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的抵抗是强烈的。1521年农历四月到六月,朱厚熜统治下的明帝国最大的政治事件就是“大礼议”。杨廷和带领全体官员向朱厚熜施加压力,要他称自己的父亲为皇伯。朱厚熜单枪匹马,靠着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顽强抵抗。1521年农历六月,一个叫张璁的新进士让本无希望再抵抗的朱厚熜神奇般地转守为攻。
张璁的运气一直不好,连续七次参加会试才终于在第八次的1521年过关,这一年他已四十六岁。张璁一进入政坛,就遇到“大礼议”事件,他发现这是个旱地拔葱的机会,决心站在朱厚熜一边和整个帝国的官员们作对。
张璁向朱厚熜表明了自己的主张,他认为杨廷和挑选的典故并不适用于当今皇上,皇上应该称自己亲爹为父。朱厚熜心花怒放,把这个唯一盟友的奏疏转给杨廷和看。杨廷和傲慢地在奏疏上批下自己的意见:一介书生晓得什么大体?
十三岁的朱厚熜火冒三丈,把奏疏摔到地上,他有点沉不住气地要和杨廷和翻脸。他从湖广带来的幕僚群提醒他,和杨廷和翻脸是极不明智的。从私人角度讲,杨廷和是您的恩人;从政治角度讲,杨廷和控制着政府,皇帝新来乍到,在力量不足时绝不能和杨廷和控制的政府作对。
朱厚熜问计,有幕僚提到大量引进外援,比如王阳明。依这名幕僚的见解,王阳明思想开通,而且依靠他的哲学思想和不可置疑的军功建立了卓著的声誉和广泛的人脉,他将是抗衡杨廷和的最佳人选。朱厚熜转怒为喜,下旨给王阳明:你当初能剿平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正是用人之时,你速速来京,我要封赏你,并委你重任,不得迟疑。
1521年农历六月二十一,圣旨到达江西南昌时,王阳明正和他的弟子们在游山玩水中探讨学问。
他接到圣旨后,心中波澜起伏。客观地说,王阳明的仕途并不顺。开始时王阳明是没有用武之地,后来有了用武之地,却永远都是无名英雄。朱厚照剥夺了他的一切荣誉,他并不沮丧,因为他看淡了这一切。
但他只是看淡这一切,而不是推托。当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机会来到他面前时,他绝不会拒绝。他对弟子们说,新帝上任,朝廷风气面目一新,此时正是施展我抱负的时机,我应该去京城。
弟子们对老师的深明大义表示赞赏,但有弟子犀利地指出,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您到江西剿匪能功成名就,是因为兵部尚书王琼。也就是说,您上面有人。可王琼在一月前已被杨廷和清除出中央,您现在是孤家寡人,皇上又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中央政府里情况暧昧不明,此事还是慎重为好。
王阳明一听到“王琼”这个名字,心上不禁一颤。王琼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贵人,没有之一。如果不是王琼,王阳明的一生将失色很多,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说,如果没有王琼,王阳明不过是个哲学家,不可能在军事家中拥有一席之地。
王琼在朱厚熜未进北京时就被杨廷和排除,罪名是:私通钱宁、江彬等乱党。这个罪名从王琼的行为上看是成立的,王琼和钱宁、江彬的关系的确很紧密。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当时的中央,想要做成大事必须通过朱厚照身边这两位红人,王琼之所以主动结交他们,就是为了让王阳明在江西百无禁忌,否则,一旦派去监军,王阳明将会束手束脚、难以成事。
结交皇帝身边的红人是一个政治家变通的智慧,多年以后的张居正能让半死不活的明帝国重获生命力,靠的就是和宫中的大太监冯保的友谊。但对于朱熹门徒的那些君子来说,君子和小人势不两立,你就是和那群小人打个招呼都是罪过。
法律专家杨廷和排挤王琼只和政治有关。自朱厚照死的那天开始,王琼就对杨廷和的自作主张非常厌恶,杨廷和清醒地认识到,必须要把这块石头搬走,他才能控制政局。
王阳明弟子们的担忧不仅于此。有弟子说,几乎所有的政府官员都是朱熹门徒,对王老师您的心学深恶痛绝,您进中央政府和进龙潭虎穴有何区别?纵然朝廷上有为王老师您讲话的人,那也是位卑言轻之辈,王老师您虽然有良知在身,能乘风破浪,可咱们在江西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经历大风浪?
还有弟子小心翼翼地问:“王老师难道有官瘾?”
