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她指的方向路线,一路飞行,约莫一个时辰后,连尊再次缓了速度,并慢慢降至离地面数丈的高度,问她此处离她爹的坟墓还有多远。
颜初静抱着小人儿站起来,朝下方望去,只见一座小庄园谧谧地卧在黑暗中,内里杂草丛生,门窗斑驳,苔痕处处,惟独不见人烟之迹,显然已荒废多年。
如此荒凉景象,与她记忆中的,大相径庭。略一想,倒也合情理,毕竟那个女子自从嫁到江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昔年留在庄里看守的那名孤寡老仆年岁又高,想来怕是早已过世。庄园无人打理,自然呈现颓败之象。
颜叠吉临死前留下遗言,要与妻子合葬一处。丧事是江致远办的,坟墓就在庄园后头的那座小山上。
出嫁前,那个女子经常到他们的坟前烧香敬酒,把自己最新领悟的毒经心得,悄悄地说与他们听;或者烧一些自己摸索出来的奇奇怪怪的药方,要他们帮忙看看。
因此,那座坟的位置,在颜初静的记忆里显得十分清晰。
不假思索地,她伸手一指。
连尊驱云而去。
小山不高,不过三百来丈,郁郁葱葱的草木,一脉瘦水蜿蜒,夜风一吹,呜啦呜啦的,间或似有狼啸鸟泣,骇人胆寒。
山顶上有一处半亩大的平地,颜叠吉夫妇便葬在中间。
浅浅一个坟堆。
因无人描朱,墓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非眼力犀利者不能看清。
犹未及地,连尊的神识已然延伸至墓内棺木。
棺中,两具尸骨并肩躺着,一男一女,穿着同款同色的衣物,女尸的头颅只余白骨,男尸的面孔上倒还留有些皮肉。
未几,他蹙起眉头,看了颜初静一眼,道:“这里面埋的不是你爹。”
很纠结
听他说得这般肯定,她一怔,随即猜想到他或许是施展天眼通之类的法术:“不是?怎么可能……”
连尊想了想,问:“你敢不敢看尸体?”
她差点笑出来,学医的人哪有不敢看尸体的?呃,的确,想当年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她是真的怕得要命,恶心得死去活来!整整半年,吃素不吃荤。等到吐习惯之后,再看那些被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就觉得自己脸皮变厚了,心脏变强壮了,神经变麻木了……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怎么看?”难道要挖坟?不好吧!虽然现在是夜黑风高。
“你先闭上眼。”
“……”
见她依言照做,连尊凝气于指,轻轻地点了点她的眉心,一团萤火虫般大小的银光随之没入其中。
黑暗中,一道冰凉入眉心,随后化成一阵幽凉,漫过额头,随之带给她剐心切骨般的疼痛!霎那间,她依稀感觉到脑海里有个什么东西碎了开来,仿佛天崩地裂,又似夜凉花开……一半火热,一半冰凉……
这时,她已无暇去想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运转起丹田内的阴阳真气,企图抵御这种难以忍受的痛楚。
忽然,眼前清明一片,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还闭着眼眸,她却望见了明月孤峰,苍松峋石,青草墓碑,木棺尸骨,烂肉白蛀……
“啊!”
她低呼出声,猛然睁开双眸,手捂着胸口,勉强压下干呕的恶心感。
“啊——啊——”小人儿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叫了两声,把胖胖的小掌心贴在她胸口上,清亮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流露出疑惑担忧的情绪。
连尊微微一笑,轻轻地拍了拍她后背:“看清楚了吗?”
“唔。”颜初静点点头,安抚了一下小人儿,然后凝神再望,奇怪的是,片刻前看到的尸棺仿如幻象,再也不见。不禁在惋惜自己尚未能领悟这种隔物视物的窍门之余,暗暗苦笑,原以为习惯可成自然,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能力,看来当初坚决不当法医的决定非常正确。
懊恼过后,她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当年下葬的情形,却也未察觉出有何蹊跷,便道:“会不会是后来有人开棺把尸体换走了?”
他垂眸细看了一会,眉头浅蹙:“坟土与棺盖都没有移动过的痕迹。”
“也许,他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她抿了抿唇,觉得有些口渴,奈何身边没带着水袋子,心想,先前他不是质疑过她的姓氏么,说不定他认错人了。
月渐偏西,山风猎猎,吹得周围的枝叶婆娑似魅。
连尊足点地面,挥散云朵,卸去隐形术与防护光罩。刹时,两人的衣袂随风飘起,曳曳然,清逸绝尘,仿若天人下凡。
“你爹从前是如何唤你的?”他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她愣了愣,默忆了一下,如实答他。
“小静……”
那清悦如涧水的嗓音里隐隐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埋在这里面的人绝对不是你的亲生爹娘。”
她微一眯眸,假装惊讶:“此话怎讲?”
