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香莹,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诸人摸不着头脑,秀儿和香莹这两个贴身侍女也是一脸茫然,连声问道:“去哪?”
郗道茂无所拘束地颔首致意,“去一个,能远离王献之的地方。”
纵然是无名无分了,她也能活得更好。
姬君漓是这样跟乐湮说的:“可是这一次,我好像估错了自己的能力,郗道茂她可以不用是书里死板的结局了。”
乐湮眼睛亮亮的,兴奋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嘻嘻,我就知道冰激凌哥哥你一定有办法!”
“丫头,以后不要这么叫我。”
“哦。好。”
“叫我漓。”
“嘿嘿!”乐湮的脸色终于云销雨霁,破涕为笑地又亲了他一口,将粉唇凑到他的耳畔一叠声地唤他,“漓,漓,漓,漓!”
“好了,我听到了。”他答应得一脸宠溺。
第47章 敌疲我打,敌逃我追
郗道茂离去之时,仅仅只带了二十几人,借了三驾马车而已,别院之中可用之人太少,除了三个年老婢妇,和几个心腹侍女,她如今除了一纸前几日方从王府递出来的休书,关于琅琊王氏的一切,她已是一无所有。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长江岸头树木葱茂,浩浩然的东流水,气势吞吐日月。郗道茂弃马从舟,上了一艘大船。川上的号子激风遏云,雄浑嘹亮,唱得日头水色两昏,悬崖峭壁之上,有猿猴攀援,频频回顾,姿态滑稽。
郗道茂拢了拢自己的披风,脸色颓白,精神也仿佛萎靡,女仆看得眼里闪着泪花,她却淡然地将束发的一支碧玺玉绘雕花薇灵簪抽落,一头云般的乌发流泻如水,女仆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郗道茂微笑道:“以后,我再不束发了。”
束发是妇人应当梳的,便是下堂妇也不能再梳回小姑的发型。
女仆听得一愣。
郗道茂知她不解,她浑然不在意地勾唇浅笑,玉指往天边遥遥一点,“你看。”
女仆顺着郗道茂的眸光看觑,西天的暮色微垂,橙霞嫩黄,染得长江如带,江边矗立的群山宛如铁的兽脊蜿蜒起伏,踊跃奔突。女仆看得心中竟有种别样的奔放释然感。
郗道茂凝眸垂望,声音悠悠:“郗道茂向往的自由,她得到了。”
说到这,女仆的精神回过来,她诧异地问:“夫人真的放弃王郎了?”
“他若来,便是我夫;”郗道茂侧身看了她一眼,神情坚定似磐石不可转移,“他若不来,便是天下人的王子敬,与我郗道茂无干!”
女仆一愣一愣的,最后她竟是想到:夫人只怕是铁了心的,王郎哪里肯为了一个女子千里奔波的?何况他现在脚上有疾,更加是不可能来的!
这简直是太荒唐了!
……
王献之备好了金银细软,出行之用,临去前,他在宗族的祠堂里跪了一宿。
王夫人以檀木杖击打他的背,击得那玉白长衣上血痕斑斑,王献之咬牙死撑,一声不吭。
王夫人打累了,头便一阵一阵的晕眩,最后不解气地一面粗喘一面道:“王献之,你有胆今日背弃琅琊王氏,你出了这个门,永生永世别想着回来!”
昏暗的祠堂,只剩十六根火烛闪耀,王献之沉凝半晌,他答了,他只答了一句:“子敬不悔。”
“好个不悔!”王夫人声音骤提,厉色疾言:“你王献之离了琅琊王氏,算的了什么?便是贩夫走卒也身得一技之长,你王献之除却在家族里丹青执笔,你还会什么?”
王献之跪直了身,俯首对祠堂上供奉的灵牌又是一拜,“不肖子孙王献之,愿自请逐出宗祠!”
王夫人脸色大变!
王献之说完,便起步离去,此时曙色熹微,晨云叆叇,正是五更天了,府门大院里所有的部曲都在焦急地等着这一刻,直到王献之起身出门,心腹部曲王悦按剑匆匆而来,待见着王献之身后白袍上一片猩红浸染的血,大惊失色问道:“郎君何故如此?”
郗氏纵有千般万般好,有王七郎这般惦念,也不算委屈了。
王献之笑容虚弱,他扶住王悦的右肩,咳嗽了一声,露气森然,王献之咳嗽了一声,继而又道:“夫人此刻身在何处?我们得尽快启程才是。”
王悦抿了抿唇,吩咐身后人道:“备车,上路。”
王夫人一个人跪在祠堂的青蒲团上焚香敬祝,一手捻着佛珠念念有词,神情虔诚,但又隐匿着痛心疾首的滞闷感,“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王夫人威严地低吼:“出去!”
老仆热泪盈眶地劝慰:“夫人何必做到如此地步?明知七郎不喜的,你这样会逼走他的!”
