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终究时过境迁。
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脊背,那里,曾有一道长长伤口,深及见骨。云初一颤,整个人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那人抚上她的脸,指腹掠过眉眼:“比我预料中来得早,你到底是按捺不住。”
预料……装着圣物的白玉盒正静静躺在怀中,透过衣衫一丝一丝凉透心底。“内结界是谁破的?”
那人静静看她,出口的回答同样意料之中:“我。”
攥紧的手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刺入手心,切断掌纹。云初深深吸气,难抑语中痛楚:“你为什么叛族?”
“叛族?”那人抬眼,极为嘲讽地笑出一声,“恰恰相反,我若不那么做才是真正的叛族!”
“江昶!”云初怒起,箭步揪住他衣襟:“你胡言乱语什么!”
“抱歉云初,我从未承认我是江昶。”那人挑起唇角,目光却倏然沉下,突如其来的压迫气势让云初忍不住后退一步。那人居高临下地看她,眉宇之间威压隐隐:“孤乃长胥之主楚辰,亦是这真如界真正的主人。”
“你……”云初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讷讷地望着他,半晌挤出一句,“你说什么?!”
“天道即生死,世间又岂会有颠覆天道的术法?”楚辰摇头嗤笑,却又带了几分悲哀,“蜃氏樽,本就是个毫无意义的花瓶罢了。”
恍若当头棒喝,云初身形一晃,失声道:“那术法是假的?!”
“自然是真。”楚辰移开目光,望着化相林的方向,道,“不过是加了些东西——最后的那个法阵,是引魂之术。”
“引……魂……”双腿一软,云初终于再无力支持,瘫倒在地,“你不是江昶……”
楚辰俯身:“江昶从来不曾复生。”
“不对……不对!若不是风黎之人,怎能破内结界?”云初突然抓住他的手,近乎哀求,“江昶,你别闹了好不好?别耍我了好不好?你也是跟我一样,偷潜入长胥军中的对不对?不小心破了内结界没关系,我们一起重铸,一起受罚,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江昶。”楚辰抽回手,在她手心留下一把虚无,“这身躯是你亲手所塑,有你的灵力,自然能破界。”
“我的……灵力……”
“是我……破了内结界……”
。
华胥氏行北海,得蜃女传秘术。思念为基,化人形貌,能言行,栩栩若真,然无思无觉,生而傀儡,聊以慰藉耳。华胥氏念蜃女传术之恩,名之蜃氏樽,因此术终究镜花水月,不得实质,故后人又称……水月长空。
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当日所见的长胥残本里,缺的是什么。
眼前的人有着江昶的形貌,江昶的声音,江昶的记忆,却独独没有江昶的魂魄。他的魂魄陌生而遥远,毫无预兆地闯进她的生命为她编织一场太好的美梦,然后又亲手将一切碾碎,连渣滓都不剩下。有热意划破眼角,顺着脸颊滚落,重重锤在心口。云初抱住头,痛不欲生:“引魂术……是我用了引魂术才把你引来……招致全族大祸……是我……”
楚辰蹲下身,伸手摸她的头,却被她侧身避开。
云初直直盯着足尖兀自喃喃,眼泪不断落下,几乎泛滥成灾:“长胥风黎两族死后身魂俱散,引魂术能引来的必是活人魂魄……难怪,难怪你与我族为敌,难怪你向着长胥族,难怪……”
楚辰捧起她的脸,一点点为她拭去眼泪,放柔了声音:“好了云初,先别想这些,听话。”
云初猛地挣开,用力之大把自己摔在地上,沾了霜露的地面冰凉入骨,很快便把十指冻僵。云初支着身体一寸寸挪开自己,瞪着通红的眼睛极为冷硬地道:“是我引了你的魂魄,是我害你魂魄离体无以回归,我欠你的我来还,你即便要我性命我也绝无二话!但我族与此事无关,你不能因为你我个人私仇挑起两族争斗!”
“云初……”楚辰轻声道,“你于我,怎会有仇怨……”
云初一下拔出腰间匕首,翻转了手腕递给他:“我一人行事一人当,你现在便可杀了我,不必再牵连两族!”
楚辰默然不语,看着她的眼神里模模糊糊,竟似有痛意。
“你不动手么……”云初苦笑着,学着他勾起唇角,泪痕尚未风干,却像是在眨眼间便换了个人,凌厉无情,强硬如刀,“那么——我也断不会手软!”
