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川就问诀窍是什么。
王阳明回答:“致良知。”
陈九川问:“如何致良知?”
王阳明回答:“你的那点良知,正是你自己的行为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正确的就知道正确,错误的就知道错误,不可能有丝毫的隐瞒。只要你不去欺骗良知,真真切切地依循着良知去做,如此就能存善,如此就能除恶。此处是何等的稳当快乐!这些就是格物的真正秘诀,致知的实在功夫。若不仰仗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关于这点,我也是近年才领悟得如此清楚明白的。一开始,我还怀疑仅凭良知肯定会有不足,但经过仔细体会,自然会感觉到没有一丝缺陷。”
据此,我们可以知道,“致良知”就是“格物致知”里的“致知”,它的运行原理就是按良知的本能(能分是非善恶)指引去为人处世。
我们现在可以追溯王阳明如神的用兵事迹,他对付江西土匪和朱宸濠未败一战,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他在多方面考察和大量资料搜集后,一旦定下战略就绝不更改。这恰好就是“致良知”的力量。
由上面的论述可以知道,王阳明心学认为人心中有个能分是非善恶的良知,所以人不必靠典籍,也不必靠其他外在的方面来证明,良知刹那间一发作,那就是正确答案。但千万不能有第二次发作,也就是在一件事上不要反复思考,记住你面对事情时脑海中的第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最佳方案,这也就是真正的致良知。一个出色的军事家就应该致良知,相信自己良知的力量,按良知的指引做出决定,这样才不会疑虑和悔恨。
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阳明是在1520年农历九月的哪一天提出了致良知的心学思想,我们只是知道,王阳明心学又被称为“良知学”,可见,致良知在王阳明心学中的分量。
据王阳明自己说,提出“致良知”还要特别感谢张忠团伙,如果没有他们对他进行的百般构陷使他每天都在生死一线徘徊,他就不可能在这极端恶劣的人为环境中提出“致良知”。
王阳明对良知的评价非常高,他曾在给弟子的书信中说,考察人类历史和神鬼历史,发现“致良知”三字是圣门正法眼藏,能规避灾难、看淡生死。人如果能致良知,就如操舟得舵,纵然无边风浪,只要舵柄在手,就能乘风破浪,可免于沉没。
听上去简洁明快的“致良知”真的有如此神奇?王阳明的回答是坚决的肯定,不过他也有担忧,说:“就是因为致良知如此简捷,很多人会不太重视,走向歧路。实际上,我的致良知之说是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真不可以轻视。”
王阳明这种担忧是必要的,多年以后,王阳明心学的衰败就是他这种担忧成了事实。我们也无从明白,王阳明怎么会把“致良知”看得如此重要,并且预见性地认为人们在学习良知学时会走歪路。
依我们之见,致良知无非是用良知去为人处世而已,这有什么难的?可王阳明却说,人人都明白,但很少有人能真的做到。一件坏事到眼前,良知明明告诉你不要去做,可无数人还是违背了良知的教导。这就是王阳明为什么说“致良知”看似简易,其实艰难的原因:知行不一。
按王阳明的意思,如果我们做每件事都按良知的指引去做,那就能获得不动如山的心和排忧解难的智慧。他在张忠团伙的非难中能安然度过,除了一点点运气外,靠的就是这种不动如山的心和排忧解难的智慧,而这两种东西,必须长时间地坚持致良知才能获得。
王阳明心学无非如此!
