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道:“臣亦这般疑议。惟赵文华以陈春乃一介愚民,非有宫中擅能出入者引诱入内,陈春焉得直进宫门?所以只将陈春重责,而陈春则故意诈死,臣等不得已暂且缓讯,押于狱中,再行定夺。”帝道:“姑且研悉其情,幸勿造次,致谤宫廷。”
严嵩唯唯领旨而出,心中闷闷不乐,恐怕一朝败露,岂不弄巧反拙耶?及至府中人报,陈春已于昨夜死于狱中,严嵩方才放心。这是没得败露的了,已成死供,再不能翻案的,暂且不提。
再说海瑞平定了南交,与指挥商酌定善后事宜,便起程回京复命。循着旧路而行,在路风餐露宿,夜住晓行,不必多赘。
由粤至京,七千余里,亏他历尽驰驱,二月有余,方才到得盛京。先在丞相府销了差名,然后见帝复命。
帝见海瑞降夷回京,乃细询其形:“如何到彼寨中宣读圣旨之处,卿可备细奏朕知道。”海瑞遂将到粤西与指挥如何商议,复如何定计烧毁番人粮草,致彼粮尽遁去;即刻连夜追到某地,开读圣渝,瑚元大喜,深以悔罪,拜受恩眷,逐一告知。
帝喜甚,当殿赐酒与瑞慰劳,即擢海瑞为都察御史,留京办事。
海瑞谢恩出朝,即日上任视事。
此时,严嵩正自与张居正、赵文华一班人朋比为奸,今见海公突任京秩,又升都察御史,这京都多少官员,为都察御史最堪畏惧的。三日一奏利弊,凡有大小官员,以及宗室亲王,若有作奸犯科,皆由都察御史参劾。所以严嵩与张居正等,俱不得安。
时又有行刺一案,正在狐疑之际,恰好胡正道与海瑞同衙办事,未免把这宗案情对他细说。海瑞道:“这必是奸贼所为!皇上怎么发落?”胡正说:“皇上明知此事不足为据,只因陈春死于狱中,无可对质之处,所以皇上草草了事,也不提及了。”
海瑞道:“岂有此理!若不严行彻究,则将来必效尤。”
次日,遂上一本草章,其事所奏略云:都察御史臣海瑞谨奏,为事涉暧昧,乞恩澈分泾渭事:窃臣蒙恩擢在御史,备位言官,不敢哑忍,以亏厥职。兹查得本年月日,有青州人陈春藏匿内廷,伺便劫驾,经侍卫臣登时拿获,即闻陈春大呼“皇后、青宫救我”等语。
旋奉圣旨,发交三法司,并严相等会勘,已经录有供词在案。次日,陈春即毙于狱。似此骤死,实属起疑。夫陈春未曾受刑,当三司会审之时,不过只杖四十,又非带病受刑,何以猝然而死?臣窃疑之!今春已死,是案无可翻之日。然小人计毒,既欲牵连内院,并祸青宫,此与弑君奚异?岂可因陈春一死,而竟漠漠不问耶?以致事归暧昧。
伏乞皇上悉将陈春案卷发臣复核,务使葛藤立断,澈清泾渭,则国宪有赖矣。伏乞皇上恩准施行,谨具以闻。
这本章一上,帝阅毕,自思海瑞之言,却是有理。且将案卷发往他那里去,看他怎么凭空勘得出来。遂提起御笔,批其本尾云:陈春一案,业经三法司员会勘,录供在案。第未经得实,而陈春已死,是为疑案。今据该御史以事属暧昧,请再复核,以断葛藤,亦未为不可。着将陈春一宗案卷,发交该御史复核具奏,钦此。
这旨意一下,严嵩吃了一惊,急请赵文华、张居正商议道:“刻下皇上因海瑞奏请,将陈春一案仍发交与他复讯,似此如之奈何?”居正道:“恩相不必忧心。今陈春已死,难道海瑞凭空去根究不成?”文华道:“不是这般说,海瑞审事精详,今值此无头之案,正在无从入手之处,其奏章所云‘陈春又非带病受刑,何以猝死’这语,却是要根究陈春病死之由,必要提取狱卒拷掠,他们受刑不过,必然招供出来,这岂不是连你我二人都拖在水里么?为今之计,须要弄了计策,使海瑞不能出问这案,方才得兔。不然,我等三人皆为海瑞所算矣!”严嵩道:“此言甚合我意。只是没有甚么差使,叫他立即去的。”