话音方落,伏地上的身影一跃而起,沙尘骤扬,席卷而去。
楚辰缓缓起身,冷眼旁观。
还未跑出几步,冷不丁有什么东西自一旁袭来,狠狠砸在脖颈之上,云初躲避不及,直挺挺倒了下去。
两边的火把倏地熄灭,在失去意识之前,云初听到一个清亮可爱的声音闪过耳畔:“贪心卑鄙风黎人,我看你怎么跑!”
。
“你出手太重。”楚辰接住她,瞪了来人一眼。
来人鼓着脸,不满地嘟哝:“明明是她自己没用!”
。
云初在一个诡异非常的地方醒来,夜明珠就在床头,照得满室柔光。
这里太过熟悉,一桌一椅甚至磨损的帐钩、被随手搁置的毛笔都与她最后见过的样子一模一样,熟悉到仿佛能看到这里的主人捧了一卷古籍靠在琉璃窗前,借着窗外满月清辉默默研读的样子——这里,分明是空明城中,司巫殿内,她自己的房间。
她阔别许久,十年来再没有踏足过的房间,却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不见尘埃。
“总算醒了。”有人不满地哼哼,脆生生的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
云初偏过脸去,这才注意到床边站着个小姑娘,个子不高,梳着简简单单的双鬟,正双手叉腰一脸鄙夷地瞪着她。
“是……你……?”云初惊讶。
当日岭南山上,她自以为从狼口中救下,却反手给了她一箭,将她和江昶,不,将她和楚辰逼落山崖的姑娘,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小姑娘抱臂扭脸,气鼓鼓道:“你竟然还记得我。”
“印象深刻,怎会不记得……”云初喃喃自语,揉了揉额角,努力回忆起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小丫头手上的。
“喂,你不问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小姑娘语气不善,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泄露了此时所想。云初刚醒时的惊讶神情被她尽数收在眼底,本准备了好一套说辞讽刺,还没来得及搬出来呢,床上的人就又冷静下来自行思考去了,眼下满腹鄙夷憋在胸口,说也不是,咽了又难免不甘,叫人坐立不安挫败得很。
“这里是空明城司巫殿,我的房间。”云初平静道,一手撑住脑袋细想,“好像是有人暗算,把我砸晕了……”
“是我是我!”小丫头兴高采烈。
“姑娘好身手。”云初随口道,心下却腹诽要不是先前为防止被发现自封了灵力,岂会躲避不了这等暗算。然而也不得不承认,小丫头的准头、力道都拿捏得相当出色,这样的狙击才能连云初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喂,你不问啦?”小丫头倾身,背着手身子一晃一晃的,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
“不问。”云初别过脸去。小丫头长得很可爱,但这幸灾乐祸的态度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还有不要叫我‘喂’。”
“哦,卑鄙贪婪风黎人。”
你故意的吧!云初炸了毛,跳起来险些撞到床顶:“究竟是谁卑鄙?有本事堂堂正正地打,又骗人又暗算侵我家园欺我族民算什么行径!还有你,岭南山上我一片好心放下异族成见救你,你却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说得好像你们没干过似的!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小丫头鼓起嘴,争锋相对,“一个俘虏而已,还敢这么凶!不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你……”没见过这种明明亏心还理直气壮反咬一口的,云初气得浑身发抖,“长胥族还真是英雄出少年!”
小丫头反唇相讥:“风黎部也不逞多让!”
在这种情况下跟一个小孩子吵架并不明智,云初深深呼吸努力按捺下心头怒气,愤愤然一扭脸:“叫那个楚辰来!”
“我们主上岂是你一个俘虏说见就见的。”小丫头分毫不动,一脸不屑。
云初冷笑:“你们不杀我,还把我好手好脚地安置在这里,说明我还有用。有用之人他早晚要见,我看你敢不敢阻拦。”
“你……”小丫头正要反驳,忽有个清俊声音自身后传来,不轻不重地打断她:
“南歌,够了。”
沉沉稳稳的声音,与那人脚步一般,自房门口缓缓而来。
“我以为,你不会想见我。”
温和的语气,就像突然挑破的真相一般让人猝不及防。云初不知该如何面对,攥紧了被角不愿回头,只剩下嘴硬:“面目可憎,当然不想见。”
楚辰懒懒往圆柱上一靠,点着头道:“这副面目,是比我以前难看多了。”
“……”审时度势,云初强忍着暴起揍人的冲动,冷冷道,“既然你嫌难看,不如就把江昶的身体还回来。”
“凑活能用,我要求不高。”
“…………”云初握紧了拳,咬着牙抱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求证早已猜到的事实,“为何会在空明城?”