它难就难在我们很多人都不能持之以恒地致良知,如果真能坚持到底,那超然的心态和超人的智慧就会不请自来。遗憾的是,我们很多人都不能把致良知坚持到底,所以我们缺乏不动如山的定力和解决问题的智慧,烦恼由此而生。
1520年农历九月后,王阳明开始向弟子们讲授“致良知”。第二年五月,王阳明在白鹿洞书院大事声张“致良知”,并且声称,他的“致良知”学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直接从孟子而来,也就是说,圣学到孟子后就戛然而止,赖天老爷垂青,终于让他接下了孟子手中的棒子。这种说法,韩愈、程颐、陆九渊、朱熹都用过,并无创新。王阳明还煞有介事地说,他提出的“致良知”是千古圣贤尤其是孟子遗留的一点血脉。对于那些讥笑和反对他学说的人,他长叹说:“这些人顽固得很,就是滴血认亲得到证据,他们也不会相信。”
王阳明显然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孟子所谓的“良知”纯粹立足于人的情感上,也就是道德上,恻隐之心、羞恶之心都属于道德,属于善恶之心。而王阳明提的“良知”则除了关于道德的善恶之心外还有关于智慧的是非之心,这一点一定要注意。
在王阳明弟子越来越多的同时,他的学术敌人也越来越多。这些人攻击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是枯禅,理由是,禅宗主张直指本心,人人都有佛性,佛在心中坐,不去心外求。而王阳明的心学和禅宗异曲同工,无一例外的,他的学术敌人都是朱熹门徒,发誓有生之年和王阳明心学不共戴天。
王阳明的反应很让这些人愤怒,他不但未有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1521年农历八月回浙江余姚后,他居然肆无忌惮地扩招门徒,搞得天下人都知道浙江余姚有个王阳明在讲心学。在他的敌人看来,王阳明明知道自己的学说是荒谬的,应该痛哭流涕地向他们忏悔。可王阳明不但不知悔改,还拿圣人孟子当挡箭牌,这真是恬不知耻。
攻击谩骂王阳明的声音在整个明帝国成了学术界的主旋律,上到中央政府高级官员下至地方小吏,王阳明的敌人满坑满谷。当然,对他顶礼膜拜的人也是浩如烟海。王阳明大有不管不顾的气势,用他的话说,我只相信自己的良知,其他一概不理。
他曾和弟子们谈论过这样一件事:为什么王阳明自平定朱宸濠后,他的学术敌人像雨后的狗尿苔一样层出不穷。有弟子说,因为先生立下与天地同寿的奇功,所以很多人都嫉妒先生,因妒生恨,这应该是真理。还有弟子说,这是因为先生的学说影响力已如泛滥的黄河一发不可收拾,而那些朱熹门徒自然要站出来反抗让他们耳目一新的学说。更有人说,先生创建了动摇山河的功勋,所以尊崇先生的人越来越多,根据辩证法,那些排挤阻挠先生的人也就越来越卖力。
王阳明说:“诸位的话有道理,但并不是根本。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这样的,未发现良知妙用之前,我对人对事还有点乡愿的意思,也就是言行不符。可我确信良知的真是真非后,就发现只要我按照良知的指引去为人处世,心情非常愉快,由此就养成了‘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讲我言行不符也毫无关系。这就是自信,真正的自信就是相信自己的良知!良知告诉你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那就去做,不必顾虑、不必计较。”
如果说,王阳明在龙场悟道的“格物致知”是王阳明心学的基调,那么,他后来提“知行合一”“存天理去人欲”则是探索模式。1520年,他提出“致良知”,由此给了王阳明心学的灵魂。到他1521年这次和弟子谈话后,王阳明心学第一次在他身上有了成果:超狂入圣。王阳明心学的主张就是要成为圣人,先要成为狂者,然后才能循序渐进,进入圣人殿堂。
所谓“狂”,就是在相信真理的前提下时刻坚持真理、践履真理,其他一概不管。或者说,和真理无关的事就不是我的菜,对于不是我的菜,我不需伪饰,只要本色表现就可以了。
王阳明年轻时就是个狂放不羁的人,坚持建功立业的真理。为了这个真理,他废寝忘食苦读兵法,不屑众人的嘲笑在饭桌上用果核排兵布阵,这就是狂。因为他本是个狂人,所以他英雄相惜,他也喜欢别人是狂人。1520年他收服王艮就是个典型例子。
王艮原名王银,出生于儒家大本营山东泰州,父亲靠煮盐维持全家生计,王艮七岁开始学习理学,四年后辍学继承父业,二十五岁时成为当地富翁。由于经济条件许可,王艮重新回归理学,他的天分和刻苦成就了他,二十九岁的某天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如雨,突然感觉心体洞彻、万物一体,确切地说,他悟道了。
其实,即使朱熹本人,也不可能在四年时间里悟透理学之道,王艮的悟道只是他没有深厚的理学基础,没有基础就没有思想负担,一番胡思乱想后就很容易让自己误以为悟道了。王艮自悟道后,就四处讲学,他的讲学有个特点:不拘泥陈说旧注,而是根据自己的心理、以经证心,以悟释经。说白了,就是望文生义,但因为可以言之成理,所以他的听众越来越多。三十七岁时,王艮已在泰州声名大振,他把自己塑造成超级特立独行的人物:按古礼定制了一套冠服,帽子叫“五常冠”,取儒家仁义礼智信五常之义,衣服是古代人穿的连衣裙“深衣”。穿戴完毕,他捧着笏板,行走时迈的步子经过精致的测量,坐时一动不动,和死人唯一的区别就是还有气息。
王艮还有一特立独行之处,就是嗜酒、嗜赌如命。1520年他到江西挑战各路理学大家并且百战百胜。他最后狂傲地宣称,天下没有人可以当他的对手。当有人告诉他,江西有个叫王阳明的在学术上很厉害时,他冷笑。
王阳明听说有这样一个人后,派人隆重地去邀请。王艮没有时间,他正在喝酒赌博。王阳明不停地去请,王艮不停地在喝酒赌博。
王阳明的弟子劝王阳明:“这种人还是算了,他既然不想来,强求不得。”
王阳明说:“据说这人很有‘狂’气,我非要他来见我不可。”
弟子们问:“难不成去绑架他?”
