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不懂,如今社会,老一套吃不开啦!”
“如今社会怎么啦?还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水生有他自己的处世哲学。老林嫂全盘不动地向于而龙学说,他说:“妈,共产党的天下,这话不错,不过,如今的共产党跟早先那时的共产党,不全一样啦!那时共产党是打天下,要老百姓养活,要老百姓出力,所以有过那么一个小调,小时我也唱过:‘ 子弟兵,上前方,为了爹娘去打仗。’如今共产党是坐天下,就掉过个来啦,老百姓得靠共产党啦!妈,你别瞪眼,不是我发明的,天天不离嘴唱过的:‘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听!我怎么能离开王书记?他就是党,党就是他,这一点我看得比你清楚,妈,你别糊涂啦……”
老林嫂对于而龙叹息:“ 水生一点也不像他死去的老子,死去的哥哥啊!是谁教他这一套学问的呀?”
谁教的?老林嫂,社会有时是个教员,过去,它教人们为了共产主义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去追求真理、自由、解放。现在,它教人们蝇营狗苟,追名逐利,巴结上司,讨好领导,吹吹拍拍,言不由衷……社会风气在潜移默化着每一个成员。
过去,老林哥夫妇、石头、铁柱是在倾心尽意的干革命;现在,水生却是在谋生,这是有着根本的差别呀!老林嫂,能责怪孩子什么呢?责任就好比绿叶上被虫子蚕食出来的洞,那怎么能是绿叶的过错呢?
夜色渐渐地浓了,于而龙还不见回来。
打发儿媳和孙子睡去以后,搬把竹椅坐在门口,等待着如同她亲兄弟似的同辈人。她是闲不住的,信手又编结起蒲草拎包来。
她坐在春夜湖边的场院里,由于游击队长的到来,使她想起许多往事,那逝去的岁月,那失去的亲人,重又回到年过七旬的妈妈心中。现在,活在世界上的,除了石湖,除了鹊山,就是于而龙,是她和那流逝过去的一切,惟一能联系起来的桥梁。是的,她爱他,像亲姐姐地爱他,从他们一起迈上革命的路程开始,他们就结下了近亲似的革命情谊。尽管后来他进城以后,变得生疏了,不那么来往了。但她希望他幸福,心甘乐意地愿意为他做些什么,甚至到了今天,他在老姐姐的心里,仍旧占有很大的比重。是啊!也许把她那无处倾注的,对老林哥的怀念,对小石头、对铁柱的母爱,都汇聚集中到于而龙的身上了吧?
一颗希望别人幸福的心,是多么值得珍贵啊……
雾气渐渐地重了起来,她不住手编织着的拎包,也有点湿漉漉的,蒲叶也柔润得不那么刚脆了,蜷缩在她脚下的那条黑狗——就是原来于菱养过的那条纯种猎犬,也团得更紧了。还是不见于而龙回来,越等越急,越是急躁,心情也越是不安。于是这样那样的不幸设想,就在心头涌现。“ 不行!”老林嫂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拄了根棍子,朝生产队的办公室踽踽地走去,后面跟随着那条无声的,像影子一样的黑狗。
生产队的小会计被她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让她进来,揉着眼睛,怔忡地问:“老奶奶,你有什么事?半夜三更!”
“孩子,求求你,给我往县里挂个电话。”
“找水生叔吗?”
“不,你给我找县委王书记。”
小会计突然想起,好像上头关照下来的,不要随便让这位烈属老奶奶,动不动给县里去电话。前些年,她可是没少给县里找麻烦,气得王惠平下了这道口谕。在县城那样一个天地里,书记的话是和圣旨差不多的,小会计便劝老林嫂说:“ 老奶奶啊!你看看都几点啦!”他抓起桌上的马蹄表:“ 哟,两点了,王书记都做了三个梦了。”
“你给我打到他家里去,他家里有电话。”
“老奶奶,你摸摸我头皮,太软,可没长那分胆子,敢大半夜去惊扰他。”
“有要紧事,孩子,我要找他——”老林嫂告诉他:“ 我们家的客人不见啦!”
“是吗?”小会计瞪出眼珠子来:“支队长给丢啦?这还了得?”他知道于而龙是个大干部,是王书记的老领导,而且白天专程开着游艇,封了湖,满世界地找他,看来非同小可。权衡了一下利害关系,立刻给县里挂通电话,把王惠平从梦中惊醒。他战战兢兢地捧着电话,听得出来,那声调是相当不耐烦的。小会计吓得忙把听筒塞给了老林嫂:“你给他讲吧!”
老林嫂把情况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
没等她讲完,王惠平不乐意地打断了她:“ 水生来告诉过啦,我通知秘书,叫他给陈庄公社打电话了。”
啪地挂上了电话,嘟哝了一句:“大惊小怪!”
