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王仰望着那盏越飞越高,渐渐化成一点蒙蒙青光的龙灯,忽然轻叹一声,幽幽说道:“孤形只影,好没趣啊……唔,本王决定了,就由仙子你来当本王的王妃吧。往后,岁岁年年,有你陪着本王放龙灯……”
他的声音,飘荡在夜风里,轻轻的,仿佛流沙滑过水,若有若无。但落在旁人耳里,无疑是震天惊雷。
颜初静手一抖,火褶子点偏,倒霉的龙灯立即被烧焦了一只爪。
天命测 。。。
次日,幸王估摸着下早朝的时辰,让宫人们抬他去御书房。以往他行动不便,常年呆在佑安殿里,基本不出门,这御书房还是头一回来。
雪白的龙诞香躺在七宝紫玉鼎中,散发着一种不浓不淡的奇香。皇帝晓得幸王不大习惯这股香味,见他进来,便命人将玉鼎暂且撤去,待他喝过暖茶,才道:“皇弟今日气色不错,昨夜放龙灯可曾尽兴?”
“甚好,多谢皇兄。”幸王笑答,一双盈亮柔媚的杏眸转来转去,满脸好奇,将御书房里的陈设打量了个遍,然后开门见山。
“皇兄,臣弟要娶要神农杳为妃。”
皇帝浓眉微挑,面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拿起御案上的一份折子:“这倒巧了,适才定国公也为其孙请旨赐婚。”
幸王眨眨眼:“他孙子?秦将军么?他想娶哪家闺秀?”
皇帝也很干脆:“神农杳。”
“他敢?!不行!”幸王立刻瞪起眼抗议,心道,想跟他抢王妃?没门!
皇帝将那折子递与他,语气颇为郑重:“这上面写着秦可久与神农杳两情相悦,不知皇弟与她如何?”
幸王皱着两道秀气的纤眉,想了半晌,居然憋出一句:“臣弟之身被她瞧去了……”
皇帝闻言一愣,随即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皇兄!”幸王咬牙切齿,“总而言之,臣弟的王妃,非她不可!”
皇帝唇角堆笑:“若她不肯嫁你?”
“……”
“好罢,一切有待天命殿测,倘若她的命格与皇弟相合,皇兄自会为你做主。”眼看幸王急得眼眸微红,皇帝只好收了笑,不再逗他。
午后时分,颜初静照常进宫给幸王施针,发现他老盯着自己,神色闷闷的,像个与人赌气的孩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见他未再说起王妃之类的怪话,心想那也许只是他的一时戏言,不当真就好。
这回,幸王没像前几日那般硬拉着她一起晒太阳。
出宫前,有一太监奉皇帝谕旨请她去天命殿。关于天命殿,颜初静只晓得那里掌管着皇室子弟与朝臣及其家属的生辰死忌、命格运数等资料。上至皇帝,下至六品官员,但凡举办红白之事,事前必须通过天命殿的测定,确认合宜,方可行。而六品以下的官员则可免去此关,说白了,其实是官职低微,不够资格参与天命之测。
秦可久官至二品,他的正室便是二品诰命夫人。
颜初静到了天命殿之后,依序写下生辰八字,让一位白发童颜的老祭司观面相。这位祭司年纪虽大,但目光毫不浑浊,湛然至极,仔细地看了她好一会,才似笑非笑地叫她在玉轴锦卷上按下鲜朱色指印。
在天命殿内,颜初静隐隐感受到一股强大而隐晦的气息,不免担心被人看破自己的底细。好在那股气息一直未曾有过波动。离开皇宫后,她终于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若非有敛神诀,方才说不定就得露出破绽了。
马车停于宫门外。
秦可久不放心她的安危,派了四名身手绝顶的家将随身保护。
颜初静刚上了马车,迎面有个身着亲兵服的年轻男子快步奔来,两名家将迅速挡住其势,那男子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封虎纹边角帖:“请恒仙子过目。”
家将一眼认出那是自家将军专用之帖,便接过来,检查了一下,确定未有不妥才转交到颜初静的手里。
颜初静打开一看,竟是秦可久邀她去观澜别院赏画。
说起来,秦可久与她也有共同爱好,皆喜山水墨画,尤其是意境浩瀚的佳作。只是,这帖里的字迹看似出自秦可久之手,实际上还是缺了几分他独有的苍劲风骨。当然,若非她眼力过人,换作是旁人,倒真有可能被蒙过去了。
陷阱……
谁设的陷阱?她笑了笑,想起昨日秦家姐弟在曼怀院里的对话。
几年前,她手无寸铁之力,惟有东躲西避,有宅不能归,事事谨慎,时时警惕。可如今,今非昔比,她又岂会将他们这些跳梁小丑放在眼里?也罢,反正左右无事,去看看他们玩何把戏,正好可以连小桃的仇一起解决掉。
思及至此,隔着窗帘子,她开口让那名送帖的男子带路。
观澜别院坐落于京郊二十里外的鋈特儿群山之下,背倚皑峰,依山而建,占地甚广。别院中的亭台轩榭,小桥流水,草木花石,相互掩映,既有清净别致之景,亦有古朴轩阔之处,更有华丽舒适之所。
定国公府的私家别院,守卫算不上森严,但也绝非似寻常人家的别墅那般松懈,东南西北四角皆潜伏着不少家将。
一路行去,曲径通幽。
那男子将颜初静引至中园,紧随其后的四名家将看见秦瑶琨一身便服走出来,连忙行礼。秦瑶琨摆手让他们退出去。家将们眼见颜初静并无异议,再联想到她与将军订亲一事,当下皆以为将军父子与她有事相商,便退到了园门外守着。
“仙子请。”秦瑶琨彬彬有礼,请她入堂就座。
颜初静款款步过门槛,在右首上座坐下,问:“秦将军人呢?”