居正道:“有了,有了。往年各国俱有贡物来京,惟安南一国自那年就不曾入贡,屈指三载。今太师何不具奏,请差海瑞前往催贡,则可以免这祸患了。”严嵩大喜,乃即时修本,连夜入宫见帝。
帝问:“卿乘夜来此何干?”嵩奏道:“适闻人传安南国造反,边鄙之民,尽皆惊窜,臣窃虑之。倘若安南入寇,必连诸番,则两粤之地不复为国家有矣!”帝闻言也觉不安,对嵩道:“人言不知真否,怎么并无边报?”嵩道:“边上未得若疾。
譬如番人入寇,该指挥必然率兵堵御,彼此相敌,胜则毋庸请兵,败则具奏。如此,那得如此之快。若一动兵,必损钱粮兵马,不如抚之为愈也。”帝道:“谁人可往为使?”嵩奏道:“前者南交不靖,乃都察御史海瑞前往。彼以利害说之,番人拱手听命。陛下何不再令一往,必然有济矣。”帝道:“海瑞出差回京,座席未暖,怎么又令他去?似属过于奔驰。”嵩道:“海瑞素著名望,番人钦仰,此去无不济之理。”帝不得已准奏,加海瑞兵部侍郎,充天使之职,前往安南催贡,并察动静,并赐以一品仪从,立即前往。严嵩领旨出宫,心中大喜,即时到吏部去令人报知海瑞。
再说海瑞自上了那奏章,即便在寓静候批发。海安道:“今日老爷已经升庭了,夫人尚在历城。何不令小的前去迎接来京,同享荣华如何?”海瑞道:“且慢,现有疑案未决,待等皇上批发下来,办清了案,然后再接来京未晚。”过了两日,只不见圣旨下来。海瑞自思道:“莫非奸贼已知,故意留中不发否?”次日,吏部差人送钦加职衔并上谕处。
海瑞看了上谕,只得拜受恩命,自怨自嗟道:“我正欲澈清泾渭,免玷宫廷,谁知又有这个远差,不得已搁下。”且把行李收拾,打点起程。次日。吏部、礼部,各各差人送仪从圣旨到。海瑞谢恩毕,即与海安一路出京而来,望着粤省而去。
严嵩看见海瑞出京去了,复与张居正商议道:“海瑞这厮虽然去了,彼若回来,却又要与你我作对。何不趁早想条计策将他杀了,斩草除根干净,去了我们祸患?”居正道:“这有何难哉?海瑞一主一仆,此去未远。在下又有一人姓沈名充,此人生来有胆,性喜杀人。令他赶上海瑞住宿之处,伺夜静时,突入杀之可也。”严嵩道:“甚妙,可即行之。”居正即便回府,唤了沈充,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赏他金帛,成功之日,保他一个千总之职。沈充领命,身藏匕首即日起程,如飞的追来,自不必说。
再说海瑞过了卢沟桥,是夜宿于饭店。那桥头有一座关帝古庙,海瑞吩咐海安道:“明日五更时候,便即唤我起来,到庙拈香。一则保佑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二来求庇你我一路平安。休得误了。”即便烧汤沐浴。至五更,海安起来,请起海瑞。海瑞洗面更衣,恭肃至庙,点烛炷香,祝道:“弟子海瑞,蒙圣恩差往安南国催贡,伏乞神明福庇,该国王拱手悔罪,钦遵圣旨;二则祈保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三则求神恩保弟子与仆海安,一路平安至抵该国,无负圣恩。”说罢再拜起来,签筒抽了一枝签来,是要问路途上可有凶险之处否?见是第十九签,海瑞谢了神命。海安便即跑去取了签簿来看,只见上面写的是:第十九签下下。
波浪无端起,扁舟起复沉,野林防暴客,夜渡祸还深。
解曰:喜中惊,惊中喜,一朝时至矣,两度皆全美。
海瑞看了一会,详解不透,乃取了纸笔,抄录怀于袖中。
回到店中,天尚未明。海瑞向店主讨了夫马,用过早膳,与海安并十余个挑夫出店,趁着早凉而行。正是:披星非为利,戴月岂图名?
