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之后,你涉足风月场合,收揽了诸多命薄而貌美的女子为你所用,扩张在官场上的人脉。
“这数年间,与你或你手里的女子有染的官宦子弟,数目甚多,包括南疆总督长子与义子、吏部尚书次子及其三弟、户部尚书、礼部侍郎、金吾卫指挥使、大同林总兵长子、监察御史、兵科给事中……”
景林如数家珍地报出一连串官员,桑娆为之色变,看向他的眼神惊疑不定,有那么一瞬间,她无法掩饰心底的恐惧。
炤宁则是神色变得凝重。那么多人都与桑娆及其身边的女子有染,说是占据了半个朝堂都不为过。
桑娆的方式自然是叫人轻视的——不过是利用自己或跟前女子的美貌诱惑男子乱了方寸埋下祸根,但无疑是有效的——这种把柄,才是官宦子弟最怕人抖落出来的。
事态依然比她想象得严重。
桑娆凝视着景林,语声轻飘飘的,“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景林勾唇一笑,不予回答,岔开了话题:“接下来,我说说你这个人的性情吧。对不对的放在一旁,我说的只是一己感受而已。”
“愿闻其详。”桑娆无所谓,再怎样,人在矮檐下,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景林的言辞倏然变得犀利、毒辣、刺心:
“你是庶出,若是你父亲不曾贪图一个女子的美貌亦或一时的糊涂,根本就没有你这样一个注定被人低看三分的东西来到世间。正如英雄不问出处,其实女子亦然,只要安分守己,不愁得不到安稳生涯,偏生你自视过高,想要的永远是你注定不能得到的。
“自视过高,出身下贱,你若是走寻常路,绝无可能受人瞩目,只好另辟蹊径。与江夏王私奔的事情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你这等货色,最怕的是没人对你瞩目,如果不能以大放异彩的方式扬名,那么,叫人不齿、鄙视的方式亦可。
“你活着的最大一个目的,便是要人知道你的存在,不管知道你的人是尊重还是蔑视你,都不需在乎——横竖在你心里,别人对你是怎样的态度,都是看重或妒恨你的美貌、才情。
“当初京城揽翠阁的老鸨桑娆,无法令年轻人侧目,倒是让三十往上的男子趋之若鹜,那时应该是你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恶心了伍家,恶心了荣国公,让很多男子想起来就倒胃口——做人能到你这地步,也算是一种难能可贵。
“再说如今,你是打着为荣国公报仇的旗号来到京城的,其实,不过是想让人知道荣国公经历中曾有你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你要向人们证明,你并非水性杨花,而是情深似海,且是既有城府又有手段的不可小觑的人物。
“是为此,你命人去宫里打扰伍太妃的清净日子,意在让她说出你到底是何许人,让燕王府这边的人一步步知道你背后到底有多少官员,他们不管情愿与否,都要按照你的心思行事——你以为他们都欠你的,其实他们只是怕丢脸。真的,这一点你千万别会错意。谁对你有分毫真心,你都不会是如今这个德行。
“你自以为是,想要上蹿下跳地引起燕王妃反感、好奇,从而与你斗法——照常理来说,燕王妃会那么做,但连我都没想到的是,她全无闲情理会你,直接把你囚禁起来。这实在是明智之举。她若为你这等下贱的货色耗费心力,着实叫人失望、低看三分。
“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轻蔑么?真正的轻蔑是不屑,不屑理会小人作祟的行径,更不屑去看小人丑态百出的嘴脸。
“你经历过那么多男人,虽说良莠不齐,可总有几个还算是人。为何你连自重二字都没学到?一世自甘下贱却引以为荣,做跳梁小丑却自以为是浴火重生——人可悲到你这地步,着实让人叫绝。我只望后世再不会出你这类货色,不会再有人被你恶心得食不下咽。”
他一席话落地,引得炤宁刮目相看。
炤宁心想,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这厮居然肯说这么多话,还全是挖苦一个人的话,应该是百年不遇的事儿了吧?