王阳明瞪起眼睛来,说:“胡说!我怎么会有官瘾?我早就教导过你们之中进入仕途的人,仕途如一张网,进入后就会被沾上不得转身,所以千万不要沉浸在里面,要懂得站在网上看。但也不是要你不作为,是要你看明白,然后进入网中去做,做完就赶紧撤出来,这样才能不被仕途牵引,不被功名利禄所累。”
说完,他叹息一声说:“皇上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我虽然能力有限,但皇上既然能想到我,说明我还有利用的价值,我应该去。”
有先见之明的弟子说:“恐怕去不了京城。”
王阳明问原因。
弟子回答:“杨廷和是朱熹忠实的门下走狗,绝不容许您这样的异端。”
王阳明说,不能以恶意推测别人,杨廷和是识大体的人,不会为难我。
这可能是心学的一个缺陷:绝不要先以恶意去推测别人,否则自己就先恶了,一旦如此,就是丧失良知的表现。那么,不要先以恶意去推测别人,该如何防止别人的恶意(以欺骗为例)呢?比如有弟子就向王阳明提过这方面的担忧:“人情诡诈多变,如果用诚信应对它,经常会被它欺骗。很多骗子行骗成功就是利用了人们的厚道和诚信。但是,如果想不被骗,必须事先能察觉,可事先察觉的前提必须是把每个人都当成潜在的骗子。可这样就违反了孔子‘不要预先猜测别人欺诈自己,不要预先揣度别人不诚实’的忠告。也就是说,我这样做,就把自己变成了那种不诚实、不厚道的人了。”
王阳明告诉他:“这是孔子针砭时弊而言的,当时人们一心欺诈别人,做不诚信的事,而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潭中;还有人不会去主动欺诈别人,但是缺乏致良知的能力,而常常又被别人所欺诈。孔老夫子并非是教人事先存心去体察他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只有心怀不轨的人才事先存心,把别人看成是骗子。可即使他时刻防备,也很难不被欺骗。原因很简单,他把别人当成骗子,就证明他也是骗子。他总是防备别人,心力交瘁,偶一疏忽,骗子就乘虚而入了。”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苦下致良知的功夫,就可以避免被人欺骗,更可以避免别人的攻击。问题是,攻击和欺骗的主动权不在我们手中,而在对方的手中,比如杨廷和,他即使知道王阳明没有把他当成坏人,也不会撤销阻挠和攻击王阳明的行动。
王阳明绝不能来中央政府,这就是杨廷和给他自己和他所控制的政府定下的基调。杨廷和和王阳明结怨已久。王阳明当初在江西剿匪,不停地给王琼写信报捷,信中只字不提内阁,杨廷和这位首辅面子上当然过不去。王阳明在这件事上做得的确有些失误。人人都知道,他王阳明虽然是兵部推荐的,但内阁位于兵部之上,王阳明至少应该提一下内阁才对。另外,杨廷和在思想修为上和王阳明也是水火不容。所以杨廷和对臣僚们说:“皇上要王阳明来京肯定是寻找外援,王阳明的主张必然和我们的相反,所以他绝对不能来京。”
有人认为王阳明来到京城后无依无靠,他的弟子都聚集在政府下层,无关大局,杨廷和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杨廷和严肃地指出:“王阳明非同小可,不说他那野路子的学说,只看他在江西短时间内创建的军功就能说明这是个狡诈多端的人。这种人,不能让他来京城。”
其实,杨廷和还有一点忌讳没有说,那就是,王阳明和王琼的关系非常密切,他担心王阳明来京后皇上会重新重用王琼。
他对朱厚熜提出自己的意见,朱厚熜的娃娃脸阴沉下来:“我是皇帝,任用一个人还需要你的许可?”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发现皇上对他的不满已溢于言表,不过他明白皇上对他的不满还只停留于言表,他说:“先皇才驾崩,此时不宜行封赏之事。”
朱厚熜跳了起来:“这是哪门子规定?”
杨廷和是法律方面的专家,这种规定他随时可以找出一百条。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地面,仿佛地面有法律条文一样,滔滔不绝。
朱厚熜发现在这方面他远不是杨廷和的对手,摆手示意他停下。他知道自己这次请外援的行动失败了,但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我是皇帝,君无戏言,如今已宣王阳明来京,难道要我食言?”
