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魃恕
我命她们都退下去,自己坐在书案前随手捡了本书来看。却总是静不下心来。我怔怔地望着高烛上跳动的火苗,红红的火苗仿佛那血书一般刺得人眼睛生疼。我微微眯了眼,眼前满是眉姐姐的身影。依稀是选秀那日,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裙装,明丽的笑着,挽了我的手道:“嬛儿,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跳动的火苗渐渐染上一层层光晕,眉姐姐,我在这里,可是你却走了。你我终究不能相伴一生,共同度过这宫中艰难的岁月。
泪水静静滑落,我知道眉庄是为了我藏了那份遗诏。那夜她匆匆来看我,便是为了道别。私藏遗诏,瞒天过海。谈何容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眉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傻?而我更傻,竟不曾察觉到你神色有异,竟全然不知那是我们最后的诀别。那最后的回眸一笑中含着你的欣慰,你的不舍和你的祝福。我终于懂了,却太迟了。
我恍恍惚惚地坐着,回想着与眉庄自小一处长大那许许多多的往事,竟不觉已是二更天了。正在诧异小连子怎么还不曾回来,便听门外传来品儿的声音:“连公公来了,您稍候,我这便去通报一声。”我忙擦干面上的泪痕,假意翻着案上的范文正公文集。品儿打了门帘进来,我并不抬头,只是道:“叫进来罢。”
小连子进来问了安,我命左右皆退下,方道:“可有收获?”小连子忙将手上捧着的一只木匣子双手奉于案上。道:“此物便是从殿后西南角上的桃树下起出来的,应该是娘娘要的东西。”我颔首道:“很好,可是扮了女子进去?”小连子笑道:“当然是按娘娘吩咐做的,只是储元宫中黑灯瞎火,一个鬼影子也没有,扮了女子也没人看到。”我笑道:“自然要小心才是。”说着命他是休息了。
那是一个极普通的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是一副明黄|色的绢帛。我取出绢帛打开来看,的确是遗诏。与那日玄凌给我看的遗诏相比,字体虽一样,字迹却乱些。墨色深浅不一,似是停了几次方写完的。的确太后手书遗诏已是病势沉重,自然写得吃力些。皇后仿的遗诏字体虽极像,却不是久病且已及其衰弱的太后所能写出来的。如此大的破绽竟从不曾有人生疑。
我细细看那遗诏,大意是:哀家入宫数十年,为先帝诞育子女,并辅佐幼帝登基,把持朝政多年,始终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还政于帝前灭权臣,肃朝纲。自问无愧于大周列祖列宗。至乾元帝成年大婚独掌朝政以来,国力日强,百姓安居乐业。哀家甚感欣慰。如今哀家自知行将就木,故而立遗诏如下:皇帝须勤于朝政,关心民间疾苦。如今四海平靖,唯有赫赫觊觎中原富庶之地,虽尚不成气候,亦为我大周心腹之患。近年来大周国库丰盈,兵强马壮。但不可轻动,可待时机成熟一举灭之。皇帝须广选妃嫔,多诞子嗣。皇储为国之根本,应于众皇子中择优而立。莞妃甄氏之子得自宫外,生产亦不足月。不可立为太子。
我怔怔地看着这份诏书,原来如此,眉庄私藏遗诏只是为了这最后寥寥数字罢了!
整夜我拥被而坐了无睡意,眉庄之仇是必报的。皇后矫诏逼死眉庄,其歹毒令人恨不能生啖其肉。唯有将遗诏交与玄凌,方能治皇后欺君大不敬之罪。如今只赌玄凌是否信我。
次日一早我并不去向皇后请安,也托病回了所有来问安的各宫嫔妃。我命佩儿给我梳了个飞云斜髻,并不着珠钗,只是在髻上簪了一朵细巧玲珑的粉色宫花略作点缀。几乎整夜未眠,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便在面颊上略扫了一点胭脂,便不再装扮了。唇上也只薄薄地点了胭脂膏子。佩儿笑道:“娘娘这样随意装扮倒是格外清丽呢。”看看到玄凌下朝的时辰了,我吩咐备了辇,向仪元殿去了。
天色阴冷,恐怕是要下雪了,我笼着手炉坐在轿辇中,心头亦是一片冰冷。
到了仪元殿,玄凌刚下了朝。李长见我一早过来很是讶异,慌忙亲自去回了。不一刻李长一路小跑着来了,笑眯眯地躬身道:“皇上请娘娘进去。”我接过佩儿手中捧着的锦盒,双手捧了随着李长进去。玄凌在偏殿的金丝楠木书案前坐着,鎏金的香炉中焚着龙涎香。我上前郑重请了跪安,玄凌笑道:“嬛嬛今儿这么早赶过来见朕,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跪在地上并不起身,只是低头道:“臣妾确有要事。”玄凌见我仍跪着,便挥手让殿中服侍的内监宫女都退下了,亲自过来扶我,口中笑道:“这是怎么了,有事也起来说。地上冷冰冰的跪坏了身子。”
我抬起头看着玄凌,眼中已含了泪光。一字一顿地道:“臣妾请皇上废予涵太子位。”玄凌闻言,来扶我的手僵在那里,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我咬了咬唇又说了一遍。玄凌一把拉起我,眼中含了怒意,道:“立储岂同儿戏?朕已昭告天下,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泪一滴一滴地滚落,玄凌看着我的泪落下怔住了。我徐徐跪下,双手奉上锦盒,道:“臣妾不敢有违太后遗旨。”
玄凌轻轻打开锦盒,双手取出绢帛来看,许久无语。我低了头跪着,只感到玄凌锐利的目光久久落在我的身上。
好半晌,玄凌方缓缓道:“此物从何得来?既是太后遗诏如何在你这里?宫中存档的遗诏又是怎么回事?”说罢,也不命我起来,转身向书案边坐了。我遂将昨日去甘霖庵还愿遇到采月一事细细说了,方道此物是昨夜在储元宫找到的。玄凌深深吸口气,道:“那血书何在?”我从袖中取出那幅叠得整整齐齐的写了血字的中衣,想要立起身来,却是腿上一软跌坐在地上。
玄凌叹口气,起身抱我起来,在里间的榻上。方从我手中取过那中衣摊开来看。玄凌的脸色越来越阴郁,冷笑道:“很好,朕的妃子私藏诏书,朕的皇后伪造诏书。都很有本事!”