他一句脏话糙话也无,却已把桑娆骂得体无完肤,把桑娆几十年的经历全盘否定了。
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语。
桑娆脸色有些苍白,定定地深凝了景林一眼,眼神充斥着怒意、质疑,却是什么都没说。
“我这算是对牛弹琴了,即便是公认的美人、才女在你眼前,你也不会自惭形秽,只会认为我是有意贬低你。”景林勾唇一笑,“可有件事你得认清楚,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何人去贬低?也就是我这等闲人才有这等闲情。”
之后,他转头对炤宁道,“继续关着她,直到她死。她想出名想叫人侧目,便一直囚禁她。京城里从不曾出现过这个人,她的死活,谁也不知道。自然,她在挑衅你之前,已做好万全的准备,随时有人上门来问你要人,你只管随心所欲地应对。燕王府应付着棘手的,我担着。”
桑娆听了这一席话,终是不能再维持镇定,瞬间面如死灰。
“好。”炤宁莞尔一笑,随后唤人将桑娆带下去。最残酷的惩戒不是动酷刑,不是用把柄做威胁,而是诛心的言语,以及对症下药的发落方式。
人心、意志才是最难击垮摧毁的。
景林再喝了一口茶,起身道:“我走了。”
炤宁起身送他出门,一面走一面道:“真是想不到,你居然对这个人了如指掌。”
景林微笑,“我跟你交个底吧,我所知太多事,都是先父留给我的。景家世代效忠皇帝,到我这儿为止。”
“怎么说?”什么叫到他这儿为止?炤宁因此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说?因为他除了她不会娶任何女子为妻,因为他不娶妻的话就只能断子绝孙,况且,最终的龙椅由谁坐上去都是一样,不是他愿意效忠的——心胸狭隘的太子不行,在他眼里根本是情敌的师庭逸更不行。
可是,这些又怎能告诉她呢?喜不喜欢爱不爱放到一旁,给人平添困扰总是不好。
景林暗暗叹息一声,“因为太累,这不是人干的事儿。”
“哦。”炤宁侧头想了想,“也是够累的。越霖哥有两年就是忙得焦头烂额,你大抵比他还要辛苦很多。”
“……”她还挺会解释的。景林忍着没搭理她。
炤宁又问:“皇上去避暑的时候,你会随行么?”
“会。”景林解释道,“刚出了那么一档子失窃的案子,皇上就算起先没那份心思,现在也会担心自己的安危。再说了,太子随行,我不在皇上近前,心里总是不踏实。”
“嗯。也是。”炤宁低头思忖着,“虽说行宫里一切都如宫中,可你平日还是要注意些,少喝酒——大夏天的,多喝酒坏处可多呢,衣食方面,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叫人传话给我就行,我总会尽力帮你筹备好的,衣服好说,我叫针线房的人去你府里打听一下你的尺寸就能做……”
景林侧头凝着她的侧脸,瞧着她几年不见一次的絮叨模样。
这个傻丫头,将这件事看成了一次分别,不然才不会有这体贴细致的一面。
真想拍拍她的额头,捏一捏她白皙的面颊,笑着打趣几句。
而那是他永远不能做的,他是她的朋友,不可有逾越之举。一旦被她察觉出端倪,意味的便只有形同陌路。
一方面而言,炤宁是最心软的人;另一方面而言,她是最残酷的人。
她厌烦并且惧怕与人的关系暧昧不清。只要男子对她坦露心声或是她察觉到,那么,那个人不是要倒霉便是被她拒之心门之外。
她抵触任何繁复累赘的感情,她能例外对待的,唯燕王而已。因为她爱。
就是这样一个值得爱又极为可恨的女子。
景林强迫自己错转视线,看着前方,“你是把我府里的人都当死人了吧?”
炤宁诚实地道:“我看跟死的差不多。都是不拨不转的性子。”
景林没忍住,笑了,“随你吧。吃这方面,我就交给你了。”
“好啊。”炤宁喜笑颜开。
“费心又费银钱的事,你倒像是得了便宜似的,这是笨到家了吧?”景林嫌弃地看着她。
“管得着么?”炤宁振振有词,“我高兴,我们家吉祥爱败家就是跟我学的。”
景林凝了她片刻,到底是没绷住,笑意自心头直达唇畔、眼底,随后温声叮嘱她,“你夏日里尽量少出门走动,这一点要答应我。”他因为自己不在京城,心里如何都不踏实,怕她在外面出岔子。
“嗯,我夏日本就不爱出门,你知道的。眼下你这么说,我就更要闷在家里躲清闲了。”
“那就好。”景林满意地颔首一笑,随后止住脚步,“画像临摹好了,命人送到宫里即可。闲时记得常与我通信,相互照应着。”
“都记住了。”炤宁退后一步,“你在外千万照顾好自己。”
怎么反过头来叮嘱他了?认识她之前那些年他不也活得好好儿的?而且,他难熬的日子恰恰就是认识她之后才开始的。
他有心奚落她两句,可是对上她认认真真的含着关心的眼神,不由心软下来,颔首嗯了一声。
**
皇帝、皇后、太子一行人如期离开京城去往行宫消夏避暑。
景林随行,韩越霖则留在京城。
不要说皇帝有心让他在大事小情上帮衬着燕王和内阁,便是没这份心思,他也要找辙留在京城——好不容易与昭华走到了现在,正是该好生珍惜的琳琅岁月,他才不会离开她跑去别处呢。
