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几年,舞蹈演员像跳“波尔卡”一样,时而这边,时而那边,如同一枚不稳定的指针,在高歌和于菱之间摇摆。
几乎和于菱一家被“礼请”出老房子,开始倒霉的同时,柳娟一家也同样是厄运临门了。她父亲被关在学校地下室里,那些突然间要主大地沉浮的年轻学生,轮番折磨着这个吞了一辈子粉笔灰的老校长,他惟一的罪过就是把知识传授给这些孩子,教他们做人,而不是去做畜生。然而现在,他们为自己所受到的教育而悔恨,老校长就仿佛成了鼓励他们吸食鸦片的毒犯,于是最后,他就被这些他亲自教过的“暴徒”,用最原始的刑法,活活拷打死了。那种无限延长的死,奄奄一息地拖了好几个日日夜夜,才最后咽下了一口气,告别了他的学生。这也许是他循循善诱的一种报应,谁叫他那样精心培植这一棵棵小树呢?现在,每一棵树都变成了棍子,那么,亲爱的老师,就只有伸出脊梁挨揍了。
死去几天以后,柳娟才得知这个可怕的消息。谁去交涉?谁去料理?谁去收尸?谁去送火葬场?在没有一个人敢伸头的情况下,寡妻弱女不知该向谁求援?
在柳娟最艰难的时刻,于菱不像那个势利眼的高歌。柳娟找到了他,他便默默地跟她去了,而敲开了高歌家的门,只见这个胳臂上缠着尺来宽红箍的歌手,慌不迭地躲开了这一对划入黑类的子女,生怕沾惹上什么是非借故走了。
柳娟直以为于菱也会因此走开,拉住他。
于菱挣脱开她的手:“我是一个已经失去一切的人,同你一样,也无所谓害怕再失去什么了!”于是默默地承揽下柳娟应该做的那些事情,当然,自己家庭被抄被轰,父亲被抓被关,使他自然而然地同情那母女俩的遭遇。帮她们料理完了丧事,柳娟还没来得及从悲痛的深渊里,向他表示感谢,他,那个有着一颗赤诚的心的于菱,就参军走了。
于菱在部队三年服役期间,那个高歌一天红似一天,官职、权势、威风、待遇,无不称心如意。只是命运总不使他感到十全十美,尽管有的是巴结他的女性,但谁也比不上柳娟。于是他拼命纠缠着这个舞蹈演员。但她想到她妈妈说过的:“他是什么人?娟娟,你可要看清,他是和整死你爸爸的人一伙。”就竭力躲着他,避开他。人的性格有时是这样:愈得不到愈追求。但是高歌很像人们常讲的:赌场上得意的人,情场上却是个失意者。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确实赌赢了,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差点当上中央委员,可是,真遗憾,却赢不了一个女孩子的心。
复员兵一回来,那时还作兴半夜三更倾城出动,敲锣打鼓去游行庆祝的;广播电台一个劲地提醒听众有重要新闻,但又故意捱到很晚很晚才发表,于是大家都有组织地跑上街去。于菱想不到会在灯火通明的马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发现了那个婀娜多姿的舞蹈演员。他只叫了一声,但在喧嚣的人流里,相隔得那么远,她居然听到了。脸上登时笑开了花,叫着菱菱,离开自己的队伍跑过来,在明亮的莲花灯柱下,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年轻人也够有意思的了,于菱在部队生活三年,整整给柳娟写了三年的信,平均一个月一封,都是交给他爸爸妈妈的战友,肖奎阿姨给发的。一直到复员时,肖奎把一沓子三十多封信,原封不动地给他拿出来。
于菱眼睛都直了:“啊?阿姨,你一封也没有给我发?”
肖奎说:“如果那个女孩子心里有你,她肯定会等你,信,发不发都一样;如果人家并不爱你,发多少信都是白搭。”
——肖奎啊肖奎,你可真能给孩子们开玩笑啊!
那还是柳娟头一回来到部大院,谢若萍看到被高歌苦苦追求着的女孩子,坦然地同自己儿子亲亲密密地来往,脸都吓白了,那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她的胃炎一下子就犯了,成天胸口捂着热水袋。
于菱把那三十多封信,一古脑地塞给了她,大约也在同时,塞给了她那颗忠诚的心。
“呶!——”而那个漂亮得出奇的演员,爱情更加焕发了她的风采,从手提包里,捧出了三大本日记:“给你,菱菱,整整你走后的三年,一天不落!”
爱情,像大海的潮汐一样,涌上来的时候,那是不可阻拦的。
但是,古往今来,凡是真挚的爱情,无不遭受着磨难和挫折。于菱被那列客车拖到沉沉的黑夜里去了,她在那站台上站着,几乎站了一夜,看来,她的菱菱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条件是严酷的,那就是要在边远的省份,在沙漠那边,遥遥无期地待下去,永远不许回来,连偶尔有特殊情况回来看一眼也不行,这样的活着,对这个家庭来讲,和死去又相差几许呢!