只缘干禄重,万里作长征。
海瑞在路上,尤以不得彻底根究陈春一案为恨。走了一日,就到了野林店面,打了住店。海瑞自思:“签语上有‘野林防暴客’一句,今夜投居正是野林地面,莫非是今夜有甚凶险之处么?”满腹疑团,且用过晚膳。海瑞愈想愈慌,自忖神圣之言,不可不信,今夜必有暴客至此。暴客二安,非仇即盗者。
我一生不曾与人有仇,但只恐窃盗到来,偷取行李。况且现有圣旨在那箧中,倘或失去,如之奈何?遂开箱箧取出圣旨,端正供着在账中,暗暗唤起海安道:“你今夜与我躲在账中,必有匪人至此,小心防守,庶无遗失之虞。”海安道:“不必在帐中,待小的躲在门后,那贼必然钻门而入,那时拴之,岂不容易。”正是:防他有策,证彼无知。
毕竟海安可拿得着贼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卖凶杀害被获依投
当下海安道:“既有贼人到此,这也不妨。亦不必在帐中守候,小的躲在房门背后伏着,那贼人进来,必从房门而进,那时小的乘其不备,突起擒捉,有何难哉?”海瑞点头称善。
且不题主仆二人计议,再说那沈充领了张居正之命,藏带着匕首,一气急急追随着。这日追到野林地方,望见海瑞在前,他也不去惊动,谅海瑞必投店安歇,徐徐跟着。到了黄昏时候,海瑞主仆果然投店住宿。沈充大喜,待他入店之后,自身亦入此店,就在海瑞邻房,专待夜静时动手。吃过夜饭,又用了许多酒,以壮其胆。在那店房内直等到二更之后,听得满店的客人俱已睡静,沈充即便把衣服脱下,只穿一件皂布紧身,两腿着套裤,足下登了快鞋,怀了匕首,轻轻的把自己房门开了,悄步潜踪,印着脚儿,来到海瑞房门之外。只听海瑞在内朗吟道:
百年秋露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诗吟几首消尘虑,酒酌三杯度岁华。
敲残棋子心情乐,抚罢瑶琴兴趣赊。
分外不加毫末事,且将风月作生涯。
沈充听毕,自忖道:“这些举动,真是腐儒之气,这等时候不早去睡,还在那里吟咏。”只得又等了片刻。又闻吟道:
小窗无计避炎氲,入手新诗广异闻。
笑对痴人曾说梦,思携樽酒共论文。
挥毫墨洒千峰雨,嘘气光腾五彩云。
色即是空空即色,淮南春色共平分。
吟毕少晌,又听里面说道:“见此诗新异,令人阅之不忍释手,当作一律以美之。”又复吟曰:
绝调新异己闻语,几重旧案又翻新。
狐狸冢现衣冠古,傀儡场中面目真。
冰柱雪花空幻象,鸡鸣犬咬属何人?
