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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道:“俺等受足了这班狗子的污气非止一日,明日他们不犯便罢,若稍有犯,俺等怎肯依他?”海瑞道:“如此方才是与天子办事的。”当时相与尽欢而散。
次日清早,海瑞升堂坐下,沙惠元早已伺侯。海瑞念其年老,厚礼待之,令取椅来让他旁坐。沙惠元道:“大人不再阉咱就够,怎敢邀坐?”海瑞道:“哪里说来这话?都是与朝廷出力,焉有不坐之理?”沙惠元再谢而坐。当下海瑞就问惠元道:“他们曾来否?”惠元道:“俱已到齐,听候大人查验!”
吩咐阉割手,前来伺候。随令应再阉割者进。须臾,五百余人,一齐进来,立于东边,个个面如土色。海瑞看了笑道:“不必忧,割过的就永不用割了。”随令六十名书吏,分作六队,每名领着内侍五名,详加搜验。六十名差役,督率阉割手用刀,不得私徇,如违者立毙杖下。一面点名,一起起的叫了过堂,押去验割。须臾,听得东庑下喊疼之声大作。
沙惠元听了,不觉手塞了两耳,合了双眼,恰似呆的一般。
真免死狐悲,无不凄然。海瑞谈笑自若!不上两个时辰,早已阉割完了。一个个捧着阳具,候示而行。随又传进不应割的来到,仍令吏着差役督率查验,一面注册,不一时完了。
海瑞问道:“惟有东厂王惇,西厂柏霜,为何不到?”沙惠元道:“他二人咱也曾遣人前去知会,奈彼不肯注册,称是厂臣,不到内院,不须过验。”海瑞听了,怒道:“岂有此理!他虽在厂?亦是家奴一例,怎敢违抗圣旨?”即吩咐侍卫官四名,立刻分提二人到来问话。四人听了如飞的前往。
恰好王惇这日原是要躲这厄,走到严府里下棋去了。侍卫官到东厂、西厂二处,只看见柏霜,不见王惇,二人将柏霜拥去,余者二人寻觅殆遍,却不见王惇,只得回复。海瑞道:“他没什么地方去躲,只在严府里面。你等可到严府内去寻,必然见的。”当下四个侍卫官如飞而去。
海瑞指着柏霜道:“你这狗奴才!本部堂今日钦奉圣旨查验,你等竟敢不来伺候么?”柏霜笑道:“我只道是甚么事情!咱乃侍奉皇上的人,怎么受你的约束?你小小的一个尚书,也不受咱节制,怎么这等大模大样的?”海瑞大怒,吩咐海安备下香案,请过圣旨、龙牌,供在当中。海瑞与沙惠元皆退坐一旁。柏霜方才朝着圣旨跪下。海瑞道:“本部堂面承圣谕,如诸宦官不遵查验者,立行提拘究惩。今你敢在本部堂面前违抗,就与违旨的一般罪名。”吩咐左右拖下,先打八十板,再行验割。
柏霜此际知道上了当,也不敢矫强,只得哀求海瑞道:“望大人施恩!”海瑞道:“那里施恩于你这等残人?左右,速速行杖!”左右答应一声,不由分说,竟将柏霜剥去冠袍,扯到丹墀之下,重重地打了四十大板。柏霜早已失声。海瑞叱令止杖,以冷水喷其面,须臾复苏。海瑞叱令按着在地验过。只见阳具稍长一寸有余,海瑞即令阉割手齐根割去。可怜那柏霜咬牙晕去,鲜血迸流。
海瑞令抬过一边,急见四个侍卫,簇拥着王惇而来。王惇一眼看见了柏霜这般光景,又见有圣旨供在当中,急急跪下认罪。海瑞道:“为什么不早来伺候?”王惇道:“只因今早皇上召进宫去问话,是以来迟,伏乞恕罪!”海瑞道:“也罢,既是皇上那里宣召,却还恕得过。”吩咐带将下去验割。王惇叩头道:“求大人看在厂臣面上免验罢!”海瑞道:“这是朝廷公事,海某怎敢以私废公?这却断使不得的。”吩咐带转来亲验,此时王惇也不敢则声,一任由他。海瑞亲自走下座来,仔细验过,只见本不甚长,只有一寸突出。海瑞随令齐根割了。王惇痛不可忍,大呼几声,登时晕了过去。海瑞道:“不割死这厮,留他在朝何用?”约有半个时辰之久,方才苏醒。海瑞道:“今番你却自在了。本部堂有几句言语,你且听着,则永无忧矣。”
王惇道:“敬听教训。”海瑞在座上吟了八句诗道:自作孽来还自受,奸谋到底遇天收。
罚俸革职存留任,枉法偏徇可知否?
