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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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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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多么渴望着一场战斗啊!
  想到这里,便把那些沙土,重又扒拉好,把那块石碑覆盖住,心里在默默地向那个长眠在新居——同他一样,也被赶出了老房子的芦花祝愿着:“再见吧,芦花,你放心地安息吧!春天已经来了,这块土地一定会装点得更美的。”
  老林嫂有些奇怪地:“二龙,怎么不把碑立好,又埋下去,干什么?”
  于而龙想起小姑家那位老抗属的话:“ 就让芦花像她活着的时候,和乡亲群众们紧紧抱成一团那样,埋在深深的土地里吧!”
  她问:“那么碑呢?”
  “人心才是没字的碑啊!”
  这时候,老林嫂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他:“ 二龙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于而龙打开一看,是一枚很小的手枪子弹的弹头,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了。
  “是从芦花棺材里摸到的。”
  他愣住了,一切都如他所设想的那样印证了,他认识这颗弹头,熟悉这颗弹头。啊,一幅再清楚不过的图画,在头脑里呈现出来。
  听见水生在叫喊,那条猎狗飞也似的蹿了出去,于是,他们告别了芦花的新坟地,通过曲曲折折的盘陀路,来到湖岸边。
  “二叔!”水生跑着迎了过来。
  “咦!人呢?”
  “她在那边上岸了,偏要上去不可。”
  “那是为了什么?”
  “她说她见到了一个人影。”
  人影?于而龙猛地一惊,难道真的有一场战斗?是他?蹊跷!坐不住金銮殿了吗?……只见那条晓事的猎狗,也显然被空气中陌生的异味吸引住了,跳起来汪汪地叫了两声,企图引起人们对它的注意。
  水生把珊珊娘要他讲的话,全告诉了于而龙,并且掏出了那五块银洋。啊!一点不差,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块丁当响的银元。当年的游击队长顾不得飞跑出去的猎狗,一把抓在手里,然后捏了些沙土,将银元逐个擦了一遍,当在每个银元的背面都发现一个熟悉的字样时,他的手由不得颤抖了。怎么能不激动呢?人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动物呀!想到这五块银元,从赵亮带到石湖开始,辗转周折,四十多年的血和泪,终于又落到他的手里,于而龙是凡人——他自己一直这样讲的,怎么能按捺下那颗不平静的心呢?那银元上镌刻的五个字:“ 于而龙芦花”,仅仅联系着他们两个人么?四十年风波,整整两代人的命运呵……
  他记得芦花说过,有一天,等莲莲长大了,出嫁了,要把这五块银洋,当做压箱底的钱,给她作陪嫁的礼品呢!
  呵!这一天果真来了。
  他笑了,纵情地笑了,连拍着沙滩的浪花,也发出哈哈的笑声,在呼应着,此起彼伏,仿佛整个石湖都在笑着。
  是的,那是芦花抱着她心爱的女儿,在三王庄银杏树下说的,现在,银元还在,银杏树却没了踪影。于是他向那娘儿俩追问起银杏树的下落,谁知他们回答挺干脆:“砍了,早砍了!”
  “什么?砍掉那样一棵大树,不怕罪过!”
  老林嫂说:“长了虫子,把里头都蛀空了,树就死了。”
  “死了?”于而龙很难相信,那样一棵巨人似的树木,也有倒下的一天。
  “从里头往外蛀,从根上往顶蛀,想不到会败得那么快呀!二龙,生了蛀虫,就算是没法治啦!”
  “能有这么厉害的蛀虫?”
  “有的,有的……”老林嫂叹息着。
  听她的口气,好像这类蛀虫,不光在自然界里有,甚至在社会上,在党里,在人们的生活中,在伟大的革命事业和前进道路的各个方面,都可能滋生这类钻到心里去蛀空一切的害虫似的。
  哦!也许如此吧!本来就是一个复杂多端的人类社会吗!于而龙继续在拿沙土,擦亮那五块银洋,四十年的积垢,被他慢慢打磨掉了,露出它本来的灿烂光华。同样的道理,国家、社会、民族以及亲爱的党,或许会暂时蒙上一点灰尘,一点泥污,难道不可以回复原来纯净的面貌么?人类要没有一点净化自己的能力,早灭亡了。
  把娘儿俩撇在身后,他思索着,独自顺着满是芦苇的沙滩往前走着。
  芦苇愈来愈茂密,青翠的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正张开手臂,迎接亲人似的,舒展开宽大的叶箬,拥抱着明亮温暖的阳光。按照辞典上的解说:“ 芦苇,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属禾本科。它从来不曾被人高看过,但大有益于人类,由于它的根系异常发达,深深扎根在泥土里,所以生命力惊人的顽强。它具有朴实无华的性格,从不追求鲜艳的色彩,也不羡慕绚丽的外表,而是扎扎实实,根深蒂固地成长,在疾风暴雨中挺立,在惊涛骇浪里搏斗,毫不畏缩,决不后退。它把自己无保留地全部贡献出来,从顶端的花须,直到泥土中的芦根,都为人类竭尽了它的绵薄之力。
  啊!芦花,她不正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献身革命的女共产党员么?
