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宸烈叹道:“乔姑娘,他已经好几日不曾上朝,你倒真是忍心,也不去瞧瞧他,看看他。”
乔安淡然道:“去了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龙宸烈道:“唉,虽说他做了皇帝,可还是跟从前一样冷静自持。即使臣下犯错,他只是冷冷瞥上那人一眼,也不用说话,也不用发怒,就够叫人畏惧的了。如今可是龙颜震怒,大发雷霆,你说能不叫人害怕么?弄得宫里是民心惶惶,人人自危,当值的人个个出门前都得先交代好遗言。乔姑娘,你就当行行好,解救众生,去见见他吧!”
乔安依旧玉容平静,波澜不惊,温然道:“这样说来,今日是他叫你来做说客的了?”
龙宸烈摇摇头,柔声道:“乔姑娘,这你可猜错了!他如今自个消沉着,哪里还想得起叫我做说客?我只是瞧他那模样实在是叫人难受,瞧不下去,因此过来的。”
说话间霜草已经端茶上来,瞧向乔安的眼光中总带着些忧虑,却也不多说什么,也不敢多做停留,即时退下。乔安依旧淡淡的,伸手凋过香茗,浅浅啜饮,道:“那你可就太看得起我了,就算我去了,也抵不了什么事情,没什么用处的。”
龙宸烈闻言诧异,忍不住又上下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微显迷茫,又微带了悟,悠悠道:“乔姑娘,先前刚瞧见你,见你浅笑低语,还只道你改了性情,谁知道竟还是跟从前一般淡漠,只是将那冷冷的表情换成淡笑模样罢了。唉,只是,瞧你这样子,我到越发觉着你跟我那四弟像到骨子里去了,都是将心思烂到自己肚子里去的人,倒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般。你明明知道他为什么恼,心病还需心药医,若你去都不用,还有谁能劝得了他?”
乔安默然不语,幽幽叹息,低声道:“也许,我本不该进京的,那样的话,一切各依原位,也就没这许多是非了。”
龙宸烈却摇摇头,叹道:“这你可就又说错了!我倒情愿你来了京城这趟,否则,后果才真是不堪设想呢!”
“哦?”乔安微挑柳眉,“这话怎生讲解?”
龙宸烈忆及往事,幽思微扬,神情转黯,幽幽道:“我跟他本是势不两立的对头,我更是几次三番想要他的性命,你可知道为何我还能有今日的地位自由?”
乔安似乎已经在猜到他说些什么,叹口气道:“我说过了,我不想知道的。”
龙宸烈直直瞧着她的眼睛,眼神锐利,似乎又回到许久前倨傲逼人的他,缓缓道:“乔姑娘,你不想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怕你知道后会懊悔你这样待他呢?”
乔安这次却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缩,安然道:“我从不为做过的事情懊悔。”
“那你为什么不敢听我说?”
乔安淡淡道:“难道这世上做什么都要有理由才行么?”
龙宸烈这番并不打算放过她,咄咄道:“若你不怕懊悔,若你不心虚,就听我说。”
乔安颇有些无奈,只得道:“那好,你要爱说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龙宸烈缓缓起身,走至门前,以手抚着门框,幽思飞扬至几年前,神情微黯,声音低沉:“父皇驾崩后,我是有些万念俱灰的,软禁生活虽然清苦,行为也受限制,但却还也受得住。直到四年前的一个深夜,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寄畅园。我只道他来是嘲弄我,或是来瞧我如今的凄惨状的,自然对他没什么太好的脸色。可结果我却猜错了!他来了之后,连瞧都不瞧我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园中浮碧亭里吹笛,神情落寞。那笛声低沉婉转,缠绵缱绻,又带着满满的哀伤痛楚,即使曾在对立面,曾经斗得你死我活,甚至他还幽禁我,可我还是觉着为那奏笛之人感伤莫名。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他是太过于思念你,压制不住,想要找个地方发泄倾诉。皇宫虽大,却处处有人耳目,到最后他竟只能躲到我这里来。说不来也许你不相信,那段时间,我不跟他说话,他也不跟我说话。他吹他的笛子,心情好些便离开,而我也只顾做自个的事情,看书沉思。两个人都好像对方不存在般,却又偏偏都能感觉着彼此地气息,感觉彼此渐渐融合。
“春花秋月,夏荷冬雪,转眼间时光飞逝,我们偶尔也渐渐会对视,说几句不相干的话语,也渐渐觉着彼此间的对立仇恨慢慢消减,飞散。最后是我先问他是不是在想你,他不回答,过了半晌才问我是怎样看待你的,还问我当年在太子府跟你那半月的相处的细节。这是我们第一次长谈,全是围绕你的。他的语气很淡然,你是在闲话家常般,可我听得出来他的心里有多难受。像他那样骄傲有那样深沉的人,一般深沉淡漠,喜怒不形于色,可他念你的心思却管不住,藏不住!他必须要想法子排遣那股相似,想找个人来跟他谈你,才能抑制不叫自己发疯。而我,却正巧因为曾跟你有过半月缘,能跟他谈论你,才正好成了这幸运之人。
“大约两年前,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派到桥云郡的人误报人亡故的消息。当时他正巧在寄畅园,平静温文挥挥手叫那人下去。当时我们的感情已算是不错,他还若无其事地跟我说,说他不相信,他绝不会相信这样荒廖的消息!可是,没多久,他起身观荷时却身子摇晃,当场潜然泪下。乔姑娘,他很少哭的!当年他母妃遗弃他去祈福时,他哭着求他母妃留下。那年他才九岁,从此我就再没见他落泪过。可那时他居然流泪,当着我的面流泪!那时,我就知道,他真的爱你胜过任何人!
