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宁早有防备,手势一转,画在瞬间折叠回原样,收入袖中,看在太夫人手里,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好赌的人呢,有时是真赌,有时是比手法,全在对手。我手法可还成?”
太夫人压低声音,“你疯了不成?刚回来就旧事重提?”
“每每想到你逼着我离京,我就觉得自己蠢,恨不得把自己撕了,但是舍不得,只好撕画纸。可是越来越小气,最近连画纸都舍不得撕了。”炤宁凝着太夫人的脸,“这样一来,我就时常都想撕碎别人的脸面,只怕人不成全。”
“……你明明说过,我什么都不做就可以……”
炤宁笑意凉薄,“我不能食言么?你不是说我疯了么?”说着转身,边走边道,“半个时辰之后,去找大伯母和大伯父,他们会教你怎么说怎么做。出一点儿岔子,我就把画当彩头,随意送人。”大老爷要是没拿定主意,早就找她或是予莫商量了,一直没动静,说明的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未出厅堂,炤宁和红蓠就听到茶盏、花瓶碎在地上的声响。
红蓠悄声问:“她要是气得发了疯吐了血,就不好了吧?”
“放心,她心宽得很。”真有气性血性的人,火气都会在外人身上发泄,才不会长年累月地揉搓亲人。常年颐指气使,与其说是有底气,倒不如说是小人得志,真有底气的人,绝不会有狰狞丑陋的面目。
红蓠一时想不到这么多,还是有些担心。
炤宁抬手敲了敲她额头,“只管等着瞧好戏。”
第015章 好意
第015章
江佩仪一早得了大夫人的吩咐,查看待客各处的布置有无不妥之处,搭配不当之处即刻调整一下。
大夫人平日特别注意这些细节,她也是,领这个差事最妥当,却没敢当即称是,迟疑地道:“我只怕做不好。四妹有别的事么?若是没有,不如请她帮我。”
大夫人和声笑道:“可别指望炤宁,谁知道她今日是粗枝大叶,还是较真儿重新布置?我可是两样都怕。况且你略大她一些,理应帮衬我一二,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江佩仪不由打心底生出笑意,“母亲说的是,我这就去。”炤宁的脾气实在没谱,谁都摸不准,大夫人说的是实情,派给她这个差事,也是一番好意:江素馨和江和仪一早都被送走了,前者去了位于山间的寺庙,后者去了城外别庄。终究姐妹一场,大夫人是怕她难过才如此。她明白。
但是,对两个妹妹被罚离开,她是真难过不起来。
江和仪就不需说了,从小到大,她早就看厌了对方那种见缝插针、蓄意挑拨的做派。走了最好,清净。
至于江素馨,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不假,很多年过去,手足情分早就消磨殆尽。
继母进门没多久,素馨便处处逢迎,做得太过,完全把生身母亲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看着齿寒至极。不是说继母不好,而是素馨对生母居然都能做到人走茶凉,只顾眼前利益——要多自私才能做到?
近几年,素馨屡次帮太夫人说服她嫁到远在边关的蒋家在先,陷害炤宁在后,她对这人已经快到厌憎的地步,没为这次分别拍手称快已算仁义。
不是所有至亲都能携手同心,看看她和素馨就知道。自然,携手同心的未见得就是一母同胞,看看炤宁和予莫就知道,本不过是堂姐弟,情分羡煞人。
说起来,炤宁这次回来,她兴许是最高兴、最感激的人,因为不论炤宁有意无意,带给她的益处实在是太大。
太夫人明显已在府中失势,应该是不能再干涉她的婚事,最起码近期不能。她长期的梦魇,便是终身大事都要被太夫人摆布。
她的大姐二姐,是孪生胎,生得一模一样,命运也是相同的不如意。
大姐嫁到了蒋家,日子已非不舒心可言,那边总想利用她缓解处境,她不肯,受尽了冷眼、冷落。
二姐就在京城,一年也不肯回来两次。二姐出嫁之前是有意中人的,太夫人那会儿却认准二姐夫前程无量,不管不顾地定下亲事交换了更贴。
看着二姐伤心欲绝地出嫁之时,她就自心底恨上了太夫人,只是没胆色更没法子,不知道如何报复、反抗,甚至自保都成问题。
太夫人第一次隐晦地提起想让她嫁到蒋家的时候,她登时面无人色。幸好有继母。离开松鹤堂,继母就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别怕。我去跟老爷说,一定会求他拖延此事。等局面缓和下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如今回想,继母那番话,一个字都没骗她。父亲真的帮她拖延了此事,拖延到了如今;局面也真的有所缓和,因为炤宁的归来。
她一面钦佩炤宁,一面对父亲不满:炤宁一个女孩子家出手就能治住太夫人,他一个官场打滚多年的人做不到?鬼才信。不敢为了儿女担上不孝的罪名罢了。
只是,子不言父之过,再不满又如何。
江佩仪四处查看一番,实在看不过眼的,叫丫鬟婆子重新换了陈设摆件儿。忙碌期间,听说炤宁去了松鹤堂一趟,没过多久,太夫人便穿戴齐整去了正房。而正房那边,大老爷、大夫人、三老爷、三夫人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等太夫人过去,又遣了下人说了一阵子话。
商量的事情,不外乎是统一口风。江佩仪不解的是,太夫人出来凑什么热闹?今日闷在房里装病不就很好么?理由她都帮忙想好了:因为看到太久未见的炤宁,加之思念早故的次子,委实伤心难过了一场,要修养一段日子。
现在这情形,是炤宁不肯,还是太夫人没被收拾服帖?