王夫人神色微变,最终却咬着牙恨声道:“你要我如何?”
老仆登时跪伏于地,以赭玄广袖拭面,泪眼婆娑地说道:“夫人何不答应了让郗氏回来?夫人只要稍稍低个头,那郗氏绝对是个知情识趣之人,她定然会……”
最后,王夫人苦恨地闭了闭眼,无奈道了声:“好吧。”既然王献之如此坚持,她也是无法,对于这偌大的王氏一族,可仰仗依赖的却不过王献之寥寥几人而已,他是琅琊王氏的主心骨,是不出鞘便寒惊天下的锋刃,如今万万不能轻易折损了。
王献之前脚方出了城门,他身子受了晚间的寒气,加之生来体弱,风寒入侵,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腿脚又不大稳便,却硬要骑着马,叫几日前负了伤的一个旧部坐在车里。
岂料出城未走十里,天色方是透亮之际,林中苍翠柏树成阵,蓊郁连翩,官道之上有马蹄惊飞,哒哒急切,重声鼓点。王献之挥手下令众人止步,不过一刻钟,猛然地一道身影骑马窜出,正是一白衣男子,那男子气度森冷,但又高贵不可攀附,王献之俊雅的面色现出几分惊疑。
白秀隽在王献之跟前勒马而定,“吁——”枣红马乖巧地不再动了,白秀隽对着王献之抱拳道:“阁下可是琅琊王七?”
“正是。”王献之亦是气度萧然地回以一礼。
白秀隽偏过头,眸中仿佛有一丝不忍,他按捺多时不得言语,王献之心中更是惊奇,但此刻他为寻爱妻耽误不得,遂不想与白秀隽过多纠缠,于是按辔道:“郎君若无事,王某这还有路要赶,就不多陪了。”
白秀隽见他要走,便又伸手一拦,声音清朗:“王郎不必去了!”
王献之眉心一凝,直觉上陡然升起三丈恐慌,他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郎君这是何意?”
白秀隽踌躇一阵,最后抱拳又是一礼,“夫人今日登船溯流而上,不幸遭到大风浪,船只滚入了江中……不复得见!”
什么?!
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王献之惊愕得瞳孔皱缩,便是他身后的那些部曲仆从,也跟着讷讷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之间,唯有王献之咬唇问道:“你怎知晓?”
白秀隽说到这里,眼底几分颓然惋惜,将这表情做得足足的,最后叹道:“在下受夫人赐饭之德,得知夫人今日远行,本在江上送行的,岂知她人还未远走,那船……唉,真是天不叫好人长命!”
这自然是鬼话,胡说一气!
受郗道茂赐饭之德的是乐湮,今日偷偷在江边为她送行的也是乐湮,也就是说,白秀隽今日是受了乐湮的指使前来故意激王献之的!
不过饶是如此,白秀隽也没有料到,他竟是不用去王府便现在这官道上与王献之正面相撞了,倒也算这男人还有点良心,他心下稍安,虽则他觉得乐湮今日所作所为有些过分,但还是照本宣科,一五一十地将乐湮的叮嘱都一一完成了。
王献之听了这半真半假的话,胸中血气翻涌,他仰天长啸,声音震耳欲聋,林鸟惊飞,狐兔奔走,几个部曲也焦急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们家郎君为了郗氏连琅琊王氏的门第都不要了,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要了。
可是最终的结局,就是这样的结局!王献之得到的郗道茂,就是一个这样的死讯!
一时间他们都面露苦涩,艰难地吐不出一个字来,不知该如何劝慰如此伤心欲绝的王献之。
王献之吟啸长声,不知何时止的,最后,他竟又换成了苦笑,连连又不知几声,直至他已经笑出了眼泪,紧跟着他一口鲜血吐出,玉树般的身子一歪,便自马头栽落,人事不知了。
第48章 给你一个理由
那慌张的部曲们将晕厥的王献之装车里拉回去了。
车马辚辚之音渐远,白秀隽在林中又站了许久,然后,他叹息着轻声道:“现在,你满意了?”
乐湮自他身后一丈之外的苍柏树后钻出来,满脑袋都沾了碧油的叶子,她呵呵傻笑半晌,最后将白秀隽的肩膀一拍,“兄弟,够意思!走,请你喝酒!”
不过白秀隽并未如她相信的那般高兴,他攒住修眉,将乐湮扣在他肩头的手扯过来,一双冰眸瞅着她,然后直言道:“践踏别人的真心,你倒干得挺开心?”
听这话,乐湮脸色一红,然后嗫嚅道:“你不是,也答应了吗?”
白秀隽有点生气,他扣住乐湮的手晃了晃,“我答应是因为这是你提出来的,我相信你不会无故这样,但是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解释……或者,这是他叫你这样的?”
