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眉敛容,“太后和皇后身子不好,嬛嬛还要四郎这样挂心,当真是……”
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温情道:“你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兴得紧。到底是你福气好,朕第一次来看你你就有了孩子。”他慨叹,“容儿福薄,管氏也是,朕这样宠爱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李长满面堆笑道:“这是娘娘的福气,也是皇上和咱们大周朝的福气啊。”
正巧槿汐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酸笋鸡皮汤,笑道:“娘娘昨儿夜里说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笋鸡皮汤来,开胃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我望了一望,蹙眉道:“看着油腻腻的,当真一点胃口也没有。”
槿汐发愁道:“娘娘好几日没有胃口了,这样吃不下东西怎么成呢。”
玄凌一怔,向槿汐道:“昭仪好几日不曾好好吃东西了么?”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怀着身孕本就睡不好,这两日胃口又差。前两日一时想吃糖霜玉蜂儿,奴婢与浣碧都办不来,当真是为难。”
李长为难道:“果然是难为娘娘了。这是宫里御膳房周师傅的拿手点心,外头哪里办的来呢。难为娘娘,有着身孕想吃点什么还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了,其实不拘吃什么都好。”
玄凌转脸吩咐李长,“把带来炖好的燕窝热一热,浇上牛|乳,从前昭仪最爱吃的。”李长忙下去办了,我与玄凌闲话片刻,不过一盏茶功夫,燕窝便端了上来,玄凌就着槿汐的手取过,笑道:“朕来喂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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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发急,“四郎如何做这样的事呢?”
玄凌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能的。”他在我身后塞一个鹅毛软枕,轻轻嘘了嘴吹一吹燕窝的热气,道:“再没胃口也吃些,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侧首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凌看我吃了大半,方叹了口气道:“本来燕宜有了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欢欢喜喜晋了她位份,偏生钦天监说有危月燕冲月的不吉之兆,太后病重,皇后也 躺下了,闹得合宫不宁,朕不得已禁了她的足。”他缓一缓,柔声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宫里的事那么多,朕真没有个高兴的所在了。”
我抚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脸颊边,恬和微笑,“嬛嬛能让四郎高兴,自己也高兴了。天象不过是一时之兆,等厄运过去,徐婕妤为皇上顺利产下一位小皇子就好了。”
玄凌安静拢我于怀,轻轻道:“嬛嬛,长相思还在你处,就为朕弹上一曲吧。”他似是感怀,“你离宫四年,再无人能弹出这样有情致的曲音了。”
我熟稔而机械地拨动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几何时,与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这样的念头才动了一动,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坠落,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凌忙来拭我的泪,“好好的怎么掉起眼泪来,谁给你委屈受了么?”
我摇头,只一径含了泪道:“嬛嬛久不弹长相思,如今能再当着四郎的面奏起,只觉恍如隔世。”
玄凌亦是不胜唏嘘,“朕有你再得你在身边,亦如隔世之感。嬛嬛,你从前最爱弹《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弹一次吧。”
我应声拨弦: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拨了两遍。《山之高》,我从来只是只弹上半阕的。只因为上半阕的相思之意绵绵入骨,更觉得下半阕的伤怀与不祥。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间,素手泠然一转,已经转成了下半阕的调子: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几乎要伏案恸哭一场。《山之高》,原来我一直不敢弹出的下半阕,却是如此凄凉而昭然地揭开我与玄清的命途。甚至,甚至连“千里相思共明月”的遥遥相望也不可得。
一阕《山之高》,竟是我与玄凌和玄清的半世情缘了。
然而再难过,浮上脸颊的却依旧是一个温婉的微笑。
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玄凌忽然道:“随朕回宫吧。”
我一怔,心头却徐徐松软了下来——他终于说出了口。我含泪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还能回宫呢?昔年之事,已经无法回头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拥我入怀,感叹道:“嬛嬛的琴声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么人为何不能回头呢?”
