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归答应,我们还是可以独行其是。”
“不!”徐海答得很快,也很坚决,“这是生死一诺,决不可翻悔。”
阿狗默然半晌,万分不愿地说:“那我也没法子了。”
“兄弟,”徐海抚着他的手低语:“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做错了一件事!”
“二哥,你是说不该答应她这个要求?”
“不是!我是说,我当初对素芳不该没有一个明白表示,我应该告诉她,我不喜欢她,让她早早死了那条心,到现在弄得好像既对不起翠翘,又对不起素芳。”
阿狗无法赞一词,心里不免诧异,是几时起的,生龙活虎般的徐海,弄成这等脾气妈妈的样子?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在想,其实怕是“英雄气短”了,才会“儿女情长”!
“此刻我倒又放不下素芳了!”徐海又说,“现在想起来,她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一定含着什么用意在内,很想问一问明白。可是,来不及了。”
临死还留下憾事,令人好生不忍。“也许还来得及!”阿狗一跃而起,踏上台级,推一推活板,顶不上去,想来已用钱柜压住了!
“叫一声看!”徐海在他身后说。
于是阿狗喊道,“素芳、素芳!”
第一声低、第二声高,如果素芳在屋内,一定可以听得到,然而并无反应。
这可以断定她离开她的卧室了。两人怏怏然仍回原处;都在懊悔不该作此一番呼叫!因为经此一来,内心便有种已被幽禁,不见天日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很难消受的。
于是两人便都用回忆往事,作为忘却眼前,驱除痛苦的方法。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有了声响,使得因为空气不足而头昏脑胀的徐海和阿狗,都睁眼侧耳,提高了戒备之心。
声音嘈杂而模糊,除了辨出是人声以外,他们在干些什么,无从猜测。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罗龙文的交涉,不曾成功。否则,不会有这么些人涌进来。
“素芳呢?”徐海附着阿狗的耳朵问道:“你听出她的声音没有?”
“没有!”阿狗答说,“事情很不妙了!”
“沉着!”徐海握住他的手。
握住阿狗的那只手,很有力,也很正常,既未出汗,也不发烫,这表示徐海本人倒是言行一致,真能沉着。由于这一感想的鼓励,阿狗的心稍为静了些。
突然间,听得上面重物在拖动的噪音,很容易地可以听得出来,声音正在头顶上。
“下来了!”徐海说。
阿狗恍然大悟,刚才那些人的脚步移动,是在搜索什么,而此刻是在移动钱柜——十有八九已发现了地窖的入口。
为了实践诺言,阿狗问道:“二哥,怎么办?”
“先往里躲!看情形再说。”
阿狗听他的话,一直退到转角之处,却将那杆勾连枪捏在手里;一眼看到灯和铜铫子,又有个计较,提着那两样东西,摆在通路中间,退回来背靠土壁,伸枪过去,弄灭了烛焰。在黑头里向徐海笑道:“那些狗娘养的,如果冒冒失失就下来,先让他们绊一跤,给我磕个头。”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顽童淘平时的高兴。性命呼吸之际,还有兴致恶作剧,真让徐海又好棋又好笑了。
正想答话,活板声响,暗闩是扣住的,上面的人揿不开,便用刀劈。只两三下,便有光线露进来;虽然不强,仍使得下面的人不能张眼。
徐海怕阿狗鲁莽,一只手遮眼,一只手揿住他的身子,却忘了有把刀挟在胁下。两臂一松,“呛啷”一声,那把厚把朴刀掉落在地上。
这下瞒不住人了!“明山、阿狗,你们上来吧!”是罗龙文的声音。
声音中并无恶意,甚至带些为亲人难过的悲伤意味。可是徐海和阿狗都觉得不可不存戒心;除了罗龙文过去的行为已表现出不可靠以外,在眼前,如果他无恶意,又何必带那许多人来?
想了一下,徐海平静地答说:“罗师爷,请你叫素芳来说话。”
“你先别找素芳,一上来你就都明白了。”
“不!一定要素芳来。”
“素芳在这里,可是她没有办法跟你说话。”
“为什么?”
“她开不得口了!”罗龙文用空落落地,似乎毫不带感情的声音说:“她死了!”
徐海一惊,越发要问:“怎么死的?”
“为了你们俩,自杀了!明山,你我不可辜负素芳的侠义,快上来吧!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徐海因为素芳之死而震动,听不懂他的话;阿狗却听出他的意思,当着那许多人,他不便说得太明显,实际上是表示:他打算放他们两人。
“二哥,”他大声地说,“听罗师爷的话,上去吧!”