寻常事久非人想,领土轻云亦染尘。
吟毕,乃渐闻欠伸之声;迨后寂然不闻复吟矣。
沈充窃听良久,自思:“此时当睡去。”乃从门缝之中窥张,只见孤灯一盏,帐子内鼻息如雷。沈充便大着胆,将那房门轻轻的推了一推,却是挨实的。遂将匕首钻了门缝,撬了几撬,那门闩也就开了。此际海安正立着不动。沈充挨着门扇,轻轻的挨身进去,被海安黑地里突出双手将他揪住,叫道:“拿住了,拿住了!”海瑞却从帐内跳出来,帮着海安。那沈充几次挣扎,因海安蛮力,双手捏住,不但不能动弹,连气险些被他捏绝了。海瑞道:“且勿放松,我把条麻绳来缚住,休教走去了!”
沈充自知不好,欲动匕首,谁知捏住不能用力,刚要斩海安,却被海安一丢落地。沈充见无法可施,只得哀求道:“不用绑我,如今既已捉住,料难走脱,不必费力。”海瑞乃将房门闩实,把一张交椅靠在门后,自己坐着,方叫海安将他放松。
海安道:“放松不得的,他有凶器在身。先时拿一小刀来斩小的,幸得看见打落地下了。怕他身还有刀,放了必来刺人。”
海瑞闻言,先把灯照过地下,将匕首拾起,又把他身搜过,见并无做贼器具,乃令海安释放了他。
沈充见手无寸铁,料知插翅难飞,只得跪下哀告道:“小人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颜。幸开一面之网,恕免小人之死,则生生世世,感德靡既矣。”说罢,叩头不迭。海瑞怒骂道:“我先还只道你是小户贫民,逼于饥寒,故一时萌此不肖之念,觊觎行客。谁知你身藏匕首,盖意欲行刺,并非作窃。我且问你,系何人主使来?快些说来,还可略宽一线,不然夤夜怀刀,行刺钦差大臣,只恐寸斩有余,而复累及妻妾祖宗也。你慎思之,毋贻后悔也!”
沈充听了海瑞这番言语,自思句句不差。既已被拿,自然不能逃脱。且又露凶器,不能强辩的了。不若直对他说,或者原谅我,为人所使来,系为从犯,尚可宽恕。否则天明将我交与有司,只怕一顿板子夹棍,不得不招。那时官官相护,有司岂肯容我直供?如严刑锻炼,逼我招认为首,这是有冤难伸,岂不白白的坐了典刑?不如在他跟前直说为妙。乃叩头说道:“小的原是张居正府内家奴。只因大人出京之后,家主命小的身怀匕首,来赶上大人,不论什么地方,杀却大人,将首级回去领赏。可怜小的逼于主命,不得已来此,今为大人所获,罪该万死。伏乞恩开汤网,大发鸿慈。念小的系威逼而行,宽开性命,则来生犬马图报矣!”说罢又叩首。
海瑞见他言词直切,谅无遁饰之处,乃对沈充说道:“你的说话,果是真的么?”沈充道:“焉敢乱说,但望开恩!”海瑞道:“你身为家奴,自然身不由己,主人有命,不得不从,自非你心中起意。我自谅你,你且起来。”沈充叩头称谢,起来立着。海瑞乃移椅转座,将房门开了,问道:“你如今不成功,如何回见家主?”沈充道:“小的只幸大人不罪,就是沈氏历代祖宗之幸。即此回去,家主虽将小的杀了,也不敢再萌异志了。”
海瑞道:“不是这般说话,你既为他家奴,自然要受他约束,不能抗违的了。如今又没有首级回报他,岂不怒你?还要打个主意才好。”沈充听了,连忙双膝跪下道:“小的蒙大人不杀之恩,无以为报,情愿投在府中,作个家人,早晚侍奉大人,以图报答深思,恳乞大人收录。”海瑞道:“我如今要往安南催贡,一番跋涉,怎肯相累你?也罢,住在店中,待我回时,再作商量罢。”
沈充听得要往安南,只一句话,不觉喜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