但是柳娟从来也没有失望过,因为那画家的一句话,着实叫她增强了信心:至少我们要活得比他们长久,谁也不能违背宇宙生死的法则,他们总是要死在我们前头。等着吧,菱菱,上帝会收拾他们的。所以,甚至到了几乎绝望的情况下,柳娟,这个娉娉婷婷的舞蹈演员,仍旧坚持每个礼拜来三趟,帮着收拾料理一些家务。她干起活来,洒脱勤快,扎上个白围裙,简直像跳《天鹅湖》似的那样轻盈。无论这家人怎样劝导她,晓谕她,给她把话说得既坦率,又真诚,认为她完全没有必要,更无什么义务非要等待于菱,那是和无期徒刑毫无差别的呀!但她,却置若罔闻地笑笑,每星期二四六一下班,准时来到,把于菱的房间收拾得跟他在家时一模一样。然后,坐在那里,放那不知听了多少遍的录音带,深沉的富有情感和色彩的女中音,在整个屋宇里回荡着:“……忘了吧!忘了吧!把我忘却,记住那春雨中的一朵白花……”
原先大家都认为是一个轻浮儇薄的女孩子,没想到竟是如此忠贞和痴情的姑娘,连于而龙自己都怀疑了,到底是谁的眼光正确,他儿子,还是他自己?
起初,全家人还以为她可能做做样子,来个光荣的撤退,坚持不了多久的。演员嘛,逢场作戏,感情浮飘得很,尤其搞舞蹈的,跳跳蹦蹦,肯定是早早晚晚就会拉倒的。何况追求她的还大有人在,尤其高歌至今也并未死心,仍旧属意于她。当然,那位明星未必非要娶她,仅是目前几位非正式的女伴争风吃醋,特别是那匹卷毛青鬃马像狗皮膏药缠着,就使他穷于应付。王纬宇曾经以过来人的资格给他敲过警钟:“小高,不要被女人搞昏了头!”但是,那种曾被屈辱的男性自尊心,总使他对柳娟耿耿于怀。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除非事先来电话告诉有演出,电报大楼的钟响六点以后,准听到她的敲门声。
“死心塌地要做那朵雨中的白花了!”画家不是生气,也不是羡慕,而是有点嫉妒地说。
谢若萍隔三天就得在医院里值个晚班,常常是过了零点才往回走。凑巧,有一天夜里她下了班,刚走出医院门口,一辆大客车载着一群有唱有闹的散戏演员驶过去,没开过去多远,车停住跳下一个人继续驶去了。在漆黑的夜幕里,路灯朦胧,她并未注意到是谁在那等着,走到眼前,只听轻柔地唤了她一声“阿姨”,她才惊奇地发现:“啊!娟娟!”
“怎么这么晚才下班?”柳娟诧异地问。
刚卸完妆的柳娟,脸上的油彩还没擦拭干净,深深的眼圈,越发显得楚楚动人。谢若萍想象得出,她在那一车欢乐的,无忧无虑的男女青年中间,该是个什么滋味?她想到自己也和柳娟一般大的时候,正是游击队的卫生员,也是过早地尝到了战争的艰辛,记不得有那么多青春的欢乐。现在战争倒是远了,不必担忧鬼子的扫荡,不必提防国民党部队的反扑,不必害怕饥饿的袭击,不必畏怯疲于奔命的转移行军。可是有的人,正如于而龙爱说的那样,总要找个石臼给自己戴起来。像柳娟,于菱走了就走了吧,不,偏要等,在绝望里还抱着一腔热血在等,人家多年结发夫妻还因为政治的挫折,派性的纠葛,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呢!她,像现在走在漆黑的马路上一样,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但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路太黑了,阿姨,您经常有晚班吗?”
等谢若萍说出了口,自己也后悔了,不该告诉这孩子的。
“阿姨,以后下晚班,您等着我来接您。”
“别胡闹,你一个姑娘家。”
“我不怕,我有一把刀!”
谢若萍笑了:“孩子气,你别来接我,我不许。”
但那是推不掉的,不论天热天冷,不论刮风下雨,整整大半年,她几乎从未间断过;对一个刚刚二十四五岁,纤细荏弱的女孩子来讲,确实需要点毅力呢!
这样,到了去年七月底,强烈的地震余波,把部大院的楼房都晃动起来,于而龙家的电冰箱,竟自动开步走,向酒柜靠拢;走廊里那位面壁修养的老兵,也翻了个身;于莲披了条床单,打算开门下楼,才想起自己连乳罩都没戴,裸着身子,全家惊慌失措的时候,有人急匆匆地砰砰敲门。
于而龙开了门,正是气喘咻咻,面如土色的柳娟。
当时,谁也顾不得问她:“你有家里的钥匙,干吗还死命地擂门啊?”
