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荣国公的生命走到了终点,他死在了桑娆手里。
桑娆用一根银簪杀掉了他。
双玉低声禀明太子妃:“守在外面的人,听到桑娆狞笑着说‘你怎么还不死,你为何还不死’的时候,即刻冲了进去,但是为时已晚,簪子刺进荣国公颈部,地上很多血,人已经不行了……没等抬到地上,便断了气。”
太子妃沉默良久,轻声问道:“死之前,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没有。”
太子妃凝视着双玉,“不需顾及任何事,照实说。”
双玉垂下头去,“他死之前,反复唤着殿下两位兄长和佟三夫人的姓名。”
那才是他始终记挂的人。
他到弥留之际,都不曾想起她,甚至于,不愿浪费力气憎恨她。若是真的痛恨,也会提及。
太子妃微扬了脸,想笑,笑不出,想哭,没有泪。许久之后,她轻声吩咐:“找个地方埋了吧。”
“是。”双玉问道,“桑娆呢?还留着么?”
“留着。”太子妃语气萧索,“看她能熬到什么时候。”
**
行宫。
两名侍卫押送太子到了西南方一座矮山山顶。
山顶上有凉亭,皇帝坐在凉亭中的石桌旁。夜间风凉露重,他加了件薄披风。
太子脚步迟缓地走进凉亭。
皇帝抬手指一指对面的石凳。
太子也不行礼,径自落座,展目望向山下。这儿的地势很好,行宫周围的环境一览无余。
他牵出一抹讽刺的笑,转头打量皇帝,“看起来,你没看我写的最后几份请罪折子。”若是看了,早已气得半死。
皇帝则是极为平静地看着太子,“在朕心里,太子已经是个死人。死人写的折子,没有闲情过目。”
“原来,我已经死了。”太子笑意更浓。
皇帝语气平静得近乎木然,“圣驾回銮之日,便是太子病重之时。朕不会让你身死,只让你失去朕曾一心赐予你的一切。你若自尽,朕亦不阻拦。”
太子敛目看着石桌上的酒水,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啜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你若不食言,那么尽管放心,我一定会走在你前面。你有最宠爱的小儿子、小儿媳承欢膝下,心绪敞亮,长命百岁也未可知。”顿了顿,又道,“只是,现在不需急着说这些。今夜才刚刚开始,改日我们再说这些丧气话也不迟。”
皇帝颔首,“你到此刻还未死心,还想垂死挣扎。正因如此,朕才将你带至此处,让你亲眼看看,你是如何落败,如何走上绝路。”
太子喝了一口酒,叹息一声:“你真该看看我的请罪折子,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他抬眼望着皇帝,眼神忽然变得悲伤,“若是我没料错,今夜定要有杀伐之事,待到曲终人散时,我便要成为罪该万死的废太子,死不足惜。可你为何就不想想,我若有犯上作乱之心,手里可有一兵一卒?这天下兵马,都掌握在燕王手里。是,我的确是对你不敬,说过很多让你心寒的话——你又何尝不是?难道只有你会心寒?难道只有你心里装着父子情分?”
皇帝看住太子,没说话。
站在不远处的景林挑了挑眉,勾唇一笑。没想到,到了这关头,太子还有闲情唱一出声情并茂的戏。
第112章 109#0109
112
景林缓步走开去一段路,留得父子两个更加放心地说话。
之所以如此,是他太了解皇帝。太子再做什么都已于事无补,皇帝这片刻的犹豫,很快就会被太子以前留给他的阴影打消。太子的过错,都是关乎品行。心术不正的太子,皇帝容不得。
皇帝凝视着太子,终究是苍凉一笑,“即便是你自去岁至今都陷入了别人为你布下的天罗地网,朕又能如何?还能给你什么机会?给你登基之后被手足夺位的机会么?”