我泣道:“臣妾求皇上宽恕惠妃,眉姐姐是为了臣妾一时糊涂,才做了这样的事。如今眉姐姐已经去了,求皇上不要罪及她的家人。皇上若要怪罪,一切皆由臣妾而起,臣妾愿意领罚。”说着又要下榻去跪下。玄凌伸手按住我,叹道:“眉庄真是糊涂,即便太后留下遗诏,朕立哪个皇子做太子也是朕的事情。怎能作出私藏遗诏的事!采月可还在庵中?”我点点头,玄凌道:“此事暂放几日,朕一定查个明白。”
玄凌将我紧紧拥在怀中,叹道:“予涵是朕最心爱的儿子,因为你是他的母亲,懂吗?不管太后遗诏中怎么说,他都是大周的皇储。不许再说什么废太子的蠢话了!亏你还是他亲娘。”我倚着玄凌的怀抱,泪又涌了出来。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四郎……”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玄凌猛然扳过我的肩膀,深深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欣喜之色。又紧紧拥住我,在我耳边低语:“嬛嬛,终于又听到你叫朕四郎了!”我心痛难言,只是将脸深深埋在他明黄|色的龙袍里。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了,我暗暗纳闷,玄凌难道不准备追究皇后伪造诏书的滔天大罪么?我依旧每日去向皇后问安,虽极力作出谦恭的样子,却几乎藏不住眼中浓浓的恨意。
这日用过午膳,我坐了轿辇去长宁宫,婉愔迎出来,笑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姐姐可是难得来一回呢。”我笑道:“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在宫里憋得难受,今儿天也放晴了,便出来走走。”婉愔拉了我的手笑道:“好姐姐,我这几日也闷得难受呢,正学着解一个残局,琢磨了几日还没有头绪,姐姐帮我看看。”我正要说话,眼风一扫,却看到一个宫女在游廊上的柱子边立着,探头探脑地看着我们说话,心念一动也不说话,只向婉愔使个眼色,便挽了她的手进西暖阁去了。
婉愔命身边的典儿倒茶,又让另外两个宫女去抬棋盘摆那残局,众人皆忙忙地去了。婉愔看着我道:“姐姐可是有什么吩咐?”我笑道:“廊上站着的那个可是锦儿?平日做些什么?”婉愔笑道:“哪里敢让她干什么,只是好好地养着,有时也伺候茶水。”我点头笑道:“既如此,等会把旁人都支走了,就让她伺候茶水。”婉愔会意,高唤:“典儿!典儿!”那锦儿忙进来问:“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典儿去沏茶还未回来。”婉愔蹙眉道:“倒杯茶也这样磨磨蹭蹭的,淑妃娘娘渴了,连杯茶也喝不到,看我不回头揭了她的皮!你看着典儿来了,让她好好去墙根下立一个时辰。”锦儿应着去了。果然不一刻锦儿端了茶盘进来上了茶立在一旁。婉愔道:“你去门外候着吧,不上茶不用进来了。”锦儿出去了,我轻轻笑道:“妹妹真是七窍玲珑心。”婉愔低声笑道:“姐姐的意思可不是要她偷听么,如果不这样她怎么会用心听呢。”
我便与婉愔说些那日去上香的事,无非说些街市如何热闹之类的闲话,我看看杯中的茶已饮了一半,便道:“那日我在庵里见到采月了。”婉愔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我笑笑,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她说那遗诏……”锦儿进来添茶,却是刚刚好听到遗诏二字。我也不再多言,只是饮茶。锦儿出去了,我便又低声与婉愔咕哝了许久,方才去了。
回到宫中,我便命小连子火速出宫,传话给哥哥派人去甘霖庵保护采月安全,小连子匆匆去了。
第二日用过晚膳,我陪予涵岚若玩了会,便歪在榻上看书。天越发短了,用了膳不消一会功夫天便黑透了。各处皆掌了灯,我知道玄凌今夜翻了婉愔的牌子,便吩咐早早安歇。品儿取了汤婆子来暖被子,见我懒懒地歪着,笑道:“娘娘这么早便歇息,可小心存了食。”我笑道:“晚膳用的不多,倒不妨事,只是不晓得吃了什么,竟这样口渴。”品儿忙出去赶着倒茶,我又翻了几页书,佩儿进来服侍我洗面换寝衣,便披了衣裳坐起来,谁料一阵天旋地转,我坐不住便又要躺下去。佩儿忙扶住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我闭目歇了歇,道:“只怕是起来猛了。”品儿端了茶来,我接过盅子,道:“晚膳的菜也不觉着咸,怎么这样渴。”喝了一口却似乎梗在嗓子眼上,几乎咽不下去。我勉强咽了两口,心中不禁生疑。这算是怎么了?莫非?