原来,他是这样不明白,琴是没有心的,所以不易变折。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浅。而回头,就是要容忍下从前种种不堪和屈辱,是多么难。这样难,难得我连想也不愿去想。
却不能不去想。
我悲叹一句,恻然低首,“嬛嬛是废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怀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宫廷了。”
“废妃?”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掠过瞬息的坚决,“既然是废妃,就重新再册,随朕回宫去。”
我犹疑,“太后……”
“你有了子嗣,想必太后也不会阻拦。为了徐婕妤的事人人烦心,就当冲喜也好、安慰太后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泪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尽。可是臣妾这样贸然回宫,虽然太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介意皇上不与她商量就把臣妾 这样的不祥之身带了回去,不如皇上先禀明太后为好。再者,”我神情哀伤而委屈,“宫中的嫔妃少不得议论纷纷,嬛嬛情愿一个人安静在凌云峰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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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柔扶起我,“朕晓得你怕什么。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去。如今三妃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册你为妃,与端、敬二妃并立。你的棠梨宫现在惠贵 嫔住着,朕就再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禀明太后之后以半幅皇后仪仗风光接你回宫,看谁还敢背后议论。你就安心养胎为朕生一位皇子吧。”他凝视我片刻,手温情 地抚上的我脸颊,怜惜道:“嬛嬛,朕已经让你离开了四年,四年已经足够,朕再不会让你离开。”他吻着我的手心,“这四年,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么?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说,即便玄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因为帝王的威严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牺牲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喜极而泣,而这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哀与恨意在澎湃。我温柔伏在他胸前,将胸腔内的冷毒化作无比柔顺,道:“四郎有这样的心,嬛嬛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无比郑重的容颜,“等朕安排下去,就让人来下旨。你再忍耐几天就是。”
五、如意娘
玄凌走后,我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槿汐和浣碧闻讯皆是欢喜。浣碧垂泪道:“好不容易有了这天。本想着能回去先有个立足之地就好,不想皇上竟要封小姐为妃,还要这样风风光光回去。”
槿汐到底沉稳,道:“回宫只是个开头,以后的路千难万难,娘娘可要有个准备。若皇后和安氏知道娘娘要回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微微沉吟,“皇上是铁了心要接我回去,皇后也未必阻拦得了。只怕她顺水推舟,来个请君入瓮,待我回去后再凭借她的中宫之权来对我动手,倒不易应付。”
槿汐微微一笑,“眼下皇后一门心思都在徐婕妤身上,娘娘猝不及防地要回宫,她恐怕也要措手不及。”
浣碧切齿冷笑,有尖细的锋利,“我耳边听着这几年间宫里竟然没一个能与她抗衡的人,她也算得意够了。不过即便她真要做什么也是枉然,小姐以正二品 的妃位回宫,不出几个月生下孩子便是从一品夫人。小姐要和她斗,未必没有资本。”浣碧握一握我的手,执着道:“只盼小姐身在荣华富贵之中,千万不要忘了咱 们的恨。”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我如今回宫又哪里是为了自己呢。”
槿汐温婉一笑,透出一抹沉着,“咱们一步一步来,日子长得很呢。”
正说话间,却是积云闯了进来,带着哭腔道:“娘子,不好了!太妃她……”
她话未说完,我遽然变色,迅即起身道:“我去瞧太妃。”
安栖观内翳翳无烛,我从室外奔入,视线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暗的光线,几乎感觉有一瞬间的盲。待到适应过来时,才见舒贵太妃平躺在内室长榻上,一身素白衣裳,面无血色,两颊削瘦,仿佛一朵开到萎败的鲜花凋落在冰冷的床上。
我的眼帘被银色的雨丝扑湿,全身都带着山雨的潮湿气味,一见如此,不觉悲从中来,伏倒在她榻边。
积云哭诉道:“太妃自知道王爷的死讯,已经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怎么劝都不听,我瞧着太妃是一心求死了。”说罢垂泪呜咽不止。
我止一止泪意,抬头道:“姑姑请且出去,我陪太妃说说话。”
积云关门出去,我见窗外雨丝洒落,太妃半边身子已被淋湿,只是恍若未觉,眼神空洞望着天际,默默不语。
我起身关窗,凄清道:“逝者已逝,难道生者也要个个跟随着去么?太妃,我未尝不想跟了清去,跟着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一袭冷风从窗棂的缝隙中穿梭而进,扣动低垂的帘幕,衔着泥土草木的气息扑进安栖观空幽的内室。
太妃无动于衷,依旧平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一般。
我安静伏在太妃榻边,轻声道:“清是太妃的命根子,太妃只有这一个儿子,清死了必定会伤心不已。可是太妃只要儿子就不顾孙子了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要等着唤太妃‘祖母’的,孩子已经没有父亲,连太妃也要这样舍他而去了么?”