他老婆问道:“谁来电话?”
“柳墩那老婆子!”
柳墩的老婆子还在捧着听筒,一个劲地啊啊着,殊不知电话员早撤线了。
小会计说:“要怪罪下来,你可顶着。”
老林嫂说:“放心,犯不了死罪,走,家去!”她招呼她那条黑狗走了。
就在黑狗又蜷缩在老林嫂的脚前,闭起眼打瞌睡的时候,对不起,王惠平床头的电话铃又响了:“丁零,丁零!”
又是柳墩那老婆子。
待不去接吧,电话铃一阵响似一阵,他老婆光火了,没完没了,不识相的老婆子又该缠住不放。她想起这个全县最出名的烈属,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的烈属,前几年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进省上京,去为于而龙鸣冤叫屈,纯粹是一种不可理解的愚昧。于是抓起电话,没有一点好声气地问:“谁?”听筒里传来电话员埋怨的声音:“ 地委江书记的电话,你们怎么半天才接?”
她赶紧推了一下接着做梦的丈夫:“快,是江海——”把听筒塞给一跃而起的,光着身子的王惠平,他老婆赶快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因为地委书记的声音,远不是那么友好的,丝毫不亚于刚才他和老林嫂通话时的冷淡和不耐烦。
劈头就是一句:“……你是怎么搞的吗?”老盐工的话,天生有股又咸又苦的味道:“于而龙来石湖,你怎么能不马上告诉我?别人要疏忽了,我可以谅解,他们不了解我和老于之间的生死关系,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不早点讲?要不是‘ 将军’来电话,我岂不是蒙在鼓里。你把他安排在谜园里啦?什么?住在柳墩?( 他听见江海倒抽一口冷气,连忙解释说:“ 是他本人坚持要住那儿的,我去接他,他说啥也不肯来县里!”)我说小王小王,亏你还是跟过他的老同志,他在柳墩,你怎么倒在家里安生躺着?”糟糕,想法给自己找个推脱的理由才好,也没加什么思考,信口说出:“ 他现在不在柳墩!”江海紧忙追问于而龙的去向,王惠平一面回答,一面恨不能撕自己的嘴,可又无法不如实汇报:“ 柳墩那位烈属老林嫂才来过电话,说他下午出去钓鱼,一直没回来,不知下落——”“砰”的一声,他听到江海气得把电话摔了。
请原谅我们都是些凡俗的庸人吧!别看我们在领导岗位上呆着,在群众或者下级的面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在我们的上级面前,照样也噤若寒蝉,言谈嗫嚅,举止失措,狼狈不安。不奇怪,这正是社会的复杂可爱之处,倘若都是单线条的话,恐怕就不成其为社会了。
于是,他又摇通了地委书记办公室,值班同志告诉他:“ 你等着吧,江书记坐灭蝗的直升飞机去你们石湖了。”他赶紧光脚跳下床,腆着个大肚皮推开窗户,望着灰蒙蒙有雾的,刚刚发亮的天空,总算幸运,雾成全了他,飞机没有起飞,要不然那只摇晃翅膀的铁鸟早来了,现在听不到马达声,他才放下心,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耷拉着双腿,用手指弹着发胀的前额。
听说是江海电话后,一直没敢合眼陪着的他老婆,安慰着他:“休息吧,用不着伤脑筋。”
“他们是生死相交的老战友。”
“纬宇叔不也是么?”
王惠平晃晃头:“他跟他们不一路。”
“当方土地,谁来了都好好应酬呗!”
“哪能那样简单,我替纬宇叔犯愁,一整天都没来电话了……”
生活就像缠绕着的合股绳索一样,把许许多多矛盾着的头绪拧在一起,也许在这一股上彼此谁也碰不着,但在那一股上,必然会纠缠得难解难分。
于而龙告别了那个姑娘的背影,回过头来,朝三王庄划去。
也许是那个“赎罪”的姑娘,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要是莲莲没有突然在地平线上出现的陈剀,为他的居留权在厮杀奔走,也许会同自己一起回到石湖的。
那样的话,该多好,不但可以告慰地下芦花的英灵,而且也会使那用心血把她哺养大的老林嫂,感到晚年的欢乐。
他终于觉得歉然了,只是一句偶尔的话,老林嫂便答应昨天晚间做马齿菜的饼子吃,还说,莲莲那年回家来,也缠着干妈非要吃那种苦森森、酸溜溜的野菜。肯定,她会因为他吃不上菜饼而没精打采;会因为他整夜不归而悬心挂胆;也肯定会因为至今不见他的影子,打发水生去陈庄找他,他说过一句,钓不到鱼,没准去陈庄看看。
错啦!于而龙,她亲自领着秋儿,还有那条非蹦上船的黑狗,带着你爱吃的马齿菜饼,摇着舢板来寻找啦!
