：“记得戴安全套！……两手都要硬！一手抓数量、一手抓质量……不要模仿毛片，不管毛片黄片都是表演！而不是真实的生活……要看着日历上的每日宜忌行事，如果上面说‘今日诸事不宜’，可千万别干坏事，哈哈……”
小茜说她是故意当着大家的面留下来的。她这样不给自己退路的做法使我感动，却又使我深感压力和升起一丝莫名的隐忧。
和小茜一起看毛片的时候，使我想起初中时和“班朵”朱丽叶一起在大头家看黄片的情景。黄片有情节有故事只是夹杂着“办事”的镜头，而毛片没有情节全是清一色的“办事”，反而让人看得索然无味。看了一张我们就没看第二张，换上音乐碟的时候，我又一次发现，小茜和朱丽叶的眼睛长得很像。
我们没有睡在一起，但我被性欲及幻想折腾得一夜无眠。我无数次想爬起来敲她的门，却一直不敢行动。无数次想像她找个借口来我的房间（我故意没关门），但她一直没来。我天性谨慎，不敢造次，左右权衡，患得患失，第二天又后悔自己没有去敲她的门。也许她就盼着我敲门？至少我应该试一试！
看上去她睡得还好，至少没有像我那样眼睛布满血丝。
２４。不眠之夜
“停板”谢天留给了我一本圣经。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话“……只有葛亮老实些，如果我将来不幸夭折了，我就把心爱的圣经送给他，我想他会收下的，谁会违背死者的遗愿呢？”因此，他去世以后，我就在他的遗物中拿了那本圣经。说得不错——谁会违背死者的遗愿呢？
从我翻开它的那天起，我就读得津津有味。每天临睡或早上起来读一段，很容易就得到内心的安宁。
帅哥刚开始睡谢天的床时，产生过一些奇怪的生理反映。至今令我费解。
第一天晚上，他在谢天的床铺上死活睡不着，像有什么东西侵犯他，袭击他，他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睡下去，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一夜，一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明显在侵扰他，他就这样抵抗着那个东西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晚上，他一上床就睡着了。但是，半夜里忽然醒了。我们听到他在说话。我打开了灯。看见他坐了起来。紧闭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鞠口水欠我１００块钱，快还给我！”声音很轻，一连说了３遍。声音是从帅哥口中发出来的，却是谢天的声音！然后帅哥就躺下了。一夜无事。
次日上午我对帅哥说你昨晚起来了一次，他坚持说没有。时间长了，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是我问鞠口水是不是欠了谢天１００块钱，他不好意思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还以为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呢。因为谢天死了嘛。”我几乎是逼着他给谢天家里寄去了１００元钱。我觉得我在帮他，可他并不领情，甚至很有几分不满。可能还有别的怀疑，但他没说，我也没问。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明明是帮别人，却老是遭到别人的怨恨。太好了，好得让人怀疑是居心叵测。
从此以后，没再发生任何怪事。帅哥在谢天的床上睡得很香。连恶梦也没做一个。只是他没有变成谢天那样的股神，他的股票亏得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把他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积蓄都亏得所剩无几。他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对着列祖列宗发誓，要打短他的狗腿。这个说法不够正确，如果他是狗，那么他们不就是狗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么。
他连家也不敢回了。在股市走了麦城，心里的感触却非常丰富。于是，他开始了《教你炒股》的写作。他后来靠这本书发了财。还清了他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借贷。浪子回头。重新成为家中的掌上明珠。受人待见。他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在祖宗的牌位前感谢列祖列宗的庇佑，出了帅哥这么一个贵人。
帅哥家是传统的中国旧式家庭。他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凡遇大事小情都要祷告祖宗。
２５。诗坛新星……未经允许的诗歌朗诵会
当晨报记者来采访鞠口水时我们才知道他已经成为诗坛的一颗新星。这个家伙背着我们偷偷向一家名叫《北平》的诗歌月刊投稿，竟然被采用了。晨报记者严正指出：“他是第一位在《北平》上发表诗歌的８０年代人，因此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记者是一个白白胖胖、高度近视的中年人，在提到鞠口水发表的那首诗歌时语气激动。
接着，记者仿佛抑制不住自己——竟然在我们寝室、在我们略带惊讶的神情中，未经我们的允许，开始背诵起鞠口水的那首长诗：
“情歌、鞠德福、宝石的光芒远不及你的眼睛、深深吸引我的视线、呵，我的目光结了冰……”
鞠口水不在。记者进门时我们就告诉了他。然后他仿佛自说自话向我们介绍鞠的诗歌发表的意义，又一发不可收地背起了诗。
５分钟过去了。老牛打起了哈欠，老狼走出房间接听手机，帅哥原本就在被子里，这时候终于睡着了。我也在床上躺下来，读起了谢天的圣经。
雨下大了。老牛走过去关上了窗户。寝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１０分钟过去了。记者还深深陶醉在诗歌朗诵中。
记者背完诗后，就一直在寝室等鞠口水。他拿出一本书旁若无人地看，我瞟了一眼，那是一本莎士比亚的诗集。一上午鞠都没露面。鞠那时没有手机。中午时，记者尾随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在食堂门口截住了一脸晦气的鞠口水。
２６。扩大会议——成为作家的可能性
鞠口水的成功使我们大受刺激，也大受启发。于是，我们召开了一次冗长的扩大会议研究——成为作家的可能性。连鞠口水——这个睡觉都流口水的角色都能写诗成名，难道我们还不行吗？看来，当一名作家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难道我们的智商还会比鞠口水低？
会议认为，必须高举个人奋斗的伟大旗帜，紧紧围绕不出名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