太妃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太妃面无表情地坐起身,仿佛一缕幽魂。她整个人都颓败了下来,昔日美好的容颜在她脸上消失殆尽,那种仙子般温暖的美丽仿佛全被冷雨浇化了,唯剩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的身心俱碎、无望到底。
她愣愣片刻,骤然爆发出裂帛般的哭声:“清儿!清儿!”复又大哭不止,呼号道:“先帝!我与你就这么一个儿子,竟没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 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见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搀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嬛儿,清儿就这样丢下你去了,只留下你孤零零一个在世上,除了 想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已经饱受丧夫之痛,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要离我而去。嬛儿,连你也要饱尝这种失去挚爱的痛楚!”
太妃的哭声如一击击重拳击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软,强忍了半天的泪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声大哭,仿佛连肠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声嘶力竭,鬓发散乱。
我长久没有这样痛快的哭一场,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在人前强颜欢笑,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按在滚油里熬着。
哭泣良久,我们都镇定了一些。我轻声道:“太妃,我此来是要安慰太妃,也是来向太妃辞行。恐怕我以后再也不能来安栖观了。”
太妃大为意外,道:“什么?”
我屏一屏气息,静静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宫侍奉,我也已经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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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神情一凛,继而缓和了道:“你要回宫去也无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违抗。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平静道:“皇上以为是他的孩子,所以执意要接我回宫。”
太妃神色陡变,几乎不能相信,一张脸怔得发白,道:“清儿与你两情相悦,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就要跟着皇帝回宫去了也没有办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着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儿的孩子,你怎么能以这个孩子为你回宫的资本,让他认了皇帝做父亲?!”
内室有些偏暗,只有刚点燃的小小一枝烛火透出橘色的暖光。春雨时节寒意如水,透骨袭来。我忍着心酸,缓缓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 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命丧腾沙江。清死不瞑目,我怎能糊里糊涂殉情,连仇也不为他报。害他的无论是赫赫还是滇南乱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 力可以为他报仇的。”我轻柔抚摸着小腹,“我要在凌云峰安生过下去,就必须打掉这个孩子;我要保全这个孩子,就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默默生活在乡野间。如果我 既要保全这个孩子,又要为清报仇,还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长——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岭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实在已经经不起了。而要做到这些,唯 有我重回皇帝身边。太妃,活着比死了更难熬,然而再难,也要熬下去。”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穷无尽地淘澄着,淘得五内皆成了齑粉,空空 荡荡。
太妃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肤上。她伸手拢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错怪了你!我不晓得你为了清儿要这样煎熬。宫里的日子有多难,你和我都知道。清儿他这样一走……你为了替他寻一个公道,为了延续他的血脉……当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泪,拉着太妃的手求恳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太妃保重自身。若清知道太妃这样折磨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的。这个孩子我 必定会好好生下来。皇上已经有了皇长子,来日若有机会我会想尽办法把这个孩子过继到清的名下,延续清河王一脉。太妃还有子孙在,难道都要抛下不顾了么?”
太妃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点求生的意气,抚着我的脖子垂泣道:“好孩子,你为了清这样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我这个做母妃的还能撒手求死么?我即便什么也帮不到你,为你日日念经祝祷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