江佩仪真为炤宁担心起来。刚回来,可千万别出岔子。她这一辈子,不过是认命与否的事,炤宁要是再出事,不定又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如何经受得起?
她心焦起来,转往玲珑阁,想去知会炤宁一声。转过一个弯,听到了少女清脆愉快的笑容,展目望去,见红蓠、白薇的身形在路旁一排梅花树间轻快矫捷地穿行着,红蓠时不时摇一摇梅花树,有时白薇避之不及,树上积雪悉数落在头上身上。
炤宁站在一边,笑盈盈望着,“淘气。”
红蓠因为恶作剧得逞,笑得不知多开心。
白薇则道:“小姐就知道看热闹,也不管管她。”
炤宁闲闲加一句:“两个都一样。”
江佩仪见这情形,便知今日不会出事。不然的话,主仆几个哪还会有这样的好心情,于是没再往前走,对着望过来的炤宁笑着点一点头,转去别处。
炤宁望着江佩仪远去的身影,有点儿怅惘,“三姐饱读诗书,一身的书卷气,谁见了都要赞她娴静温柔。”她转头看红柳,“我自认读的书也不少,脑袋里装着起码几百本书,怎么就没人这样夸过我?”
红柳讶然失笑,“听听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您是在羡慕别人?”
炤宁挑眉,“我羡慕的人可多呢。”又一本正经地反省起来,“早知道就不那样吃喝赌,不至于弄得一身的匪气、俗气。你们也是,怎么不知道劝我学点儿好呢?”
红柳笑不可支,揽住她的手臂,“后悔是来不及了,您还是想想午间吃什么吧?我们把您喜欢的菜放在您跟前。”
炤宁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摸着下巴想了想,“酒醉鸭肝,肝能明目,爱吃的人估摸着也不多,还要吃麻辣……”
红柳打断她,“白日不准吃辣。好几天没管您了,今日起好歹克制些。”
“好吧。”炤宁没辙,“那就换个八宝豆腐,昨日没吃够。别的不要了。”
“行,我这就去安排。”红柳转身时在想着,肝能明目是真,酒醉鸭肝也可以么?别是冲着“酒醉”俩字儿想吃,拿这由头唬我吧?算了,今日且随她去,日后请五爷帮忙约束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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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左右,外院、内宅都有宾客陆续登门。在这之前,江家上下已经统一口风,不论哪个问起,都说江素馨、江和仪之所以被打发出去,是因两个人不懂事,在长辈面前起了冲突,已不是一次两次,昨日太夫人当真动了怒,让两个人离家思过一段日子。根本与炤宁无关。
至于炤宁的旧事,不需解释,相信也没人问起:陆骞好转进宫面圣、庆国公被皇帝轻罚的事已经传开,足够说明一切。陆骞算是当初之事最有力的一个证据,别人怎样无关轻重。
江佩仪松了一口气。跟在大夫人身后与各家女眷见礼的时候,是有些不自在的。以前太夫人不愿意让她在人前露面,大概是想拖得她自动低头嫁到蒋家去。她总不能自己跳到人前,一来二去倒也习惯了清净日子,偶尔实在闷得慌,便去找好友说说话。
过了一会儿,江佩仪看到了让她极为惊讶的一幕:
炤宁虚扶着太夫人进门,都是眉目含笑。
随后,太夫人亲自将炤宁引荐给一些德高望重的贵妇。炤宁美名在外,可是以往愿意露面的场合却不多,是以不少人对她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不少人亲眼得见,自是不住口地夸赞。太夫人偶尔会叹息一声,怪自己当初糊涂,偏听偏信外人的污蔑,竟没维护自己的亲孙女。
炤宁会偶尔搭一句“瞧您说的”或是“都过去了”。
两个人竟是一副极为亲近的样子。
江佩仪最初的感受是啼笑皆非,随后便快意得很。这时候,炤宁唤她,“三姐快过来。我笨手笨脚的,要请你帮我服侍长辈们。”随即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太夫人。
太夫人垂了垂眼睑,便笑着对江佩仪招一招手,“是啊,佩仪,快过来。”之后将这个孙女也引荐给众人,毫不吝啬夸赞之词。她其实很想让人们觉得佩仪是朵花、炤宁是块豆腐渣,不敢做的明显罢了。
大夫人在一旁看着,不自主地将姐妹两个比较一番:
炤宁倾城之姿无人可及,绝美的人若非性子太单纯温柔,总会让人生出些许压力,炤宁就更别提了,对温柔二字大概仅限于识得、会写;而江佩仪胜在气质婉约娴静,一看就是诗书礼仪熏陶出来的温柔敦厚女子,最具亲和力。
之后,大夫人意识到了炤宁的用意:要利用这种场合,给佩仪的姻缘铺路。
炤宁是没心情谈婚论嫁了,可是佩仪已经快被太夫人耽搁太久,得抓紧定下亲事才好。万一拖到二十岁还没出嫁,便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选择的余地会越来越小。到时候,佩仪愁苦,她也会被有心人说出闲话——那不还是会让太夫人幸灾乐祸么?