楚辰静静看她:“空明城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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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魂入梦
有什么在脑中炸开,一时间耳畔轰鸣不绝。纵然已猜到几分,真正听到时还是忍不住眼前一黑。云初颤抖着抓住床头,闭着眼许久才重新镇定下来:“这么快……”
“并不快。”楚辰扶住她,“你睡了七日。”
七日?云初呆住,七日……足够发生太多事。
“别怪我。”安静了好一会的小丫头忽然插嘴,“我打你很轻的,是主上天天给你喂昏睡药。”
楚辰抚额:“出去。”
就在小丫头不情不愿往门口挪的当口,突然有红光闪过,带着破空之声,眨眼间一柄短刃已架在颈间。小丫头愕然回首,正见云初双目尽赤,冷冷扫她一眼,叫人遍体生寒。
有风吹过,吹得楚辰的声音也有些发冷:“方才与我们说话,只是为了有时间凝聚流光刃?”
云初默认:“放我走。”
小丫头气得直跺脚,又碍于紧贴脖颈的刀刃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逞逞口舌之利:“卑鄙贪婪风黎人,主上才不会上你的当!”
“闭嘴。”云初沉下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长胥之主,一个俘虏与一个忠心耿耿的子民,你选。”
楚辰深深叹息:“云初……你还是不明白啊。”
叹息之中的隐约柔情带着些许恍惚,似曾相识的语气声音恍若梦境,短短一句便能撼动她心头坚持。云初用力咬下唇,舌尖尝到的一丝腥甜与刺痛将意识拉回清醒现实,努力这不被那人两三言语蛊惑:“多说无益。”
楚辰摇摇头,苦笑:“你还想回去?难道你真不知道,他们派你前来行刺我的真正目的?”
“自七日前始,空明城便陆续有人撤离,待三日前我们破城之时,空明城里只剩下一队禁军负隅顽抗了。”
云初默然。
她岂会没有猜过这种结果?一族之主,不可能把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个巫女的行刺之上,但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派她去送死,哪怕对她再无信任,也必定要先取尽她最后的价值才行。
“长胥将士不是傻子。”楚辰道,看着她的眼神很是悲哀,“你一潜入军营便有人通报于我。云初,若当日领军之人不是我,你早被抓起来严刑逼供,或者枭首示众以振军心了。”
云初嗤笑着打断他:“还要我感激你么?”
楚辰并不理会她的呛声,只接着道:“军中发现刺客探子,换做你,你会如何?必然会先行彻查周遭杀尽接应之人以策万全,继而重新布置制定策略以防军情泄露。这些多少要耽搁几日时间,而这几日,正好为风黎族主、司巫、十巫、禁军尽数撤离国都争得时间。云初,你是被放弃的那枚棋子,还不明白么?”
抓着流光刃的手又紧几分,云初别过脸去,努力控制着肩膀颤抖。“在你这里,我一样是棋子。何况风黎部教养我长大,这一身本事本就取之于族,能用以尽忠我自当庆幸。”
两族之间,她都不过一枚小小棋子,会关心她死活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你去而复返,又并未带回我的记忆珠,风黎族主岂会信任于你?”楚辰平静道,说出的话却句句如刀,剜着她的心,“你回去,又能做什么?”
云初一惊:”你怎知族主要我带回你的记忆珠?!“
楚辰却避而不答,只重复着问她:“你回去又能如何?”
云初垂眸,沉默了片刻,重新抬起眼,坚定道:“我知道长胥族是想回人间,只要你答应就此休战不再进犯我族,我愿以性命作保,求族主暂开结界,放你们离开。”
“呵……”楚辰嗤笑出声,重重拂袖,“真如界本就是长胥一族的,凭什么离开?!”
云初拧眉,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我可以放你走。”楚辰走近一步,看着她的眼睛,“但在此之前,结界之事,两族恩怨,我希望你知道真相!”
缓兵之计?云初心下一紧,流光刃又随之递进一分,几乎在那雪白肌肤上划出浅浅红线:“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楚辰扬手,流光刃哐当落地,消散殆尽:“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修为法术远远超过她,云初猝不及防,眼睁睁望着流光刃被打散,自己手中再无兵刃。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何长胥一族突然实力大增?你就不想知道,空明城外,那座大畜台下究竟是什么?”
“还有——你们的王,吕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辰向她伸出手,眸光幽幽,几可慑人。
在反应过来之前,云初怔怔伸出手,被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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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一切都在模糊,各色光影交替着隐隐现现,恍惚间天与地似交融在一起,回归到世界最初的混沌。片刻后,有蓝紫光束自四面八方涌来,由浅至深,从近乎透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