说罢,将钩连枪丢在地上,踢开了灯和铜铫子,上了台级;伸头一看,屋子里都是些官兵,约莫有十个之多。徐海一上来,先找素芳,视线射向床上,不由得一阵心酸,素芳扑倒在床上,一手一足,自床沿上垂下来,是一副很难看的“死相”。
触目震心,徐海的眼眶,突然发热,此时此地,果真掉下泪来,那也就太示弱了!所以他极力忍住眼泪,但面色却与罗龙文一样沉重。
阿狗不复如此,沉着脸说:“怎么有这样的事!”
罗龙文先不答他的话,取一床软罗夹被,抖开来覆在素芳的尸首上;同时向一名军官说道:“梁守备,请你先带弟兄出去,撤围好了。”
“罗师爷——”
梁守备刚喊得一声,罗龙文抢着打断:“你不必多说!有什么干系都在我身上,我会跟胡总督报告。”
“是!”梁守备向部下挥一挥手,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罗龙文对阿狗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听他这话,阿狗明白了。素芳一起深情默注在徐海身上,罗龙文还蒙在鼓里,不然他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想到他派来监视别人的人,结果反站在对方这一面,不论如何,亦应算是罗龙文一件丢脸的事。因而心头浮铺一阵报复的快意。不过事情亦实在太不可解了!在瞠目不知所答之际,罗龙文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说:“你们看!”
纸上只有一行字,书法极其拙劣,写的是:“请罗师爷不可做无义之事,放徐、李二位一条生路。”下面另有一行小字:“素芳临死叩求。”
这两行字印入心中,徐海可有些支持不住了。颓然倒在椅上,身子往后一仰,目瞪口呆地望着阿狗发怔。而阿狗却扑翻在地,向素芳的遗体,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等站起来时,眼圈已经红了。
“罗师爷,素芳的话,你自己心里明白。”阿狗微带激动地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素芳一条命是送在你手里的;如果不是你想做不义之事,她又何必死谏?为了报答素芳的大义,也为了替素芳向你抗议,我不会向你低头,要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小老弟,你不要动感情!你的责备,我不能说你不对,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话一时亦无法解释,现在别的话都不用说,既然素芳以死相劝,我何能不听!我们商量商量看,是怎样替你们找一条生路?”
“那是你的事!”阿狗遗憾未释,冷冷地说,“你既有本事逼人上死路,当然也有本事替人安排一条生路。不过,罗师爷,我老实跟你说,路子的找不找在你,走不走在我。如果是那种钻狗洞的生活,我还不想去走路。”
这一顿排揎,让罗龙文恼怒不得,只能脸色尴尬地听着,等他说完,随即答道:“你对我的误会太深了,那也难怪。找机会等我解释明白,你就知道我另有苦心。”略停一下,他欣然说道:“这样,还是照原来的办法,你们跟冈本一起走,怎么样?”
阿狗没有表示,只转脸去问徐海:“二哥,你看怎么样?”
徐海满怀悲苦,意乱如麻,连阿狗说的什么话都未听清楚,只是茫然地望着。等阿狗重新又问一遍,他方始答说:“兄弟,一切都由你决定,你说怎么就怎么!”
这责任就重了!需要考虑周详。罗龙文怕他还不能信任,觉得索性就此时说个明白也好,因而问说:“要不要我拿整个经过作一番解释?”
“只要你愿意,我们自然要听。”
“好!我先说一句话,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诚意。如果我有不利于你们的心,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手到擒来,你信不信?不信就试试!”
这几句话,说得年轻好胜的阿狗不服:“你知道我们带着什么?”他指一指地窖:“一支钩连枪、一把朴刀,久在暗处,黑里头也能看得见人;你要抓我们两个,只怕先要赔上几条性命!”
“我何必跟你们动武,受你们的暗算?我不会暗算你们吗?”罗龙文笑道:“我倒问你,你用烟熏过老鼠洞没有?”
“没有。”
“那总捉过蟋蟀吧?”罗龙文说,“捉蟋蟀有个声东击西的法子,这一个洞中灌水,那一个洞口张个纱罩,等它自投罗网。我要捉你们俩。可以烟熏、可以水灌,怕你们不出来?”
听这一说,阿狗不作声了。这当然是已默认了罗龙文确有放他们一条生路的诚意,不过,这也值不得感激,所以闭口不语。
罗龙文当然猜到了他的心思。只要他能恢复信任,一切便都不妨从长计议,而这里却不是长谈的地方,“你们大概也饿了!”他站起身来说:“到前面我那里去。我们一面吃饭一面谈。你们看如何?”
“这里呢?”阿狗指着床问,“素芳的后事——”
“那不用你费心!我要好好葬她。”罗龙文看着容颜惨淡的徐海,对阿狗说:“素芳的后事,你看,是不是要跟明山商量一下?”