虽然是或不是,对她而言,无关重要,但做戏要做全套,硬着头皮也要坚持一下。
他亦不多加解释,抱回小人儿,轻声道:“你爹可曾留下什么,譬如穿过的衣衫,或者是用过的物品。”
“都留着呢,就在那里。”她朝山下的小庄园指了指。
荒废多年的庄园弥漫着一股腐败潮湿的气味,无人打扫的走道,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东一处青苔,西一处野草。
连尊带着她直接飞到颜叠吉昔年所住的的房舍前,长袖隔空一拂,门上的铜锁便哐啷一声掉落于地,两扇漆色斑驳的门扉无风自开。
颜初静跟在他背后走进去,不知他施了个什么法术,眼看着一小团白色光芒直直升至房梁,照得整个房子明亮如昼,不禁又羡慕起来,修炼成仙的渴望空前热切。
为免积尘飞扬,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一个箱笼,从中取出一件衣物递给他。
连尊接过,凝神闭目,半晌,失望而叹:“果然不是。”
他默了片刻,不死心,于是亲自动手,将相邻几间卧房、书房、花厅里面的物什,不论巨细,一一翻了个遍,可惜终究未能如愿……
呆呆地站在一地狼籍间,连尊咬着下唇,只觉心口闷得发慌。
原本,借着衣物用品遗留下的气息,施展觅魂诀的话,寻找物主并非难事,只是损耗一些元神之力罢了,休养半日即可补回。
这些物品上的气息,的确属于棺中那具男尸,然而,却不属于他要找寻的那个人。她又全然不知情。如此一来,线索便断了,要如何查起呢?
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几欲成川,颜初静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想找什么?”
他摇摇头,忽而,眼神一亮。
“小静,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都吃些什么吗?!”
她眨眨眼睛,尽管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么古怪的问题,但还是很努力地翻起那个女子留下的记忆:“很平常啊,羊肉、馍饼、酪子、油糕、豆皮、奶茶……”
数数指头,也有十来种。
颜叠吉年少时在郅高国生活,成家之后,回了故国燕丹。所以他的女儿从小便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吃的与那些寻常牧民无甚不同,只不过种类丰富些,时常有药膳可食。
连尊听得愁眉苦脸,问她是几岁才开始吃这些的。
她答,四五岁吧。
“四岁以前呢?”这才是重点!
“……”
回忆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她只好低声道:“不记得了。”
连尊彻底失望,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来时飞了一个时辰,回去时却整整用了两个时辰,可见他心情差极。
西沉的月,几近透明,遥遥凝望东方微白的天际,仿佛在等待即将东升的旭日。
颜初静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忍了又忍,终于在降落到鲁府后花园的时候,再次问他:“你究竟想找什么吖?”
连尊转过头,十分哀怨地看着她:“我想找你亲生的爹。”
于是,她觉得自己又有了望天无语的冲动,郁闷了一下,很没诚意地说道:“那你去找吧,找到了的话,记得知会我一声。”
“你都不好奇吗?”他瞪圆了眸子,语气里的怨气更浓了,这种表情,配着这张白皙光滑的脸蛋,将之前的神秘气质破坏得一干二净,可爱指数直逼小人儿。
“你说不是亲生就不是亲生了么,找到证据再说。”眉一挑,她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心里碎碎念着,可看不可捏啊。
累了一夜,她也算看明白了,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少年对她似乎真的毫无恶意,相反,还有些亲善。哪怕是在那小庄园里没找着想要的东西,无比失望之下,依然温和得很,未曾朝她喷过丁点儿火气。
“证据?你的身体就是证据!除了那个不要命的疯子,天地之间,哪里还有人生得出你这九阴玲珑体!”
一时口快,他道出了本不愿说的话来。
颜初静闻言一惊,正疑惑他如何晓得她的体质,却见他抛来紫莹莹的一物,下意识地接住,还未来得及细看,耳边便传来他倏忽远去的声音——
“有人来寻你了,回头见。”
微动心
晨曦淡淡,露珠莹莹,鲁府中,一些枯萎多日的草木不约而同地吐出了点点新绿,仿如一夜转春,生机再现。
此刻的前堂,无夜色作掩,更无阴鬼作乱,已不复昨夜阴森森的光景。门扉依敞,人若入内,即可见一整套精雕着迎客松纹或仙鹤纹的红木家什摆放在各处,很是得宜,看起来与寻常大富之家无甚差别,只不过身在其中,感觉十分阴凉,不似夏日。
院里,树下,置有水白景玉石桌凳。
桌边坐着一人,身着织香草暗纹天青湖丝长袍,宽袖素带,青丝散肩,眉似苍峰,眸若桃花,显得俊逸非凡,只是面色隐隐含青,似是心情不佳,又像疲倦不耐。
此人身后站着两个灰衣汉子,身材壮实,目光炯然,显然是习武之人。
稍顷。
一个手执银穗长剑的蓝衣汉子迈出堂门,步及石桌前,对那青袍男子揖道:“禀少宗主,三昭已查遍此堂内外,发现地下有一通道,通往东院,却是条死道,其中并无颜夫人的踪迹。”
青袍男子微一蹙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有人正朝前院疾奔而来。未几,便见一个灰衣汉子面带喜色,向他报来了好消息。
“禀少宗主,五斐找着颜夫人了!”