王阳明笑了笑,找出几个学习能力强的人专门学习喝酒赌博。这几名弟子学成后就跑到王艮面前,先是喝酒,把王艮喝得大醉三天,又和王艮赌博,王艮输得一塌糊涂。王艮大为叹服,对方却告诉他,我们不是自学成才,而是有名师指导。王艮问是何人,他们就把王阳明的名字告诉了王艮。
王艮大吃一惊,说:“想不到王阳明这老儒还会这些东西。”
这些赢家就说:“我们老师非腐儒,而是能灵活变通的圣人。”
王艮打了几个酒嗝,推开牌局,说:“那我要去见见他。”
王艮戴上了他的复古帽,穿上了他的非主流衣服,捧着笏板来见王阳明。二人开始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王阳明:“你戴的是什么帽子?”
王艮:“舜帝的帽子。”
王阳明:“穿的什么衣服?”
王艮:“春秋道教创始者老莱子的衣服。”
王阳明:“为什么穿这样非主流的衣服?”
王艮:“表示对父母的孝心。”(舜和老莱子都以孝著称)
王阳明:“你的孝道贯通昼夜吗?”
王艮:“当然。”
王阳明:“如果你认为穿这套衣服就是孝,那你脱掉衣服就寝时,你的孝还在吗?”
王艮:“我的孝在心,哪里在衣服上!”
王阳明:“既然不在衣服上,何必把衣服穿得如此古怪?你是想把孝做给别人看?”
王艮:“……”
王艮:“咱们来谈谈天下大事吧。”
王阳明:“君子思不出其位,天下事可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管的。”
王艮狂傲道:“我虽是个草民,但尧舜君民之心,没有一天忘记过。”
王阳明:“当年舜是平民时在山中和野兽玩乐,快乐得忘记了还有天下这回事。”
王艮:“那是因为上有尧这样的圣君。”
这回轮到王阳明答不上来了。王艮说得对,上有尧那样的圣君,作为平民的舜才没心没肺地忘记还有天下这回事。可如果上有朱厚照那样的混蛋,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平民,是否还应该没心没肺呢?
我们可以看出,王阳明和王艮在后者着装上的谈话已经透露了王阳明“心即理”的心学核心,而王艮的回答恰好符合了这个心学的核心。王阳明发现,这是一个可塑之才,大喜之下,连忙给王艮脑子里灌他的心学思想,从“格物致知”谈到“诚意”,再谈到“存天理去人欲”,最后谈到“致良知”。王艮听得一愣一愣的,深深拜服。王阳明最后说,其实你已有了“狂”的灵魂,但有点跑偏,你应该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得到“狂”的真谛,这就需要你致良知。你的名字“银”边是个金字,金乃狂躁流动之物,把它去掉,名为王艮,字“汝止”。这是提醒你自己:要静止,不要太流动。
王艮同意王阳明的见解,从此专心地学习起心学来。王阳明后来说,我收服王艮比我平定朱宸濠还有满足感。但也正是这个王艮,后来把王阳明心学的这只巨舟驶入狂傲不羁的禅宗海洋,让王阳明心学的敌人们有了攻击的话柄,从而导致了心学在明代被围剿,直致没落。
当然,这是后话了。
从王阳明的角度来看,王艮犯的致命错误就是,全力渲染良知的效用,而不注重光明良知。王阳明说,因为我心中有良知,良知能辨是非善恶,所以我只要按良知的指引去做事就一定符合天理。问题是,良知能分是非善恶,是因为良知光明。如果良知不光明,在是非善恶上,它的作用就会微乎其微。王阳明一直主张,你固然有良知,可别人也有良知,只有大多数人的良知认定同一件事是对的或者错的,那才叫心即理,否则就不是。
王艮和他后来的弟子都有这样的思路:良知告诉我,五花肉好吃,那不管什么场合面对什么人我都吃。可如果我们面对穆斯林时吃猪肉,那就是大不敬,这种行为就不符合天理了。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你的良知分清的就不是“是”或者“非”,它完全拧了。
不过这大概也不能怨王艮,王阳明在对待良知能分清是非的问题上,也刻意强调良知的作用。曾经有个叫杨茂的聋哑人向王阳明请教如何对待“是非”,王阳明用笔和他交谈。
王阳明:“你的耳朵能听到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