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完全有理由把烟膏扣下。”
于二龙理智的网给搅乱了,高门楼的二先生会偏向自己说话,真是乱弹琴。他认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因为按照他当时的思维逻辑推断,从a点到b点,只能有一根笔直的线。
“悟不开这个道理来么?”他还是冷笑,搀上那种对于无知的怜悯:“烟土是和黄金等价的玩意,可以换到更多的子弹。”
老天,究竟是信他,还是不信他?马上要作出决定,只可惜赵亮去了滨海支队,要他在场的话,准能帮着拿个准主意了。芦花催他赶紧离开,因为她的判断很简单,而且一辈子也不曾改变,她认为王纬宇决不会安好心眼,后来甚至更加顽固地坚持。但王纬宇却向船工发了话:“撤跳,掉头,回庄!”他对思考中的于二龙说:“到时候,你就明白我啦!”于二龙望着他那张永远也看不透的脸,心里说:“只怕你不回三王庄呢,那又不是龙潭虎穴。”
大篷船在狭窄的水道里掉头,折腾不少时间,在浓雾里,费了好大的劲,于二龙也不得不帮把手,挂起大帆,重新驶进宽阔的水域里踏上归程。
许多事情是难以逆料的,谁能想到两个势不并立的对手,竟会难解难分地合作多半辈子。王纬宇当时也预卜不出一个渔花子会成大事,而且以后高踞在自己头上,甚至也想不到,过不多久,他弄得山穷水尽,以致还要投靠游击队。要是略微见到一些朕兆,他也决不会在严肃正经的面容下,戏弄他未来的上级了。
他那漠然的眼光,落在了于二龙满是胼胝的大手上,渔民的手,是成年和渔网缆绳打交道的,要格外的粗糙些。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啪地弹开盒盖,伸到年轻渔民面前:“抽烟,请!”他是想看看那粗壮笨拙的手指,怎样夹起那支炮台烟。
于二龙斜着眼看他一下,一直持有戒意的年轻渔民,本不想接他的烟,认为还是远他一点的好。但是,谁没有一点虚荣心呢?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且还有那个本来属于他,现在却投奔到王纬宇怀抱里的四姐,在舱里悄悄地看着两个男人在竞逐。类似坐骨神经痛的感觉,在侵扰着他。一支烟都不敢接,竟土到这种程度吗?然而,待他伸过手去,他后悔了,那烟盒的结构颇为精巧,他那粗笨的手指,摆弄半天,硬是抠不出一支烟。
他脸红了,自尊心大大地受到伤害,尽管二先生内心世界得到相当满足,表面上不露任何声色。他轻轻一触烟盒的暗簧,便弹出一支香烟,蹦到了于二龙的手上。
于二龙没有抽这支烟,而是把它捏在结实的掌心里,碾了个稀烂粉碎。
王纬宇也怔住了,他是第一次就近观察到于二龙心里的地震,那强烈的地震波使他都感觉到了。他谴责自己做得太愚蠢、太浅薄了。因为这局棋还不能讲最后的胜负,逼将还嫌早了点。不过,雾里有了船只的动静,他要正式和他较量了。他先掠了对手一眼,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便问:“好像雾里有不少船呢?”
“拉大网的吧?”
——于而龙,于而龙,你一辈子是以力量把王纬宇制伏,而他,却是以狡计把你压倒。真是棋逢对手呀,可这最初一个回合,直到今天,你还在扑朔迷离之中。为什么要剜掉小石头的眼睛,就是因为孩子看到了隐秘。所以在历史的长河里,有许多永远也揭示不了的秘密,这里面也包括你在石湖最后一个回合里,留下来的三十年不解的哑谜。
追寻吧!战斗还正在开始……
突然间,出乎意料之外,从雾里钻出来三四条大大小小的船,采取包围的姿态,团团裹住大船,是一个拉大网的架势,但目标并不是鱼,而是人。
“麻皮阿六!”一个船工恐惧地喊了声。
“不错,是我六爷——”那土匪头子大模大样地站在一艘独舱船上,穿着一件敞开的黑色香云纱褂裤,宽皮带上,插着两把手枪,响响亮亮地回答着。
“来者不善,碰上了这帮土匪,糟——”王纬宇轻轻地推了一把于二龙。“进舱去,我来搪他一阵!”
在石湖四周数县,很少不知道麻皮阿六的,这个骚扰一方的土匪匪帮,到处做有手脚,连县里都有他们买通的关节。对这帮为非作歹的匪徒,官府无可奈何,甚至下了通缉令,麻皮阿六还在城里望海楼吃馆子呢!