思及此,大夫人停止了看热闹,得空找到娘家人和来往多年的朋友说体己话,请她们日后帮忙给佩仪留意好人家的子弟。期间与炤宁的视线相交,会心一笑。
扰攘一阵子,外院有人来禀:锦衣卫指挥使韩越霖来了,找炤宁有事。
炤宁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当下辞了众人,又吩咐红蓠两句,便到垂花门外相见。
韩越霖今年二十六岁,系出名门,做过捕快、上过沙场,定下心来走一条路,是二十岁之后的事。这样的性情、经历,都让他与寻常名门子弟格格不入,投缘之人算上炤宁才三个。没出头的时候,被人说不合群、怪类,出头之后,则被人说太孤傲、高不可攀。
此刻,他站在路边,望着炤宁由远及近。身边的随从捧着一个花梨木小箱子。
红蓠疾步赶上来,交给炤宁几册簇新的书籍。炤宁走到他面前,“最怕你来跟我讨债,好在总算熬到了头。”
韩越霖失笑,“现在连声哥都不叫了?”
炤宁笑着屈膝行礼,“越霖哥。”
“徐岩只比我大三岁,就能做你的叔父,我怎么了?”这是韩越霖百说不厌的话题。
“徐叔在我这儿的分量能和你一样么?”炤宁挑了挑眉,“怎么,还不服气啊?”
韩越霖笑得现出皎洁的白牙,“别扭罢了,见到他总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把我这儿的辈分都弄乱了。”
“徐叔是爹爹的朋友,你在爹爹眼里好多年都是毛孩子。”炤宁是真将他当做兄长,提起父亲来,便用最亲昵的称谓。
“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韩越霖一面说着,一面转身示意随从。随从打开捧着的箱子盖,他近乎小心翼翼地把书籍放进去。
炤宁很失望,“还以为你带礼物给我了。”
韩越霖和随从都笑了。
“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炤宁要走,“下次要记住,到别人家要带点儿东西,免得人说你失礼。”
韩越霖轻笑出声。他当然不是爱笑的人,可每次见到她,总要发自心底地笑几次。“小财迷,等等。”他唤住她,随手取出一张银票,“给你的零花钱,想要什么自己添置。”
“那我就不客气了。”炤宁顺手接过,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
韩越霖忽然道:“皇上此刻在燕王府中。”
炤宁敛了笑意,“哦。”
“皇上提起了你。”
炤宁面无表情,“嗯。”
“回去招待客人吧,别耍性子。”韩越霖笑着对她一挥手,“今天忙,改日来找你和予莫下棋。”
“嗯!”
炤宁回到内宅,还是坐在太夫人近前,继续跟人们演这一出祖孙情深的戏。她自来不喜这种事,这次倒是例外。她没什么不痛快的,而太夫人特别不痛快。
不少人因为韩越霖来这一趟,悄声议论:
“说起来,韩指挥使如今也是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当年得了江家二老爷的赏识,被摔打了这些年,果然成气候了。”
“可不是么。江四小姐也是从小就认识韩指挥使,比他小几岁?……嗯,对,看韩指挥使的样貌,也就相差六七岁的样子。这两个人要是……”
“是啊,站在一起,也是很相配的。唉,谁料得到有缘人会变成无缘人呢……”
“就是啊。”
话说得含糊,听的人却都明白。这是欣赏或喜欢炤宁的人的说辞,另有些不喜她的,背地里的说法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这个江炤宁,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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