莫言暗室相欺惯,上天视听岂能休?
金刀一割邪心事,回去还思早回头!
王惇听了这几句言语,方才悔悟。知是海瑞为着自己庇护严世蕃一案所致,乃悔悟道:“从今以后,咱再不去管闲事了,伏乞大人开恩一线,于咱自新,以图报效罢。”海瑞笑道:“你且依着我的好言语,自然做了好人。你且去罢。”王惇这次被海瑞去了他的八分威风,从此不敢作威,专门守分,安命度日。
后人有诗八句,单道海公能以正气化人,而王惇亦可谓善于改过者,虽有前愆,亦足宥之。诗云:圣言有过休惮改,善能补过即为贤。
芝兰香久熏身德,鲍厕闻深不觉然。
若使早能迁善日,免教此际受沌难。
如今并看王惇者,且自先教用洗煎。
当下海瑞把诸宦官阉割讫,进宫覆旨,且奏知王惇善于改过,堪嘉。帝道:“卿可谓‘正能逐邪’者也。”钦赐匾额,以旌其忠,而御笔亲书“盛世直臣”四字。海瑞谢恩出朝。
严嵩闻知,心中愈怒,又见王惇如此光景,如失左右手一般。张居正、赵文华等日夜要害海瑞,只恨皇上又赐匾额,宠任正重,无计可施。日夕思维,并无计策。忽然南京户部尚书员缺,严嵩便与三司联奏,保举海瑞前往。只因这南京乃是当日太祖建都之处,后因永乐皇帝迁过北燕,改为北京。那金陵现改为南京,仍有宫殿,以及诸王府第并先帝陵,故尚设五部尚书在此,所缺的就是吏部,惟户、礼、兵、刑、工五部是实。
这南京就是诸亲王在此居住,事务极烦,责任甚重,人人都不愿到彼做官。然非才干廉能者,不克此任。
当下天子见了奏章,寻思南京重地,非海瑞前去不可。乃批了一道圣旨云:南京户部尚书员缺,该处重地,非才学优长、廉能耿介者,不可当此重任。现据大师联同三司会奏议,调现任盛京户部尚书海瑞以之调补,则地方庶有裨益。着海瑞立即前往补授可也。钦此!
圣旨一下,严嵩与张、赵二人大喜,即到吏部那里会知。
吏部领了旨意,即把海瑞改注了南京户部尚书册名。
海瑞受了恩命,只得即日离任就道。一路上好不严肃,带领着海安及张氏夫人,一路餐风宿水而来。正是:多能多干多奔逐,那得偷安半刻闲?