土匪是一种特殊的社会集团,是社会上一种凶暴残忍带有强烈破坏性的力量,在兵荒马乱的年头里,他们打家劫舍,敲诈抢掠,像自然界的飓风一样,所过之处,都要受到程度不同的灾害。现在,当然不会有土匪了,但是,这种特殊的社会力量,并不会消失,只要看一眼那座高围墙工厂里的实验场,该知道这股社会上的飓风是多么强烈,麻皮阿六简直是望尘莫及了。
于二龙很钦佩斯文的二先生,并未吓得浑身筛糠,还高声地问:“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那不是高门楼的二先生吗?啊,弟兄们,今天算发了个利市,碰上财神菩萨啦!”他一挥手,包围圈又缩紧了一点。
王纬宇指挥着于二龙:“告诉她们,快把烟土埋起来。”于二龙不得不听从他,向舱里的芦花传达,在这里,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关系全搞乱了。
王纬宇是一个怪物,仅仅用领袖欲三字来形容他的癖性是不够的,只要那个场合除他以外还有人在,那么,别人得众星捧月似的围住他,要是,造物者不幸在那里先有了一个或几个别的恒星,那么他就情不自禁地喧宾夺主,或者凌驾在他人以上,或者役使着对方,或者利用着替自己拉车出力,或者干脆火并王伦,他坐首把交椅。毫无办法,他生有一种指挥别人的病,有时候,他不得不退居二线,做个副职;瞧着吧,不出半载一年,他那二线比一线还热闹,他那副职也是头角峥嵘,非同小可。演讲,他嗓门最高,照相,他坐在正中,宴会时分不清他是主人,还是客人,战斗中同样也看不出他是参谋长,还是司令员。
但千万不要轻易给他下一个好出风头的结论。
只听得王纬宇朗朗地干笑了两声,举起手,很有气概地对匪徒们讲:“不必过来,有话好讲。”
麻皮阿六嘴一歪:“好的,二先生能开面子,那就给个价吧!”
“实在惭愧,船上装的全是稻谷,改日吧!”
“白张嘴么?见面礼都不给吗?二先生,我们不是臭要饭的,朝你白伸回手。弟兄们,上!”他一挥手,那些匪徒便蜂拥地往大船靠拢。
于二龙看得清楚了,除了麻皮阿六带有两把大镜面匣子,别人都不持什么武器,便拔出腰间的手枪,冲天打了一发,大声喝着:“看谁敢动?”
匪首顷刻之间变出一副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面孔,嘻嘻哈哈地嚷着:“别误会,别误会,二先生,这位是——”
“我的朋友——”王纬宇答复着。
朋友,实在是很难找到准确涵义的名词了,于二龙听得心里直发麻,黄鼠狼和鸡交朋友,但不幸的历史,偏偏验证了这个不等式。站在舱顶上的持枪渔民,当时倒没想那么多,而是大声地问麻皮阿六:“不认识吧?于二龙,听说过吧?”
“啊哈……是二龙兄弟,自家人,自家人,我正打算会会你那山门呢!”他把船紧挨过来,但见于二龙居高临下,自己不占便宜地势,便嬉皮笑脸地拱起手:“你哥投奔了我,我可没亏待他。大龙呢?大龙,大龙……”他回头招呼。但那个早看见自己兄弟的于大龙,闪在匪徒后面不出来。麻皮阿六高声地嚷:“二龙兄弟,听说你拉起杆子,好样的,干嘛你要打共产党的旗号?咱们合伙干,怎么样?”
于二龙根本没听他说,而是寻找匪徒中间他那愚直的、任是牛拉马牵也不回头的哥哥,芦花闻声也走出舱外,因为捎去几回口信,都被他骂回来。
有些匪徒正试着要往大船上爬,于二龙一跺舱顶,威严地吼着:“谁敢上船试试,摸摸脖子上长几颗脑袋?”
“啊呀老弟,咱们算是有缘相会,今天咱们就来交朋友,叫做一回生,二回熟”他喝令匪徒:“谁也不许上大船,给我老实呆着。”说罢,他做出一副拙手笨脚的样子,从那艘低矮的船想爬过来,同于二龙拉拉手。“老弟,你真了不起,说干就干,一拉好几十号人,有板眼。往后,老哥还得朝你请教……”
于二龙到底是刚拿起武器的渔民,哪里懂得惯匪的苦肉计,麻痹战术——正如那回王纬宇在南方混不下去,来投奔他一样。应该飞起一脚,踢他下水,或者顺势牵羊,先下了麻皮阿六的枪,但是他坐失良机,竟在舱顶上给匪首留下立脚之地。果然,麻皮阿六站稳以后,刚才还是一脸胁肩谄笑,刹那间,麻脸闪过一掠残忍的黑影。一个来势凶猛的扫堂腿,于二龙未加防范,措手不及,被拐倒下来。只见麻皮阿六伶俐地来个鹞子翻身,压在了他的身上。现在才看出刚才的笨拙,纯粹是障眼法,而实际上,他的拳脚功夫不浅。他腾出一只手,向空中一招,那帮匪徒,呼啸而上,站在舱门口的芦花,抄起一块护桅板,奋不顾身地迎了过去。
于二龙被压在麻皮阿六的身下,向那些吓呆了的船工大声招呼:“把他们打下船去,打下去!”但那些力气比谁都不小的船工,动都不动地木然站着。
麻皮阿六笑了,他能笑着把过期不赎的肉票活活杀死,掐住于二龙的脖子,嘲弄地:“二龙兄弟,你给他们什么好处,人家干嘛为你拚命!”