我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略定了定神,吩咐小福子速速传温实初。槿汐慌忙赶了过来,看看我道:“娘娘可是病了?面色怎么红的厉害?奴婢这便去请皇上过来。”我也觉得心跳得厉害,便道:“皇上该在贞贵嫔的宫里,慢慢说,别吓着皇上。”槿汐答应着匆匆去了。
玄凌刚赶过来正要问我的情形,温实初便赶来了,匆忙问了安,便跪在榻边请脉。温实初神色凝重,细细看了我的面色,又问了我的感觉,拭了拭头上的冷汗,道:“娘娘是中了毒,应该是曼陀罗。虽然是剧毒,但是看这情形中毒不算很深,皇上不要惊慌,应该还有救。”玄凌怒道:“让朕查到下毒之人一定灭他九族!温实初,速速配药解毒,淑妃若有个好歹你们统统跟着去!”温实初忙应了去开方子,幸而绿豆衣,银花,甘草都是宫中常用之物,便赶紧寻来拿去煎汤。正乱着,一个小内监慌慌张张来报,说是有两个内监神智不清,抽搐不休。温实初忙赶过去看。我仍然心慌得厉害,便闭了眼静静地躺着。
玄凌握了我的手坐在榻边,一语不发。一会功夫,温实初满头大汗地进来,叩首道:“那两个内监也是中了毒,比娘娘中毒深许多,不晓得能不能救得过来。只是这两个内监都是只管平日里洒扫院落的,怎么会与娘娘中同样的毒?”众人皆面面相觑,玄凌也蹙眉不语。我叹道:“必是在晚膳的菜中下了毒,每日剩下的菜皆赏赐宫中奴才吃了,想必我吃得极少,所以中毒不深。”玄凌拍拍我的手,道:“嬛嬛好好休息,此事朕来查,看看是哪个寻死的奴才下毒。”我点点头,道:“小膳房总管小盛子一向忠心耿耿,皇上可命他去查。臣妾可担保与他无关。”玄凌点点头吩咐将小膳房中的奴才统统下狱,着专人看管,命内务府副总管允公公连夜提审。我听交给小允子去审,不觉松了口气,这一松劲竟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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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番外 菊殇'上(一如)番外版'
夜深了,该是四更天了。日间的暑气渐渐散去,夜风徐徐吹起寝殿内低垂的层层帷幕。殿中一片静谧,唯有铜漏的滴水声打破这片死寂。宽敞的寝殿上只燃着几支银烛,昏黄的烛光明灭不定。眉庄轻轻走入寝殿,正要伸手拨开那帷幕,却被身侧景泰蓝大缸中叮咚一声脆响吓了一跳。眉庄立住脚,怔怔地看着明黄|色帷幕上自己纤长消瘦的影子。明黄|色的帷幕在昏暗烛光的映衬下早没了往日的富丽之色,只是暗淡凄凉地随着夜风轻轻摆动着。
偏殿中摆着数月前为了冲喜就预备下的一应大丧所需的物品,太医们俱在那边坐着。其实太后早已喝不了药了,自前日太后挣扎着写完那遗诏,便仿佛歇了劲儿一般,已整整两日水米未进了,只是一会清醒一会糊涂地睡着。今日却是连参汤都灌不进去了。
想起那遗诏,眉庄禁不住心头乱跳起来。那日太后写那遗诏,只有自己和孙姑姑在身侧伺候,并无旁人知道。孙姑姑早说了等太后驾崩便要随殉的。自己虽早已抱了必死之心,可总还是免不了藏着偷生之念。其实即便绝处逢生,这生也是绝望的。昔日逐鹿后宫,争那份荣宠的心早已化了灰。君王薄幸,便是有那么些许真意也是给了嬛儿,自己争不过亦争不得。而他,此生此世亦是遥不可及。守着寂寂深宫任红颜老去,苟活亦了无生趣。
眉庄低低地叹了一声,掀起帷幕轻轻走了进去。孙姑姑坐在榻边,轻轻地打着扇。眉庄走上前在榻边的另一个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