毕竟海公此去南京,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继盛劾奸矫诏设祸
却说海瑞领了圣旨,即日携了眷属,到南京赴任而去,按下不表。
再说那严嵩等看见海瑞不在朝中,越加横暴。此时严世蕃亦已回京,仍复旧职。惟王惇一人不与相济,其余一党奸贼,把个朝廷弄得不成体统。严嵩等又在辽东开了马市,使夷、汉互相贸易,多官不敢谏阻。又效王安石青苗钱之法。青苗钱者,以时届青黄不接之际,农夫正值拮据,必为钱粮追呼,所以将钱借与百姓纳粮,候其禾稻成熟之时,倍利偿还。此法王安石行之,而民滋扰,几不聊生。今嵩复行之,而民益敝。又将北直一带关隘之兵将卸去,其地贴近北番,朝廷关隘被胡人占着,不计其数。边报日急,而嵩不肯发兵相援。或谓之曰:“今边境是被诸胡侵掠,而守将被围甚急,朝廷不发兵往救,岂不误事?”嵩曰:“不然,若一关将失,有人去救,以后都望人救。”
故此专意不肯发兵,致北直一带关隘,俱被胡人侵占。
时有兵科给事中杨继盛,恨嵩误国,连夜修了本章,数嵩十罪。本将修起,继盛正欲缮完,忽见灯烛风摇,火光顿灭,十指疼痛。又闻鬼泣之声,自窗而入,黑暗之中,见其先人立于灯下,以手指其奏稿,又摇手再三。一阵阴风,倏然不见。
继盛悟道:“莫非先人来显灵,不许我上此本么?”又转念道:“食君之禄,当报君恩。严嵩等误国,岂忍旁观,默不一见言语乎?即此受诛,亦必要上此本。”乃令其子杨琪代缮,琪亦谏道:“嵩固误国,然朝廷不少大臣,曾不敢以一言劾嵩者,今父亲以一给事而欲参奏宰相;况嵩乃上之心腹宠臣,今欲劾之,是犹以卵击石也,惟大人察之!”继盛怒道:“为臣尽忠,只知兴利除弊,至于死生祸福,非所计也。”喝令杨琪急缮。
琪不得已缮之。
次早,继盛入朝,趋班出奏严嵩、赵文华、张居正、严世蕃等欺君罔上,召衅卖国,将本章呈上。内侍手接本章,展放龙案上。帝看,只见写道:兵科给事臣杨继盛诚惶诚恐,谨奏为国贼欺罔,召衅殃民,弄法坏纪,请将拟议,而肃庙廊,以安社稷事:窃见丞相严嵩,出身虽属科甲,而品行实同小人。巧媚工谗,以青词得幸。蒙皇上不次擢用,不三年而秉钧衡。受恩既深,图报宜殷。乃嵩不知报本,专权肆横,擅作威福,树党卖官,弄法坏纪,蠹国而肥家,召衅以殃民,无所不至。
朝廷正士惟恐去之不速,村野奸徒只忧置之不上。复庇于世蕃,无恶不作。甚至诬陷亲王,玷污秀士,种种不堪,擢发难数。廷臣畏其权势,结舌不敢上陈。即有一二谏臣,而嵩必借以他事陷之,不致其死不休。年来言路闭塞,朝廷、村野之士,实睹而心伤,敢怒而不敢言。似此国贼专窃之日,正社稷倾危之时。臣受国恩深重,万死不足以报高厚,敢惜微躯,袖手旁观国家之危哉?伏乞陛下俯听臣言,请速斩嵩等以谢天下,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谨列严嵩十大罪于左:一宗专权肆横,自视尊大。在京文武以及内外镇,皆要勒取贿赂;否则诬陷。
一宗卖官鬻爵。嵩自秉钧衡,以张居正、赵文华参用,分任吏、刑各部,以为爪牙;内外官缺,任意贿卖,门庭如市。败坏纪纲,莫此为甚。
一宗罔上欺天。嵩贪赂贿,积赃百兆,不能悉数;建造楠木房屋,其中园亭窗隔,仿照大清宫仪式,欺罔僭越特甚。
一宗淫辱污秽。嵩选良家女子年十五以上者,藏于府第,动以千数,倍胜宫廷嫔妃,擅用御乐。
一宗擅召边衅。嵩贪胡人赂贿,私开马市。番、汉往来杂沓,致启边鄙兵端。又不奏闻,致失北直一带关隘。
一宗忌贤妒能。内外臣工,凡有忠介者,嵩必以计陷之,致朝无正士。