一名青衣小厮端上温热的桂花香茶,随即退出厅堂。秦瑶琨坐在左首下座,啜了口香茶,朗声说道:“爹爹方才有事出去,一会便回来。”
颜初静点头不语,举杯欲饮,却察觉到茶水里含有迷魂情药,刹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禁怒火暗生,同时定下一计。
其实她一早便晓得秦可久今日去了城外的帐营。因此,她默默地啜着茶,不动声色地分出一缕神念,飘向远在十里外的秦可久。
秦瑶琨看着那杯茶尽入她口,看着她的脸颊渐渐泛红,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慌乱,想到这么一个清丽脱俗如天仙一般的女子即将承欢在自己身下,不由得浑身火热起来。他得意地站起身,走过去,一把抱起她。
温香入怀,秦瑶琨闻着她清雅迷人的体香,便有几分陶醉,见她不反抗,更添了几分诧异:“仙子不问为何么?”
他原想这迷药虽是宫中秘药,但以恒仙子的医术,未必不识,也未必不能破解,所以他事先安排了一个江湖高手在暗处,准备随时点住她的穴道,好让她反抗不得。
颜初静一边假装出中了迷魂情药的反应,一边保持着冰山美人的风格。秦瑶琨不是不奇怪她怎如此合作,只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她不过是将计就计,于是直接将她抱入房中,放到一张梨木雕灵芝纹美人榻上,猴急地欺身压向她……
谁最狠 。。。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初秋的凉风一阵一阵吹散夏末残留的暑气,这样天气最适合练兵演武。秦可久一身戎装,站在一个地势颇高的山坡上,身后二十人皆是跟随他多年,与他出生入死的心腹亲兵。
此时离他回京已过去了六天。
四千将士,家在附近的都利用这段空闲时间,请假回家与亲人团聚。其余的人则揣着饷银分批入京,下馆子,上青楼,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再回到临时营地时,有些精神劲头差了些,有些却在发泄过后,得到平静,看起来反而更爽气,此刻正在统领副将的指挥下,热火朝天地列队操演着。
秦可久在早朝时接到圣旨。蒙硫山一战的胜利,不仅为他与军中的将领士兵们带来丰厚奖赏,皇帝更是额外开恩,允他在京多留旬月,待中秋过后再返秦关。
恒仙子为定国公施针续命一事,府中上下皆知。而最近几日慕名前来求医的人,多得几乎踏破了门槛,来的皆是京中有头有面的人物。富人命贵,哪个高官贵族不想长命百岁,神农氏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又有谁人不晓?只是恒仙子不求名利,尤喜清净,定下每日只看三个病人的规矩,除了病危者之外,其余人等,不论身份高低,一律按拜帖时间先后应诊。此举虽令某些权豪势要心有不悦,但亦不敢妄加评斥。
思及祖父近日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秦可久眼中便有了笑意,可随后想到一个月后将要与恒仙子分开,嘴角微微上弯的弧度又抿平了。
祖父年事已高,受不得大补,如今只望她在旁慢慢调理,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安享过百。他作为晚辈,岂能为儿女私情而枉顾祖父?只是分离苦,京城与秦关相隔千里,相见何其难!秦可久这般想着,一声叹息几乎溢出唇去。
正在这时,他的脑海之中隐隐约约响起了一个愤怒凄厉的女子声音。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断断续续地呼喊着救命,叱呵着畜生等字眼……
他凛然一惊,扫视四方,一目了然,只见小山坡上下除了青黄相间的杂草灌木以及一些小碎石外,连树也不多半株,哪里有什么女人?!再看看身后的亲兵,眼神不变,神色无异,似乎皆未听到那声音。
难道是幻觉?秦可久正纳闷着,不料那声音再次响起,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泣音。突然,他浑身一震,面色巨变。
因为他终于辨出了那个声音是谁。
因为他相信心灵感应。
他知道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可以在危难时,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他听说过情人之间相爱至深时,偶尔亦会出现心灵相通的状态。而他,对于潜在的危机更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感觉,譬如六年前的淮竺之战,明明遥隔数百里,他却鬼使神差地听到了千军万马奔腾声,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下令全军戒备,结果杀得敌人溃不成军。