  是啊!高大的银杏树被害虫蛀倒了,但是,千千万万的芦苇仍在蓬蓬勃勃地生长着。
  人民是不死的。
  希望在人间,而且最后审判权属于人民。
  ……
  就在那条猎狗的汪汪吠叫声中——也许它嗅到了什么血腥气味,再也沉静不住地在暴跳、在狂跑。于而龙听见了一个女人,虽然衰弱,但是非常有力的喊叫声。
  游击队长好像一下子回到三十年前,那个恐怖可怕的大年初一里去了。
  难道历史当真能够再次出现吗?要不,就是于而龙以超过光速的速度,回到了已经逝去的历史中间了。雷同的场景,雷同的人物,实在是令人脊背出冷汗的,因为它同噩梦一样,会使人感到被魇住一样的窒息。但是,他还是来不及地朝传出喊叫的林子里钻进去。
  半点也不是虚幻,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珊珊娘,对,正是那个可怜的母亲,躺在密林的一堆乱草上。于而龙快跑了两步,走到这位终于明白了一切的四姐身边,她口角流出一丝细细的血迹,已经奄奄一息了。
  “珊珊娘,你——”
  这个觉醒了的被腐化的无产阶级,睁开了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二龙,快去追——他!”
  “四姐,四姐……”
  “我把珊珊交给你了,二龙……”她疲倦地,像长途跋涉以后,得到彻底的休息那样,把两眼合拢了。
  他接着往前面跑过去,找不到任何危险的踪影,和可疑的形迹。相反,沙洲的密林——其实,都是些不很高大的灌木,倒是相当静谧,毫无动静。
  他唤了一声:“黑子——”
  立刻,从树丛里,那条猎狗,像影子似的,悄没声地滑行到他的腿旁,差点把他吓了一跳。
  “混账!”他骂了一句,然后拍拍它的脑袋,抚摸它的颈毛,显然,这条训练有素的猎狗,领会到于而龙的意图,便嗅着,闻着,在根本不是什么路的林中小道穿来穿去。
  打猎是个苦差使,要比钓鱼劳累多了,而且危险性也大。鱼不会蹦出水面来咬人,但即使一只兔子,也会蹬脚挠腿,需要费点力气对付的。这里,很少照得进阳光,也听不到石湖的浪涛,他顾不得树枝剐破了脸,荆棘扯破了衣服,鞋里灌满了沙土,随着那条猎狗往前走。鬼知道,它还要把自己领多远,五块银元在口袋里,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连黑子都回头,带点责备的眼光在瞅他。
  “妈的,我算是个什么打猎的!”他咒骂着自己,紧接着采取措施把银元分装在几个口袋里,以免惊动要追踪的对象。现在,他才感到真正的遗憾,要是有去年劳辛作贿赂(哦,新名词叫做送礼。)的那支安茨双筒猎枪该多好!对付狼,对付熊,都是呱呱叫的,如今,手无寸铁,就怕打不着野兽,倒有被野兽收拾了的可能。
  谁知道被追踪的对象,会不会突然反扑过来?
  于而龙脚步放慢了,打猎人固然要舍得花力气驱逐追赶,但也必须懂得以逸待劳的道理,追和被追者之间,后者的体力消耗要大得多。
  他捉住黑子,蹲下来抚摸了一阵,然后,松开手,使劲送了它一把,猎狗径顾自己冲出去了。
  越往密林深处行进,道路也越艰难。但是,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于而龙硬是从这个脚都插不进的沙洲密林里,生挤出一条路来。
  要不然,他就不是于而龙了!
  突然间,黑子在前面不远处大声地,然而是急促地叫了起来,那是训练出的规矩,它发现目标了。这种显然是兴高采烈的吠叫声,一方面是通知主人,一方面是惊扰猎物,使得主人好瞄准射击。
  可是我们的游击队长赤手空拳,只好学景阳冈的武松,在一棵死树上,劈下一根树杈提在手里,当做哨棒,给自己壮胆。
  他走不几步,黑子叫得更厉害了,透过树梢的稀疏空隙看过去,皇天保佑,于而龙差点背过气去,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熟得不能再熟的背影。
  于而龙的两条腿,像桩子似钉在那块沙土地上,再也挪不动了。妈的,他唾骂自己的理智,竟至于控制不住感情。“ 二龙!你怎么搞的?人家都说于而龙的腿,是最能走的,你怎么啦?二龙!竟惊愕得无可名状,以至于六神无主了么?笑话。这是一场刚刚开始接触的战斗,冲锋号吹响了,向前冲吧!”
  什么也挡不住,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是他,活见鬼,真是他……
  “站住,混蛋!”于而龙像雷也似的吼着,以致在密林里到处响起了回音。
  “站住,混蛋!”
  “站住,混蛋!”
  那个人影果然站住了,并且回过脸来,密林里虽然光线暗淡,但仍旧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王纬宇,若无其事地,坦然地向过去的石湖支队长笑着。
  于而龙问道:
  “你那把美式左轮呢?”
  他毫无反应地站着,密林里像死一样地沉默着。
  于而龙又大声地喝问着:
  “你带来那把美式转轮手枪了吗?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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