但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候,也许马上都要入地狱的前夕,她同这家人生死与共,全家人才真正相信了她。第二天,雨下得多么大呀!谢若萍和柳娟顶着一把伞,在露天地里淋着。
“冷吧?娟娟!”
“不冷。”
“真的不冷?就一件衬衫,还撕破了。”
“阿姨,我一点都不冷,还热得直冒火呢!”
谢若萍把娇俏苗条的演员往身边揽得紧些,在沙沙的雨声里叹息:“娟娟,你干吗把你的命运,同我们正在衰败倒霉下去的家结合在一起呢?一条快沉的船,你不太傻了么?”
她不吭声。
“再说,菱菱根本没日子回来的呀!”
她继续不说话。
“娟娟,我从心里喜欢你,把你当做我自己的孩子才劝你,你年轻,漂亮,应该得到你的幸福,不要把个人的青春给耽误了。”
柳娟过了好久好久,才低声地说,在哗哗的暴雨里,多么像录音带上那个女中音的歌喉:“他十年不回来,我等他十年,他一辈子不回来,我等他一辈子——”到了这种地步,谁还能讲她是在说空话呢?那确确实实是从她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声音。“如果,那真是有罪的话,我也有责任,因为从我心里,痛恨那个女人;而且我”当着母亲的面,还有什么不好讲的呢!“您也知道,我真的爱他。”
她不敢对谢若萍讲于菱留下的那本赫尔岑的书,许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是怎样冒着茫茫风雪,到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去,和被沙皇充军发配的丈夫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如果于菱向她招手,她会毫不犹豫地穿过那茫茫无际的沙漠,到他身边去,只要有真正的爱情,地狱也会变成天堂。
连最顽固的反对派于莲都动摇了,妥协了,承认了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而且戏谑地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雨中的白花;破例地给她画了几幅肖像画,一幅在万里长城上她翘首企望的小品,不知为什么,马上就使人想起一位古代的忠实于自己爱情的妇女。
于菱到了边疆以后,只寄来过一张没有通讯处的明信片,谢若萍当时就哭了,她懂得处于那样状况下的人,这是惟一的通讯方式。但是,从此就音信杳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二月到三月,天天盼着来信,连那不满足的明信片也收不到一张。谢若萍慌神了,常常一个人悄悄地偷着哭。难道于而龙能不想念远方的儿子么?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啊!
每当邮递员来送信,老夫妻俩会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口去等待,然而总是失望。而每一次失望以后,就更增加一分对儿子的悬念,全家越发地紧张起来,直以为于菱又出了什么事?那些日子,屋子里又笼罩着不吉祥的气氛。
一直到四月初,才收到了于菱寄来的第二张明信片,全家松了一口气。可是只写了四个大字:“问大家好!”使他们琢磨了半天,也弄不懂他写的这个“大家”究竟是谁?后来,终于豁然开朗了,这个“大家”正是广场上的那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啊!
于而龙又想起了他儿子曾经噎过他的话:“中国人要全像你这样,早亡了!”于是他第一次挤在那熙熙攘攘的广场里。是的,他早就想来的,而且也早就应该来的,但是,他身上终究有着那种根深蒂固的习性,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虽然广场上人山人海非始一天,女儿、柳娟绘声绘色向他讲述广场上逐日发生的一切,而且那个老大不小的画家,让舞蹈演员架着,爬到高大的华灯上,摄取整个广场的全景,连夜冲洗出来给他看。他也不止一次萌出到广场上去的念头,但是,立刻,脑海里那位循规蹈矩的君子就站出来阻拦。于莲甚至都有些奇怪:“爸爸,难道你当初闹革命时,也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表明了他心头的负担是多么沉重!“爸爸,我记得你讲过,那个从苏区来的红军,甚至劝你和芦花妈妈去杀人,可你,连广场都不敢去!”
于菱的明信片把这位游击队长带到广场上来了。
如果说那天在王爷坟,在马棚工人住宅区婚礼宴席上,只是看到整个画面的一个局部,那么在这泪飞如雨的清明节广场上,他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石湖,那人民反抗的波涛,已经是不可压抑,快要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了。
他想起那个酒喝多了的骑兵,充满醉意的话:“……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敢情还有一个叛逆者的灵魂。难道他说得不对吗?我们南征北战,流血牺牲,就是为了让这帮乌龟王八蛋爬在人民头上,屙屎撒尿,作威作福吗?
然而,那一个血风腥雨的夜晚终于来了,倘若不是那天早搏频繁,心律不齐,他也完全会裹在包围圈里,被棒子队殴打的。直到深夜,那两个女孩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