炤宁知道之后,听高兴的。韩越霖和景林都一样,与她同在一个地方她就心里有底,要是都不在近前,她少不得会担心他们出闪失,更会担心自己没人随时提点行差踏错。
至于桑娆,炤宁完全按照景林的意思,继续将人关在柴房。有什么后果,是她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横竖有师庭逸和景林呢,横竖她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找上门来要人的人——这可是景林说的,那厮说的话从来叫人信服。
而顾鸿飞因为私事缠身,早已向皇帝告了半个月的假,将手边诸事交给江予莫代为打理。炤宁也觉得这样再好不过,她很乐意看到顾鸿飞上蹿下跳一番,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
自从晋王妃将顾鸿飞的心思如实相告,周静珊便开始痛定思痛,到今日才总算有了准主意。
她认定的这一段姻缘,到底还是要以荒诞可笑的结局收场。
在闺中的时候,她总是存着一分希冀,愿意相信自己是他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女子。说到底,是不甘,也是虚荣,总是盼着有那么一日——神色骄傲地站在外人面前,让人们看到,她让一个多情的浪子收了心。想证明的不过是自己才是他经历中最出色的女子。
可她如何能想得到,一个男人所谓的多情本就是薄情,他变脸比翻书还快。
她居然要从姐姐口中得知他要与她和离的心思。
姐姐反反复复地对她说,不值得,为那样一个男人,做什么都是不值得,多看他一眼都嫌污了眼。
的确是。为他动怒、气愤就更不值得了。
还是理智一些,为自己的余生做好打算吧。
周静珊斟酌之后,遮人耳目地去了燕王府在什刹海的别院。她要见炤宁,求她帮忙。
炤宁虽然有点儿意外,还是和颜悦色地到花厅相见。
周静珊深施一礼,开门见山:“殿下,妾身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炤宁看着神色黯然但是眼神坚定的女子,斟酌片刻道:“你说来听听,我觉得可以帮忙的话,会不遗余力。”
“多谢殿下。”周静珊因此有些酸楚,要强行克制,才能止住泪水涌到眼眶。她与燕王妃不过几面之缘,还是不知轻重地开罪对方在先,可是在她处境尴尬甚至惹人耻笑的时候,都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可是顾鸿飞呢?相识那么久的男子,到了如今,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给他,心心念念的只是抛弃她,重新寻回旧时的意中人。
她定了定神,道出初衷:“妾身与顾鸿飞和离势在必行,可是,我不想便宜了他,想与他原配孙氏联手,最起码让他家底一空。要想做到这一点,还需殿下成全——您的好友的夫君是腰缠万贯的商贾,他给人财路容易,断人财路更容易。我是想,能从殿下口中得个准话,让孙氏心里有底,与顾鸿飞拆伙。”顿了顿,她愧疚地道,“妾身知道,平白请您出手相助,且是无从报答这般的恩情,实在是不合常理……可是妾身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这才冒冒失失地前来。殿下不论答应与否,都不要动气,不论您如何说法,妾身都是满心认同。”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炤宁却因此满心伤感。
不可避免的,炤宁想到了初见时的周静珊。彼时的少女,虽然不知天高地厚,行事全无章法,但是打心底地以顾鸿飞为荣。
炤宁甚至一度不敢奢望那样的一个少女会变得端庄、沉稳、晓得分寸。
而实情是周静珊已变了太多。
因何而起?缘何再不能找到旧时的影子?
还不是被这段姻缘磨折了心智、蹉跎了岁月所致。
毋庸置疑,真正有福气的女子,是不需快速成长的。不说别人,只说皇后,那可是大半生都心思单纯的女子,是她没有可挑剔的地方么?当然不是。只是皇帝觉得那是情有可原,并且愿意给皇后长久的尊重、看重,可以长期地包容她的不足之处。
而周静珊的夫君不是寻常男子,那是个人中败类,打着情意的旗号四处勾引再祸害女子。
炤宁缓缓点头,“这件事不难,我帮你。只望你不要再有反复。”要是闹和离的时候再反悔,那可真是无药可救了。
周静珊再度深施一礼,已是泪盈于睫,语调却还如平时,“请殿下拭目以待。妾身便是再不自重,到了这关头,也不会出尔反尔的。”
“好,我慢慢看着。”炤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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