乐湮沉吟着,她垂着脑袋不肯说话,紧跟着她身后又侧身走出一个玄衣男子来,乐湮一见着了他便欢喜地迎了去,热络地勾住他的窄腰,小脸在他的胸前蹭来蹭去的。
这一幕看得白秀隽十分想揍人。
姬君漓将乐湮一手揽住,他扯了扯唇角,春花秋月的迷离,霜华凝露的清冷,眼似破碎的烟花双升,对着白秀隽道:“是我要乐湮这么做的。”
果然如此。白秀隽脸色一冷,他指着姬君漓冷冷道:“果然如此,你指使她,她指使我。”
说道“指使”二字,姬君漓将玄衣淡拂,清新的佛手柑的味道蔓延而来,映衬林木清幽,更清凉好闻,乐湮暗处掐了他的腰一把,某人眉头一紧,乐湮又笑嘻嘻地对白秀隽说道:“这个,你不要生气啦,这个是有原因的,你相信我们,不会有事。”
一个“我们”轻描淡写地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吗?白秀隽对于她来说,永远是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容易打发的存在是吗?
他闷闷地转过身,不言不语地上马离去。
乐湮看着他飞扬的雪白秀袍,忍不住望了姬君漓一眼,“你要去哪儿?”
姬君漓摸了摸她的秀发,印下婉转一吻,乐湮羞臊得满面酡红,小手伸出去捶打他的胸膛,姬君漓呵呵朗笑,勾住她的柔荑又是一吻落下,乐湮不舍得再想多余的,便听到他说:“这几日,你和碧珑先住罢,我有事要和郗道茂沟通一下。”
他竟要她和碧珑一起住?
“……”
……
王献之当晚被送回王宅,期间神智清醒过两回,第一次醒过来之时,他问王悦:“找到夫人了……么?”
琅琊王氏的势力在江南一带分布极广,方才便有消息传回来,说郗道茂所乘之船,的确在行进之时遇到了风浪,船被掀翻滚入了滔滔长江之中。
王悦明知这话在此刻不当说,可是王献之只是瞧见了他为难的神色便已明白了大概,当即长吐出一口鲜血,王悦大惊,身后婢女们跪了一地,献帕子的献帕子,端水的端水,一个个殷勤焦虑地上前来照料。
但王献之心中大恸,哪里想得到要她们来服侍?当即大怒,将绣帕扯过,顺手掷落在地。“滚出去!”
侍女眼角脉脉,捧着染了血的帕子暗自垂泪,王献之此时再不若往日那般行止温雅如风过竹林,他额上青筋暴露,喘着粗气嘶吼:“滚出去!听不到么?”
她们不是她,都不是!
长江的叶斑驳微脱,夏风卷过惊河,波澜激生,壮阔跌宕。彼时,郗道茂蜷着腿坐在船只的甲板之上,身后几人庸碌往来,除了吃饭睡觉这种小事,没有人敢来惊动他。
郗道茂眼角涩涩的,她无言地长叹息,一声声缥缈淡化。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压抑的咳嗽声,郗道茂诧异地往身后望去,但见一长身玉立的玄衣男子,身姿劲瘦挺拔,清削如竹般俊雅,右肩上立着一只五光十色的菜鸟,哦不,是彩鸟。彩鸟的眸光不屑孤傲,睥睨万千。男子咳嗽了声,然后慢悠悠地踱过来。
“郗夫人。”他的声音恭敬得听不出丝毫的异样。
郗道茂颔首致意,然后轻声道:“郎君何人?”这艘船是郗道茂出了私财租赁来的,但很显然,这个陌生男人有本事凭空出现在这船上,那么她感到惊讶也是应该的。
此刻河道渐阔,长风翻舞不休,尽头群山烟岚之中隐约凝滞,紫霞纷覆而下如薄薄的一道锦被。船只行驶平缓,船帆鼓胀饱满,姬君漓的玄衣在猎猎的风里摇曳生姿,衬得他那张鬼斧天工般精雕细琢的脸更是俊朗不凡,恍若天人。他墨瞳幽邃,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如此风姿,王郎亦有所不如。郗道茂暗暗想到。
姬君漓答话:“在下姓姬。”
原来如此。郗道茂又点头致意,然后淡淡问道:“姬郎此来,想必是为了王家的那桩婚事?”
姬君漓知道郗道茂是个温婉且灵秀的女子,他也不那么弯弯绕了,单刀直入道:“实不相瞒,在下所为之事,确实与王七郎有些关系。郗夫人,在下方才,做了一件极不厚道的事。”
“什么?”不得不说,郗道茂现在有点惊奇,因为她能感知到姬君漓应当是个极为正派极有风骨的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不厚道”的事情来。
抱着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她故而有此一问。
姬君漓惭愧地又咳嗽了声,溯时跟着叽叽咕咕地叫唤了两下,姬君漓道:“早在两日以前,王七郎便已叛出了王家,为了郗夫人当真什么都不顾了。但是王家的老夫人却气得不轻,将王七郎以滚杖相加,更令其差点便横死当场。”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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