阿狗知道,他从徐海的表情中,已看出他们有不平常的感情。这当然不必再瞒他,点点头说:“也许要商量一下,我们到前面谈去。”
一直不曾说话的徐海,这时开口了:“你们到前面谈去。”
他说,“我要守在这里!”
“那何必?”阿狗劝他,“二哥,要守灵,也不是这时候。”
“明山,”罗龙文拿手按在他肩上,“你要节哀。你还有大事要办。不要蹉跎自误,辜负了素芳舍身相救的本意。”
这个说法很有效,徐海想了一下,慢慢起身,站在素芳遗体前面,默祷了好一会,才随罗龙文离去。
回到前面,罗龙文先有好几件交代,一件是为素芳买棺成殓,并托粉蝶在其中照应。一件是遣派亲信去见胡宗宪,来不及写信,口头陈述两句话:一句是,徐海和阿狗安然无恙;一句是,赵文华如果向胡宗宪谈启发兵搜捕徐海之事,他要装作不知道。再一件是派另一名亲信携带重金去疏通梁守备,关于发现徐海的情形,暂且守密。
这些话都是当着阿狗交代的,更足以证明他的诚意。然而他的不可解的行迳还多;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他与胡宗宪那样密切的关系,何以竟能不顾而投向赵文华那一面?当阿狗率直相问以后,罗龙文不即回答,唤左右的人,走得一个不剩,方始用极低的声音,辅以笔谈,揭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此人,”他用筷子醮酒,写了“天水”二字,意指赵文华,“害得东南几省不轻!这一次得胜还朝,又内有奥援,眼看更要得意。他越得意,百姓越倒楣,所以,我要办一件大事,把他整倒!”
听得这里,不但阿狗深感兴趣,连徐海亦忘却了素芳之死,精神一振,睁大了眼示意他说下去。
“整他的法子,最妙不过以毒攻毒!我要借他的路子,投入相府;再借严家父子的力量来治他。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我要取得此人的信任,不能不做些出乎常情的事。我想,”罗龙文看着徐海说:“你应该明白,我今天的境况,与你当初的自污去卧底,是差不多的。”
“有这样的打算,真想不到!”徐海深深点头,“我很佩服。”
“慢来,慢来!”阿狗却不肯毫无条件地听信,“有几件事,我要请问罗师爷,第一、胡总督知道不知道你的打算?”
“我没有跟他说过。不过,我想,他能够想得到。”
“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跟他说?”
“就因为是件大事,我才不跟他说。他的身分、地位,最好不必知道这个计划。不过我做了,他一定赞成,所以也不必跟他说,小兄弟,”罗龙文用一种很恳切的教导的态度说,“你要记住!如果你做一件事,希望某一个人最后能帮你的忙,你就先要为这个人留余地,千万不要伤他的地位。不然,一出了事,他自顾不暇,那还能照应得了你?”
阿狗将他这几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咀嚼了一遍,心悦诚服地说:“我懂了!是不告诉胡总督的好。现在我再请问第二件,如果不是素芳这一来,你捉了我们去又怎么样?”
“我当然不会害你们送命。”罗龙文很快地说,“我的法子很多,到最无可奈何,还可以用死囚顶替你们上法场。反正瞒上不瞒下,只要‘天水’一个人不知道就行了。”
“那么,现在呢?”
“现在自然很尴尬。不过总想得出一个搪塞的法子。可能——”
“可能怎么样?”阿狗毫不放松地问。
就这时候听得云板大响,霜空遥度,声音显得格外清脆而沉着。三人相顾愕然——原来这是警报。海边无分昼夜,有人瞭望,东面海上,若有巨舶出现,立即举起烽火,递相告警。传到各地衙门公署,便击云板通知。
“怎么?”罗龙文诧异地,“真还有倭寇敢来送死不成?这件事倒真奇怪了!”
“不会的!”阿狗答说:“一定是弄错了。或者——”
“或者是陈洲回航。”徐海接口,“亦未可知。”
正在猜测之间,有人来报,说从乍浦传来警报,确有倭船东来,但不知其详。
“怎么办呢?”罗龙文倒有些着慌了,“处理这样的警报,我还是奇题儿第一遭。”
“那只有照规矩办,一面下令戒备,一面飞报嘉兴。”徐海又说,“不过,照我看,不要紧,定是误会了。”
“这样,”阿狗献议,“派人去看一看冈本,看他是何表示?”
这下提醒了罗龙文,“对!”他说,“如果是误会,最好。不然,就用冈本与倭人作个退敌之计。”
于是,罗龙文飞召梁守备,打算请他派兵加强监视待遣的倭人。部署刚定,又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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