太子没说话,只是面含微笑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皇帝站起身来,俯瞰夜色中的行宫内外,“朕要你来,是要你看看燕王用兵布阵时的残酷狠绝,要你明白朕在今年之前从未想过动摇你的地位。燕王文韬武略,自幼行事决绝、飞扬跋扈,金戈铁马三年,杀戮太重,两军阵前视敌军性命为草芥,残狠做派一如江式序,他若一心辅佐,来日你的格局,正如朕痛失江式序之前的情形。
“你与燕王相较,少时宽和仁厚,沉稳内敛——为天子者,断不可不仁、意气用事,这两点之上,知人善任,便足可坐稳龙椅。
“原本,来日定是坐拥天下,若重用燕王,兄弟同心,必能开创盛世。
“可惜,你不要锦绣前程,偏偏走上歧途。对弱女子下毒手,是为不仁;忌惮一母同胞的手足,是为不义;对朕曾起祸心,是为不孝——有这三点,已是对皇权不忠。”
皇帝的语速缓慢,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重重敲打着太子的心魂。
皇帝居高临下地睨着太子,笑容倏然变得愉悦,“不知你可曾想过,正是燕王、燕王妃历经折磨的三年,让燕王学会了隐忍。而朕近日想到了一事:燕王妃必然秉承了其父为人之道,对手越狠,自己越狠,但是,对待天下苍生、无辜百姓,最是仁慈。燕王得此贤内助,若是来日成为太子,荣登大宝,定能受其影响体恤苍生。”
“……”
“朕要感谢你。没有你,朕无从知晓:燕王比你更适合做储君。”
“……”
“不论今夜是何局面,朕都确信,你,必败无疑,且是败得狼狈至极。”
太子看到皇帝身上的天子威仪、自信笃定。
这一刻,皇帝不是他的父皇。也不会再是。
他已经被皇帝放弃。
他已走至众叛亲离的地步。
这一日,大同林总兵纵容草寇流窜出辖区。
冯长青率领十名顶尖杀手、驯养的三百死士、林总兵的五百亲随,乔装成锦衣卫,走人迹罕至的小路抵达行宫外围。
当晚,林总兵本该打着皇帝被困前去救驾的旗号,在戌时率麾下精兵赶至行宫,与冯长青汇合,但在召集军兵之前,被副总兵及其属下合力缉拿。
冯长青一方按照事先安排,抵达行宫外围现身,堂而皇之现身。原本意欲用以假乱真的韩越霖令牌开路,逢人就杀,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不会有人在他们手里丧生,而他们,步入的是尘世修罗场。
八百零一人,无一人存活,而行宫内外,无一人伤亡。
再高超的身手,再精绝的身法,再敏锐的应变,走入远在京城的师庭逸为他们布下的生死迷阵之中,都成为待宰的羔羊。
没有短兵相接,唯有杀戮。
八百零一人的死亡、鲜血,让这个夜的氛围变得森寒可怖。
太子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笑意惨然。
此生定局已现。
他败得比前世更惨。
皇帝打个手势,即刻有人上前去挟持了太子。
皇帝语气冷酷:“太子忽染重病,尔等悉心照看,不得让他再出闪失!”
随后,皇帝回到宫中,夜不成眠,太子最后的一席话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他取出太子的几份请罪折子,犹豫再三,还是打开来细看。
已经尘埃落定,他已做出了帝王该做的抉择,而在这一刻,他要以父亲的身份,去阅读儿子写给自己的话。
然而看到的内容并非他以为的辩驳、陈情。
这真的是太子的请罪折子。
太子最先说起的,是毒害昭华公主一事。
那个逆子,到最终还是欺骗他,要他看的只是引得他盛怒、发病的诛心之语。
太子最后一搏,只是想看他病情加重甚至暴毙,如此,太子之位不会有变化,储君会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上,坐拥天下。
皇帝身形晃了晃,心口刀绞一般的作痛。
崔鑫快步走上前去,捧着的托盘上有一颗清心丹,一杯水,“皇上——”
皇上手势微微抖动着,将奏折照原样放好,面色却是越来越差。他要去接药和水,手上却似有千斤之重,抬起又颓然落在案上。
他撑着书案站起身来,又颓然地跌坐回去,终究是身形一软,昏迷过去。
到底,太子还是给了皇帝重创,利用的是皇帝心中不能真正舍弃的父子情分。
**
翌日,太子忽得重病的消息传回京城。
没人在意。太子称病的日子很久了,轻一点儿重一点儿的差别谁会关心。
而皇帝病情加重这一事实,却是秘而不宣,他不准崔鑫、太医对任何人提及。
他心寒到了极点,连给人揣测他抱恙与太子有关的机会都杜绝。
一早,他做了个决定:三日后回京。
回京之后,每日里被朝堂的大事小情干扰心绪,要好过留在这里把清闲时间全部用来痛恨太子。
炤宁在这日早间,听说了行宫那边昨夜的事情,不动声色,循俗礼回了趟江府,与大夫人、三夫人说说笑笑,一如往常。