老林嫂,总是把欢乐带给别人,而把别人的痛苦和不幸,揽在自己身上的善良老妈妈,她活到今天,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而她永远是无偿地付出一切,从来也不想得到什么报酬。
他还记得于莲留学回国,分配在一个艺术单位,领到了她第一个月的工资,“乌拉”了一阵,起码当时自己做出了四五种方案,怎样来花掉几十块钱。但是,一下子她改变主意,骑上车到邮局,把整月工资汇给了整年背着她长大的干妈。
可是汇款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水生附来一封信,说是莲莲要能回石湖住一阵子,比汇钱不知强多少倍。于而龙明白,由于四合院里兴出来的许多规矩,什么公筷制啊!什么一早起床就进洗澡间啊!老林嫂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来城里做客,受那份洋罪的了。
正好于莲想画些什么,特别是她那份爱情,在葡萄架下被众人生生给扼杀以后,她也像她弟弟那条被烫伤的猎狗一样,需要躲在洞穴里去舔抚自己的伤口。于是在那位万能的王纬宇一手操办下,沿途像国宾似的人接人送,带着那条于菱五分钟热度已经过去的猎狗,顺利地回到故乡。整个柳墩的乡亲都出来了,迎接由地委书记江海亲自陪伴的于莲。
在县城里,一个科级干部,路人都会为之侧目,所以小小柳墩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出现了这样热烈壮观的场面。地委书记当做宝贝也似的客人,那还了得?被褥,席梦思,钢丝床是从县委小招待所谜园运来的,要不是于莲的坚决反对,连服务员,厨师都要派到柳墩来照应她的。
老林嫂直是感叹:“莲莲,你可真成了金枝玉叶了!”谁知这位为革命奉献了一切的烈属,她的话是讽刺呢,还是骄傲?或者是从心底里感到的一种委屈!没过几天,于而龙开始收到他女儿,从石湖陆陆续续写来的信。
“……我坐在新栽的电杆,刚接通的电灯下给二老大人写信。干妈说,要早些日子回柳墩,我们也就早不用油灯,托莲莲的福,我们全村亮亮堂堂,不用摸黑了。然后,她叹了口气:‘ 鸟就是这样子的,长大了,飞走了,可老窝呢?管它风吹雨淋,忘了,再也记不得了。’
“现在,谈谈我自己,你们别惦念,一路平安,替我谢谢法力无边的纬宇伯伯,他说得非常正确,他的名字就是护照,就是通行证,人们把我托在掌心里送回故乡来了!
“但是,真正从心坎里欢迎我的,是背我长大的干妈,她扑上来,紧紧地搂住我,先是笑,后是哭,抱着我似的进了屋门,连地委书记都不管不顾了。她那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花,我敢说,你们别嫉妒,她比你们更爱我,要是我说一声:‘干妈,我要你的心!’她会毫不犹豫地剖开胸膛掏给我。假如有那么一天,我向你们讨的话,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舍得么?……”
读着信的老两口交换了个眼色,彼此也都心照不宣,为了那副部长的门楣,强使她割舍了爱情,是多么伤害了少女的心?
如果真的疼爱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要让她作出牺牲呢?
“……上封信告诉了到达的情况,这几天,干妈成天守着我,寸步不离,生怕我会飞走似的。每天早晨一睁眼,她就坐在床头端详,在饭桌上,她看着我咽下去的每一口。我想:肯定是干妈丢失得太多,丢失得她都害怕了,所以她才特别珍惜剩下的一点点欢乐,是不是?
“干妈每天领我走村访舍,爸爸妈妈,我现在才明白,是群众把我喂养大的呀!我喝了那么多婶子大娘的奶汁,我有过多少善良好心的妈妈呀!她们甚至为了喂我这个游击队长的孩子一口奶,冒着挨打受罚,说不定还会送命的危险。想到这里,看看这些护庇过我的妈妈们的生活,凭良心讲,远不是那么愉快的。我也看到了藏过我的缸、瓮和地窖,那些人家,说实在的,还那么破破烂烂,我心里感到十分压抑。她们,为我们付出了一切,把我们托上了云霄,而这些善良的人,继续过着绝不是十分惬意的生活。爸爸妈妈,干妈不是轻易说出‘忘了’这句话的。
“我的心太沉重了,爸爸,妈妈,就觉得目前自己感情上的一点负担,实在是不相称的卑微……”
于而龙看完信后说:“看吧!莲莲的心跳出了自己的小圈子,该想画点什么了!”
果然,没过两天,收到她的一封长信。
“……一个题材在我脑子里酝酿着,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也许是那些妈妈们的乳汁,在我血管里流动的结果,我打算画一个为革命献出一切的母亲形象,在那个年代里做出最大牺牲的人就是母亲。我要不画她们,就愧对那些用乳汁喂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