“当时他口口声声说着不信,可却还是落泪,还是心痛,我明白,他心里也许早就相信了,却还是抱着那渺不可及的一线希望兀自自欺欺人,还是满天下地找你。找了那么久,你依旧渺无音讯,他心里已经开始渐渐绝望,开始作践自己。他日日夜夜勤政,头痛身虚却从来不治,视御医叮嘱为耳边风,任由自己身子日益差下去,他甚至曾经吐血!倘若你不曾入京,乔姑娘,倘若你不曾入京,也许再过几年,你便只来得及参加他的葬典了。。。。。。”
他后面说些什么,乔安就再没有听见了。表面上她依旧浅笑淡然,似乎毫不在意,可长袖中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扎得她的手心生生的疼,一如她的心。自从进入灭之心的境界,她久未犯过这老毛病了,可如今却又难以自禁。
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如果说她曾经懊悔自己入京的举动,那现在她庆幸自己来了。否则,若是他当真死了,那自己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有谁能明白,她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却也就是因为恐惧他的这份痴狂啊?因为她本就没资格去爱的人!
早在许久之前,他为自己挡下那一指时,她便隐约了解他对自己用情至深,才想过要坚决斩断这份情缘,可倔重伤迎雪立于绿幽苑,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她的真心,终于还是将两人卷入难以逃脱的情缘中。可是,若有此种深情,她的闭心诀终究会崩溃,终究会命丧黄泉,难道真要他在她死后这样糟蹋他自己,跟她共赴黄泉吗?
她不要,她绝不要!
很久之前,乔安就明白,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从六岁起,她就断情绝欲,深信自己此生无情,可还是出现意外,还是遇上龙宸宇!同情的,只要他活着,纵然对自己深情无限,纵然他觉着此生再无可能去爱他人,可只要他活着,就还可以再遇上能够爱的女子,同偕白首,共度今生。可他若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来生,什么再世,全是虎无缥缈的事情,这世上,能够打握的就是只有今生而已!
所以,她不愿意他死,她要他活着!
所以,她情愿他恨她,狠心说出绝情话语,离他而去!
可如今,却又是怎样的情形?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聚也不是,散也不是,究竟要她如何是好呢?纵然有着深情无恨,纵然本该是壁人成双,可偏偏天意弄人,可偏偏情深缘浅。倘若可以,她情愿倾飞一切,只换得长命数十年,能与他红尘作伴,白首同心!
龙宸烈正说着,一转眼瞧见乔安那副淡然模样,仿佛他所说的事情都于自己无关般,不由讶异震惊,心中也暗自思索,五年未见,乔安她竟是越来越飘渺虚幻,叫人难以捉摸!即便是他,却半点也瞧不出她的心思。思想间,他们话语便停了下来,只定定瞧着她,问道:“乔姑娘,难道你竟是无动于衷么?难道你当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对他并无情意?”
乔安自沉思中惊醒,启唇淡笑,再端过桌上的香茗垂首轻啜,以作掩饰。
饮茶间衣袖微微滑落,皓腕上佩戴的寒白玉镯顿现,正巧被龙宸烈瞧见,他若有所思,若有所悟,道:“你还戴着这玉镯?我还记得当年也就是这玉镯叫我瞧出他身怀武功,而不若他表现出来的文弱,原来是送你的。乔姑娘,由此可见,你对他也并非全无情意,为什么不肯去见见他,劝劝他呢?”
乔安还是浅笑着,终于轻叹开口道:“龙宸烈,我懂你的意思。可这事并非我去见他就能解决的。自从进京以来,各种事情层出不穷,我都有些应接不暇,心思也有些混乱,你且容我静上几日,细细思量清楚,再说进宫见他的事情,好不好?”
听她话语松动,龙宸烈顿时微松口气,也不好再苦苦相逼,点点头,起身告辞:“如此也好,乔姑娘,你也不必相送,还是尽快思想清楚。你可得记住,宫里的人都还等着你去救命呢!”