“在哪?!”
灰衣汉子回道:“后花园。”
青袍男子松了松眉头,握剑起身,道:“带路吧。”
转过几曲回廊,穿过数道庭门,遥见碧池浮雾,雾中小桥横架,桥上人影纤纤,款款而行。青袍男子不由加快了脚步,跟随在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却缓下步伐,最终停于三丈外。
“小静……”眼见那人神色有些恍惚,青袍男子几步上前,仔细打量了她一下,方沉声道,“怎么回事,脸色这般难看?”
说着,抬手摸了摸她那略显苍白的脸颊。
曦光渐亮,男子眸中的忧色清晰可见,带着一丝责备之意。
颜初静心头微动,浅浅一笑:“没事,只是觉得困了,你怎么来了?”
“好端端的,你来这做什么?这府里刚刚出了人命不久,你明明晓得里头不干不净,还摸黑闯进来,要做什么?万一碰上了那些脏东西,如何是好!”他不答反问,语气越来越重,恨不得将她的脑袋瓜子掰开来,瞧瞧里面究竟装着啥。
俗话说得好,打是情,骂是爱。感觉萧潋之这训人的架势颇像二哥的风格,她鼻子一酸,一时心有所触,对他的好感不禁深了几分。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才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不是说有云泉寺的法师来做法事么,我可是真见着了,果真有两下子……”
两人边说边走。
出了鲁府,天色已大白。回到客栈后,颜初静只喝了些水,早点也不吃,略微洗漱,便倒到床上补眠。
这一睡,竟睡至申时才悠悠醒来,但觉饥肠辘辘。
梳洗完毕,换了一袭深柳色的夏衣。
开门。
“萧公子在么?”
站在隔壁门前的灰衣剑卫轻声回道:“少宗主未醒。”
她愣了愣,原道自己已是睡过了头,没想到萧潋之的睡功更胜一筹。于是微微一笑,转身下楼吃饭。
一楼大厅里冷冷清清的,除了掌柜与两名伙计,竟连半桌客人亦无。
门外日光如炽,晒得路人汗流浃背。
懒得出去,她随意挑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点了一汤一素,就着一碗白米饭,慢慢地吃了个七八分饱。
饭后,颜初静上楼回房,背对一窗艳阳,席地而坐,闭目凝神,吸取至阳之气。未料,过了整整一刻钟,仍静不下心来,只好起身作罢。
想起早上,连尊临别前抛来的那物,她打开贴身荷包,取出来看。
那是一块质地极好的圆形紫玉佩,一寸宽,半寸厚,正面镌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七瓣花,反面有两个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字。
左看右看,着实猜不出其意,更想不起这是何种文体。
最让人头疼的的是,连尊既没说送她,又未提及此物有何用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拿回去还他。算算时间,离起程还有六个半时辰,倒也不急。
打定好主意,她便收起玉佩,眼见日渐西斜,余晖转红,忍不住又坐回窗边,凝神吸气。
日薄西山,晚霞挥尽最后一丝绚烂,消散于天际,无声无息。
暮霭渐苍茫。
客栈门前的两盏大风灯已亮起橘红色的光芒,前来投宿或打尖的旅客愈来愈多,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几个伙计引客牵马,端茶上菜,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忽然,一个腰悬长剑的灰衣汉子左手提着药箱,右手搀着一个身穿土黄色坐堂大夫服的老人,从门外一阵风似地冲进客栈,几息之间,便消失在二楼楼梯口。大厅里,有那么两三个心明眼快的江湖老手,见此情形,不由得暗自嘀咕:好俊的轻功!
三楼。
天字号十六牌客房。
年逾知命的老大夫来到梨木架子床边,缓了几口气,开始望闻问切。
躺在床上的男子双目紧闭,面色煞白且隐隐泛青,唇微干裂,色呈灰青,露在被外的手腕冰冷如石,竟似死物一般。
老大夫把完了脉,皱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