于而龙一辈子记住麻皮阿六的教训,精神上的感召,只能施行于迷信的教徒,而群众,凭空喊,是喊不来的。而在多年的游击战争中,那些血肉相连的基本群众,则是用心换出来的。
只有一个小石头,才给过一记耳光的小石头,蹦上了舱顶,浑身是胆地骑在惯匪头目的腿上,用他那把柴刀,剁着麻皮阿六。只是可惜他个子太小,刀把太短,怎么也击中不了他的脑勺,而且他分量太轻,无论怎样使劲,也压不住那踢蹬的两腿。但是小石头的助战,总算让于二龙腾出一只手来,那长满老茧的渔民的手,结结实实地捏住了麻皮阿六的脖根。于二龙虽然被他卡住透不转气,但此刻,也看到他脸上一粒一粒的麻斑,憋得紫红发亮起来。论拳脚,于二龙短练;论力气,麻皮阿六可不是对手。幸亏匪首眼快,只被于二龙的手握住脖根,倘若要向上挪二指,那么,麻皮阿六就不会后来被击毙在闸口镇的小教堂里,而此刻在舱顶上早报销了。
至少,麻皮阿六多少年来,不曾吃过这么大的苦头,特别是顽强拚命的小石头,在他后背上,剁破那件拷绸褂子,砍出好多道血口子,使得麻皮阿六渐渐失去那股亡命徒的骁勇,快要从优势转为劣势,于二龙试着要翻转身来,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了。
在舱前应战的芦花,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一哄而上的匪徒。她独力支撑住局面,甚至还寄期望于陷在贼巢里的于大龙,能助一臂之力,不让他们上舱顶去救援麻皮阿六,只要于二龙翻过身,擒贼先擒王,那么这局棋就大为改观了。
她愤怒地喊了一声:“大龙,你死了吗?”
于大龙已经爬上来大船,芦花的一声呐喊,他迟疑了。倘若不是一旁虚张声势帮助芦花的王纬宇,他会毫不迟疑地倒戈和匪徒格斗的。但是,他也是一个从a点到b点只能有一根直线的人,甚至比他兄弟还不会拐弯,而且反应来得更慢。他看到于二龙和芦花给不共戴天的高门楼效力卖命,冲过去,抡起拳头,对着芦花咆哮:“你们全忘了咱们家是怎么落到这种样子的啦……”
芦花举起护桅板的手,自然不能朝亲人的头砸去,只是迟疑了一下,双手被匪徒执持住,眼看他们一拥而上,把匪首给解救出来。
于二龙,芦花,小石头成了他们的俘虏。
芦花朝于大龙啐了一口:“呸!”
不知什么意思,麻皮阿六并不像传说里的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而是以出奇的冷静,让手下人裹伤,望着王纬宇说:“二先生看笑话了,做了一场蚀本买卖!”
王纬宇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斟酌着办吧!”
一个独眼龙向匪首建议:“干脆,把他们全给‘恭喜’算了。”虽说“恭喜”两字,是匪巢里的黑话,但那意思,三个被绑的人,心里是全明白的。
于大龙黑着脸,走到麻皮阿六跟前,无言胜似有言,虎生生地瞪着,看他下文说些什么?麻皮阿六是老江湖,窝里反不是好事,便骂了一声独眼龙:“糊涂,喝多了么?”转身对于二龙说,“你放心,咱们是不打不相识——”话未落音,几个匪徒扭着四姐,捧出烟土走来。麻皮阿六抖开纸包,把烟膏放在鼻下美滋滋地闻着,赞许地说:“是真货,好东西,谢谢你的烟土,二先生,够朋友。”
王纬宇不自然地看了于二龙一眼,连忙抢过话来讲:“大家都是本乡本土,还得互相担待!”
“少废话,你给二龙多少支枪?”
“没有,没有——”他矢口否认。
“得啦,少给我装熊!”麻皮阿六一巴掌过去,王纬宇跌跌撞撞,差点倒在于大龙的身边。没想到正为了报仇才上山当土匪的于大龙,哪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势揪过他的脖子,一把按倒在地。那明光雪亮的匕首,从后腰掏了出来,朝王纬宇心窝扎去。要不是麻皮阿六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握住于大龙的手,今天的革委会主任就当不成了。“你要干什么?”麻皮阿六气得脸都绿了。
于大龙说:“先‘恭喜’了他!”
独眼龙过去,踢开于大龙:“干你的屁事,滚开!”
“头儿——”于大龙不服地抗议。
麻皮阿六说:“自家人,别伤和气,听我的。”他抓住王纬宇,做出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快说,几杆枪!”
王纬宇拿眼瞟绑在桅柱上的于二龙。
于二龙挺起胸脯:“问我就是了,六杆长的,一支短的。”
麻皮阿六掂着刚扭到手的短枪,一支小号勃郎宁:“这就是那杆短的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