大夫人告诉炤宁,江予笙、江予莘的亲事已有了眉目,“说来也真是没法子,本想着春日里给予笙定下亲事,那时候还认真着急上火了几日,却总不能遇到合适的,不是我和你大伯父觉着一些门第上不宜结亲,便是予笙亲口说与这个、那个女孩子没缘分。近日却不知是怎的,先后有人过来说项,其中两家门第清白,予笙、予莘也是眉飞色舞的。”她说着,笑了起来,“这一看就知道,是事先晓得人家的模样、性情,很愿意。”
炤宁笑道:“这可真是好事啊。他们的亲事定下来,您和大伯父的心事又少一桩。”
“是啊。”大夫人转头对着三夫人笑,“接下来,我再和三弟妹一起张罗予萧的亲事。”
三夫人笑着应声,“嗯,再把那个混小子的亲事定下来,我身上就没什么担子了。”随后又对炤宁道,“予莫是个有主心骨的,我们隐约跟他提过两句,他却说过几年再说,唉,真是……”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不好多说什么,这件事就只能让你这个做姐姐的帮忙留意着了。”
作为长辈,有些事是分内事,小辈人不让管的话,那就随他去,但是态度要让家里家外知道。炤宁自然明白三夫人的意思,颔首道:“他跟我也是那么说,且由着他。”
盘桓多时,炤宁回到家中,红蓠先后呈上韩越霖、江予莫和景林写给她的信件。
由此,炤宁知晓了整件事的经过。
终于到了她一直期盼的这一日。
感觉也只是整个人轻松了几分,并无喜悦。
报复,只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但事情本质没有欢喜可言。
皇帝要太子重病,也就是说,暂时他不想对太子降罪,不想皇室沾染上太子带来的污点。这是因着盛怒之下赌气的结果,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日后的事态,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太子想要清白无辜,是痴人说梦。
待到圣驾回銮,朝臣看出端倪,必然会有人趁机打击太子——皇帝早就立下的太子,并不代表是人们都认可的储君。更何况,太子之前大半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就让一些朝臣心生轻蔑、嫌恶,没有反复弹劾太子,只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她没对此事多做思忖,因为景林信末几句话,扰乱了她的心绪。
他说,过段时日,便要离开京城,积蓄都要带走,人手和几处宅院都留给你。心腹送去名录的时候,不要大惊小怪,回京相见时细说。
炤宁不明白,好端端的,他要去何处?又为何远走?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艾派和本本的页面打不开晋江,爪机能打开,但是不能更新,人品被晋江吃得渣都不剩~想找基友更新来着,看看时间,大半夜,没好意思~
没几章就结局啦,我端正态度快点儿写~
第113章 大结局(上)
113 大结局(上)
位于城西的景家宅院,翠竹浓荫。在这炎热的夏日,人步入期间,心内生出清凉之感。
炤宁款步走进外书房。
景林站在案前,敛目看着面前的地形图,察觉到她进门,招一招手,“过来看看。”
“是什么啊?”炤宁走到案前观望。
景林将地形图翻转方向,送到炤宁近前,手指先后落在两个地方,“都是寻常人生平难以涉足之地,传说中美轮美奂,犹如仙境。”
一个在云雾飘渺海上,一个连绵起伏的深山间。炤宁挑眉,“嗯,怎样?”
“我要去看看。”
“嗯。”炤宁横了他一眼,“你还挺会选地方的。”
景林失笑。
“心意已决?”炤宁问道。
“对。”
炤宁沉默下去。
“去年回京之前,我便与皇上说过此事。”景林道,“皇上答应了。”
炤宁牵了牵唇,“皇上是给了你两个选择,其一是将你和手下公之于众,你做他的暗卫统领,其二才是遂了你的心愿,放你远走他乡。”
皇上回宫有几日了,每日都会唤她和师庭逸到面前说话、下棋,她趁机试探了几句,皇帝也没瞒她。
景林坐到太师椅上,“的确。我去意已决,而皇上也不再需要将暗卫放到明面上。”
也是。皇帝不管怎么想,现在能够相信、扶持的,都只有师庭逸。他的安危,交给师庭逸就好,如无意外,可安享太平,若有意外,等同于师庭逸忽然发疯要造他的反——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可是……”炤宁抬手摸着下巴,“唉,算了,我也不能左右你的心迹。”
景林一笑,指了指她身侧的座椅,“坐下说话。”
“好。”炤宁落座之后,又道,“我跟越霖哥说闲话的时候,听他提过一事——早在你首次出面帮衬我的时候,你就说过,没有那么多时间——指的是这件事吧?”
“对。”
“……”炤宁犯愁地看着他,“以往不觉得怎样,听说你要离开,心里竟格外的不是滋味。”
景林轻轻地笑起来,“总算是有点儿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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