杨廷和早已为他想好了王阳明的结局,这想法是非常随意的:可让他返回江西南昌,继续担任他的江西巡抚。
朱厚熜深深地鄙视起杨廷和,因为这实在不是对待一位功勋卓著的高级官员的态度。可杨廷和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这让他如芒刺在背。
必须要扳倒杨廷和!这是朱厚熜当时最真实的想法。但现在,他只能忍耐: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王阳明走到钱塘,杨廷和的圣旨来了:国丧期间不宜进行封赏事,王阳明立即回南昌履行江西巡抚之职。杨廷和还擅作主张,免去王阳明南赣巡抚的职务,由他指定的人选担任。
王阳明百感交集,几乎要仰天长啸。他如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冰凉。他没有赞赏那位有先见之明的弟子,而是看向钱塘江,此时还不是钱塘江大潮来的时候,但他分明感觉到潮水互相冲击的巨响。他忽然想家了。
1521年农历七月,王阳明向中央政府告假,杨廷和允准。一个月后,王阳明回到阔别已久的浙江余姚。他的父亲王华喜极而泣拉着他的手诉说:“当初朱宸濠造反,有传言说你也参加了,我却对人说,我儿向来在天理上用功,知道是非对错,绝不会做此愚昧之事。后来又有传言说你和孙燧等人遇害,我悲伤过后是欣慰,因为你做了忠臣。再后来我听说你讨伐朱宸濠,原来你还活着,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每天都焚香祷告你能马到成功。再后来,我听说皇上身边的那群小人拼命地想把你置于死地,我每天所做的事还是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化险为夷。而我也知道,公道自在人心,你必能全身而还。如今你回来了,可见世上的确有天理这回事啊!”
父亲的一番话让王阳明流下愧疚的眼泪,说:“让父亲总为我牵肠挂肚,真是不孝!”
王华说:“我之所以担心你,是因为你在名利场中,不过现在我不必为你担心,当我见到你第一眼时就发现功名利禄在你眼中已是浮云了。”
知子莫若父,王阳明的确早已看淡功名利禄。有一天早上醒来,王阳明对弟子说:“昨日穿着蟒玉(江西巡抚的官服),大家都说荣耀,可脱衣就寝,只是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所以,荣辱不在人,人自迷耳。”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酒、色、荣辱都是心外之物,如果心外无物,何尝能为物所迷?!
然而有一样东西是人无法不迷的,那就是亲情。它和我们的良知一样,与生俱来。王阳明曾指着他当年出生的那个阁楼,心情沉重地说:“我的母亲五十年前在这里生下了我。阁楼还在,我还在,母亲大人早已不在了。”当他看到年迈的父亲和荒草萋萋的祖母坟墓,不由下泪。
有耍小聪明的弟子问道:“老师您曾教导我们不要随意动心,此时为何而动心?”
王阳明擦掉泪水说:“此时此刻,不能不动心!”
对于亲情,很少有人不会动心,这是人良知的表现之一,正如朱厚熜非要给他父母正当名分一样,就是良知。令人齿冷的是,杨廷和和他控制的政府非要朱厚熜泯灭良知。对于朱厚熜而言,杨廷和简直丧尽天良。
对于丧尽天良的人,朱厚熜唯有抗争到底。1521年农历八月,朱厚熜命令礼部去湖广迎接他的亲娘。杨廷和命令礼部:以王妃的礼仪迎接,不能以皇太后的礼仪。朱厚熜的母亲大怒,拒不进京。
朱厚熜七窍生烟,脱下龙袍,声言要回湖广,而且马上收拾行李。杨廷和慌了,这是明摆的事实,一旦朱厚熜真的走了,他杨廷和就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责任。他终于退后一步:迎接朱厚熜的母亲可用皇太后礼仪。但在称呼上,不得变更。
杨廷和退一步,朱厚熜自然就进了一步。只要在前进,那就必能抵达胜利的终点。朱厚熜是这样想的,忽然又想,如果有人助力,那就更好了。
像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热切的希望,“助力”翩翩而来。
再见,杨廷和
来的“助力”当然不是王阳明,他正在余姚置办父亲王华的丧礼,全身心沉浸在父子之情的漩涡中,心无旁骛。1522年农历二月,王华安详地离开人间,享年七十七岁。
王华是王阳明一生中最敬慕爱戴的人。他年轻时和父亲王华常有冲突只是性格使然,王阳明内心深处始终把父亲当成一个伟大的人,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父亲。王华同样如此,他亲眼看着王阳明从一个叛逆少年成长为国家栋梁,到后来,他几乎深深地佩服起自己的儿子来。当他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刻,朱厚熜第二次封王阳明新建伯的使者们到达余姚,王华在病榻上对王阳明说:“不能有失礼之处,扶我起来迎接使者。”使者走后,王华问王阳明:“有失礼否?”王阳明回答:“没有。”王华颔首,闭上眼睛,离开人世。
王阳明号啕大哭,像个孩子。大家都以为他会哭得神志不清,可半天工夫,王阳明就从伤悲中恢复过来,投入到葬礼的筹办中去。像是排兵布阵一样,王阳明把门下的弟子们按照素质的不同分工,比如他让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负责出纳,让平时非常注重卫生的人负责厨房,让嘴巴灵活的人负责接待客人。余姚风俗,葬礼非常奢华,有肉有酒,连桌椅都要置换新的,王阳明把这一风气革除,一切从俭。
不过几天后,他又吩咐厨房烹饪几样荤菜。他对弟子们说:“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