一宗擅主生杀。内外功臣凡有不附于己,立即指示他人,诬以重罪。如刑部侍郎胡敬岩、詹事府洗马郭光容等,皆以忤嵩开罪,卒毙于狱。
一宗纵子行凶。伊子严世蕃,毫无一善,辄置之上卿。
世蕃藉势殃毒士林,如荆州秀才胡湘东,竟受玷污,世蕃反加诬陷。致诬亲王造反,可恶已甚。神人共愤,罪不容诛。
一宗图危椒殿。嵩以甥女育为己女进于陛下,图谋大位,致陷皇后、青宫被禁,幸蒙犀烛,几致久幽。
一宗收括民财。嵩以贪壑未满,效王安石青苗钱法,加之倍利,民不聊生。又纵家人严二等,重利放债,剥众民脂膏。
帝览表意颇不悦,然细察其词,亦属真切,乃温语道:“卿乃一给事,擅劾大臣,无乃太过。朕姑留之,采择而行。”继盛谢恩而出。
帝退入后宫,令内侍召嵩人,以表示之。嵩忙俯伏奏道:“杨继盛与臣不睦,故擅造臣十罪潜害,伏乞陛下作主。”帝道:“杨继盛未必尽诬,然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无致廷臣哓哓上陈,扰朕听闻可也。”嵩泣谢道:“陛下视臣如子。”帝令退出。
严嵩回到府中,急召张、赵二人进府,以杨继盛之本章示之。张居正吓得汗流浃背,赵文华慌得目瞪口呆,二人半晌方才说得出话。严嵩以天子之语对张、赵二人道:“幸蒙皇上宽容,不然我等已付廷尉矣!”赵文华道:“太师当即除之,否则复生祸矣。”嵩道:“如何法儿收拾他?你当想出个妙策来。”张居正道:“为今之计,太师即可矫旨杀之,以绝将来效尤者接踵而起。”严嵩然之。即使人诬继盛罪,立付廷尉。
时继盛之子方在书房临池,家人来报道:“老爷已被廷尉执去。探道是因前日之表所致,嵩要斩草除根,少爷在所不免,可早为计。”琪叹曰:“破巢之下,焉有完卵?”家人日:“少爷如不肯走,旋亦被执去。”未几日,继盛父子皆被害于狱中,而帝实未尝知也。
嵩既鸩杀继盛父子,愈加凶横。时有苏州府知县莫怀古,秩满擢任光禄寺丞。莫怀古携妾雪娘,带仆莫成来京供职。上任后大加修饰衙门,糊壁糊窗,栽花种竹。时此有裱褙匠汤忠来与裱糊书院窗壁,恰好怀古手弄玉杯。汤忠看见异光莹洁,白涧无瑕,在旁不胜欣羡。怀古道:“你亦好此耶?”汤忠道:“小的当日原是开古玩店的,因为落了本钱,致此改行裱褙。
月前蒙各衙大人叫去,认识宝物,所以略知一二。今见了大老爷这一只杯儿,不免失口称好,果然稀世之珍也。”怀古道:“你既认得,此杯何名呢?”汤忠道:“这是‘温凉宝玉杯”又名‘一捧雪”原是隋朝之物。炀帝在江都陆地行舟,有余氏进的二只杯,亦名‘余杯’,本是一双。只因炀帝在龙舟之上,与萧后饮醉,彼此把杯,偶然失手,碎了一只。其杯斟酒在内,杯却随酒之色,温凉有度,此乃罕有之物也。”怀古道:“你果然说得不差,此杯乃先人所遗,只有佳客前来,我亦未尝露白,今你见之,亦云幸矣。”汤忠道:“小的这双眼睛看的也不少,只是未曾见此。”
说罢,随到上房裱褙。恰好雪娘在内,被汤忠看见,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做活,一边偷眼看雪娘,目不转睛的,只管呆看。谁知里面雪娘未曾得知,所以任他偷看一饱。
这汤裱褙暗思道:“天下间哪有这样绝色的妇人?我老汤若得与她一沾兰蕙之气,胜做二品京堂了!”一肚子的胡思乱想,故意慢慢的裱糊至晚工竣,方才出来。
回到铺中,呆呆的坐着,连饭也不去吃,即便上床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