“随我来!”秦可久沉声厉喝。
亲兵们但觉眼前人影一闪,定睛一看,只见将军疾步如飞地下了山坡,翻身跃上马背,两腿一夹马肚。骏马嘶鸣,撒腿驰往驿道方向,眨眼已至百丈外。亲兵们不明他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遵命,齐跑下山,跳上马,追过去。
京城之中禁快马,然而秦可久心急如焚,思及恒仙子可能遇难,哪里还管得那么多规条!他骑术精绝,加上骑的是与他共同作战多年的汉血宝马,一路疾驰,虽惊扰了沿途的百姓,但却未伤及一人。
二十一匹马,马鬃飞扬,蹄声咚咚如雷,过了城门后,兵分两路,仍不减速。所过之处,路人眼见马上之人铠甲鲜亮,佩刀凛凛,气势迫人,也不知那是哪方神圣,竟敢在城里驾马奔驰,不满之余,连忙退避到道路两旁,议论纷纷。
及至宫门前,秦可久猛勒缰绳,询问守卫恒仙子是否还在宫中。
守卫答,恒仙子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出宫了。
秦可久目光如炬,看出守卫并未撒谎,于是掉转马首。
这时,驻立在宫门左边的一名守卫开口道出他之前看见曾经有人给恒仙子送了张请贴,当时他还隐隐听到恒仙子吩咐马夫去观澜别院。
秦可久打量了这名守卫几眼,猛然想起此人的身份,知道是个可信之人,便道了声谢,带着十名亲兵,再出城门,直奔京郊的鋈特儿群山。
到了观澜别院,秦可久唤来管事,喝问恒仙子在哪。管事见将军面色极差,急忙回说在中院,也不敢多口一句。
亲兵们紧跟着秦可久绕廊过径。
中院门口站着个青衣小厮,一见他们走过来,刹时吓得脸色发白。
秦可久见此情形,便知不对劲,她一定是出事了!
她为何会来这里?这里是他秦家的别院,谁会在这里对她下手?!一想到那凄厉的呼救声,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事,他的心就像被人用力狠狠地捏住,难以呼吸。但,他到底是领兵多年,很快就冷静下来,放轻了脚步声,并示意亲兵们提防戒备。
他们进院门,入厅堂。
堂中无人。
秦可久扫过桌上的茶杯,未加细想,便听到偏阁那边传来笑声。他走近一听,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如今已成了我的人,难道还想当将军夫人么?”
“……”
“其实呐,只要你在我太爷爷面前美言几句,让我娘坐正,我也可以娶你为正室。秦家只有我这根独苗,定国侯之位,终归是我的。想来,定国侯夫人这个名分也不算委屈你了吧?”
“……”
“仙子莫非以为默言就可了事?唉,险些忘了,这药性长着呢,强忍伤身,何苦来着?不如我们再……”
砰!
厚实的门板被人一脚踹开,无数木屑碎片四溅开去。
秦瑶琨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对上秦可久悲愤欲裂的双目,不禁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地倒退几步。
“爹……”
梨木雕灵芝纹美人榻上,一衾薄掩,掩不住女子身上的淤痕。肩上,手臂上,乌青的指印处处可见,触目惊心。凌乱的青丝犹如一张黑网,泪水如胶,将黑网粘在她脸上。那曾经清丽如出水芙蓉的容颜,如今只余下苍白的死寂。
她躺在那里,秦可久却觉得那似乎只是个躯壳罢了,她的灵魂已不在……他全身冰凉,不愿相信那就是他的杳儿……
迟了……
一切都迟了……
他缓缓移开目光,一字一句,语气森寒得如同自九幽之底浮出:“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罢,他一手握住刀柄,缓缓抽出魑离刀。刃色至玄,闪着幽幽乌光,仿似一弯千年阴灵,随时要吞噬生人的精血。
四鬼哭号,魑离无界。
这八个字已经在昆华大陆流传了一千四百多年。
魑离刀的上任主人是太黎女帝嬗司的帝君,魑离帝君。自从七百年前,魑离帝君销声匿迹后,魑离刀亦随之消失。直至三十年前,才重现人间,成为了秦可久的武器。
魑离刀,又名鬼刀,一旦出鞘,不饮血不罢休。被魑离刀伤过的人,会留下永恒的烙印,即使伤愈,即使远隔天涯,只要此刀出鞘,那个人的身体必将遭受到同样的创伤,一如历史重演。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