乔安含笑点头,心思却早已飞扬,不知往哪里去了。
是夜,寄畅园又有不速之客。龙宸烈倒似早料到,预先吩咐宫女准备好香茗甜点,坐在浮碧亭里恭候来人大驾。瞧见那熟悉的月牙白衣衫,锦貂大氅,他忙站起来,迎道:“早猜着你会来。这样瞧来,你气归气,怒归怒,倒也像那些宫女太监所传的那般夸张,这宫中的诸般事情你竟还是留着心思呢!”
龙宸宇神色平静,丝毫瞧不出先前的震怒哀伤,缓步入亭,也不顾冬日的寒冷,坐在石凳上,淡然道:“别废话了!你去见她,情形如何?”
龙宸烈颇有些无奈:“见倒是见了,话也说了,可我却瞧不出她心里究竟怎样想。说到这里,她竟是比你还能深藏不漏,神态言语都淡定安然,就连我瞧着她眼睛,都感觉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不过,她说等她静静,想清楚些事情,也许就会来瞧你。”
龙宸宇并不意外,清冷如旧:“若你瞧得出她的心思,她也就不是乔安了。”
龙宸烈瞧着他,眼中有些感慨,叹道:“我记得,她亡故的消息传来后,你跟我说,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她能够转活!可如今她活着,你却又这样震怒伤痛,皇上,你究竟要她怎样呢?是死了好,还是要她活着?你为什么就能当作是老天爷听见你的心声,叫她又活过来了呢?”
龙宸宇眉眼转为幽暗深邃,思量着不说话。
龙宸烈继续劝道:“你也曾经说过,你一遍遍回想着五年前她说过的话,总觉着很多话都是话中有话,都好像带着浓浓死别之意。难道说如今她活着,你就不觉着它他只是欺瞒之辞了么?任何话都只有一种涵义,不会因为境况不同而有所变化。皇上,你可想清楚那些话究竟代表着什么了么?五年前,她究竟是另有苦哀,还是存心欺瞒?”
龙宸宇眉宇舒展,神情淡漠依旧,神韵倒真是跟乔安像了七分。
龙宸烈知道他心中已经有所定论,又鼓励道:“你知道吗?我瞧见她还戴着那个寒白玉镯。我想她对你未必便如她说的那般无情。而且,皇上,算起来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可她尚未成亲,还是姑娘家装扮。不管她是为什么缘故,这都是皇上的机会!”
龙宸宇不再言语,霍地起身,转身离开。
龙宸烈瞧着他大步离去的模样,心中感叹,不管他有多气多恨,可瞧见乔安安然无事,他心里衷情还是欢喜居多,至少,他已经开始知道保重自己了!但愿,他们真能冰释前嫌,那便就世界大同了!
乔安静思三日,似是拿定主意。幸好这几日龙宸烈天天到君氏报道,因此立即着手安排她秘密入宫。当她迈入飞炫宫时,瞧见满地的玉器碎片,心中暗叹。龙宸烈早已说了,这都是前几日他打碎的,却不许人打扫清理,任由它他散落各地。他就如此之气么?
龙宸宇早得了消息,将随侍诸人都遣了出去,只留尚公公在门口守着,不许旁人进来。虽然早有准备,可瞧见乔安时,他却还是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怔愣着说不出话来。只见乔安改却先前女儿装束,换回旧日打扮,纯白儒衫,青丝挽采,眉目浅淡,神情冷定,竟似五年来没有丝毫改变,刹那间,从前的点点滴滴重现眼前,旧日疏密,旧日情缘,旧日恩怨,都在瞬间涌上心头,龙宸宇不由有些昏沉,分不清虚实,往日今昔,喃喃道:“安。。。。。。”
乔安也瞧着他,纵然有所准备,心中却还有抽痛。不同于月色下的飘渺虚幻,白昼里他原本俊朗的面容愈加显得清癯消瘦,唯有那双眸子却还依旧清亮,瞧着她的目光也还依旧柔软。她低头瞧瞧自个身上的装束打扮,换成男装固然是为了方便起见,不引起意外的闲言碎语,可却也还有着另层深意。有时想想也觉着荒唐,自六岁起,这辈子自己最不会的事情便是劝人,今日不但要劝,而且还是要劝个倔强傲气的人!她深吸口气,压抑情绪,脸上浮起淡然的笑容,虽不太情愿,却还是跑拜在地,道:“草民乔安拜见皇上!”
就这么句轻轻巧巧的话语,就将龙宸宇从五年前的温馨甜蜜中拉了回来,迅速堕入冷酷的现实。他的脸色沉了下来,面容瞬间冷地,漠然道:“起身吧,君氏少主!”
乔安却泰然起身。龙宸宇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虽她容颜装束一无所改,但总觉着跟先前的乔安不大相同。瞧了半晌,他有些了悟,原来的她是如冰冷漠,现在的她却是如水淡然,唯独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