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赵忠取来一个锦盒,盒中是一锭墨,无款无识,只朱笔标着重量:三两三钱。
罗龙文不愧此道中行家的行家,入眼便知来历,“这是元朝制墨名家朱万初所造。”他说:“元文宗天历年间至今,两百多年了。珍贵之至!感谢,感谢!”
“小意思,你太客气了。”赵忠很诚恳地说:“罗师爷,我本来是冒充风雅,这一趟来,跟你常常讨教,对于藏砚倒成了半个内行了。将来南边如果有好砚,请你替我留意,我先存五千银子在你这里备用。”
“有好砚,我一定替{奇书手机电子书}你留心物色。至于价款,不必亟亟。”
罗龙文紧接着说:“我不是也要进京吗?”
“是的,是的。你进京的事,我时刻记在心上,这件事,我们另外多抽一点功夫,好好谈一谈。不过,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并为一谈。”
罗龙文知道,赵忠此行,亦很弄了些钱,五千银子买好砚还不算回事,坚拒反倒容易引起误会,以为他不肯管此闲事。因而点点头说:“这样吧,老赵,你的五千银子存在胡元规的典当里生息好了。要用就提,不用则大钱生小钱,岂非一举两得。”
“好!好!拜托,拜托。”
“小事一段。”罗龙文紧接着说:“我倒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拜托你。”
“请说。只要办得到,一定效劳。”
“老赵,你一定办得到。请你告诉我,相府严老夫人起造佛楼,要物色四个尼姑,指名要包括王翠翘在内。那是怎么回事?”
听得这话,赵忠愣住了,那一脸的为难,难描难画。罗龙文心想:一拳打在他要害上,非逼他说真话不可。因此,口虽不言,却拿眼睛紧盯着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唉!罗师爷,这就教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老赵,”罗龙文率直问道:“不是你出的主意?”
“我怎么会出这种主意?唉!”赵忠又叹了一口气:“一半是冤孽;一半也怪我不好。”
何谓“冤孽”,罗龙文明白,是那天赵文华初见王翠翘,蓦地里勾起了五百年前的风流债。却不知赵忠自责是何因由。
“那几天为了替老太太做寿,我分不开身,朱友仁那小子,整天在我家主人左右,成了寸步不离的跟班。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家主人就问我,怎么能把王翠翘带进京去?我就劝他,说人家出了家,算了吧!话不投机,我家主人就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他打消原意了,谁知又来这么一手。真正冤孽!”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决非饰词掩饰,罗龙文得知底蕴,不觉歉然,“我倒错怪了你了!”他紧接着说:“老赵,既知冤孽,应该设法解消,不让华公造孽,才是爱人之道。”
“难,难!”赵忠大摇其头:“真难!”
“何以见得?老赵,人人皆知,你在华公面前,说一不二,这件事你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
“不然,不然!罗师爷你恰好说反了。这件事人人能管,如果我一提这件事,那就再不能挽回了!”
“这话奇怪,我倒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赵忠蓦然省悟,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沉吟了好一会,慨然说道:“好吧!既然说了,就说明白了它。罗师爷,我家主人,再没有比我更了解的,他的气量狭、疑心重、成见深;从那一次我劝他以后,他就疑心我有意跟他作对,这几天都不大理我。你想,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何能多事?如果再提这件事,他心里会说:好啊!本来倒还无所谓,你这么膀子向外弯,我就非把王翠翘弄到手不可!”
“嗯,嗯。言之有理!那么,老赵,我不必你出面,只请教你,怎么才能打消这件事?”
“只有一个办法,谁能吃得住他,让谁出面阻止。
“那,”罗龙文爽然若失地:“只有搬动圣旨,或者严阁老的手谕了!”
“有严公子的信也行。除此以外,再无别法。”
“如果不从呢?”
“那就很难说了。”赵忠停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他是个睚眦之怨必报的人!”
“是了!”罗龙文拱拱手,很感动地说,“老赵,你是肺腑之言,真不拿我当外人!我很安慰。”
“你知道我不拿你当外人,我倒有句话奉劝。”
“是,是!请教。”
“我劝你最好不要管这件闲事。”
“为什么呢?”
“因为管不成功的,徒劳无功,搞得灰头土脸,何必?”
这句话,使罗龙文微生反感,觉得低估了他的能力。当然,他不便直抒所感;只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没有法子!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交情太深了,而且牵连着大局。”
“牵连大局?”
“是的!”罗龙文将徐海与王翠翘已结鸳盟,以及徐海非王翠翘的柔情不能慰抚复原,出海去说汪直来归的道理,细细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么要紧的关系!”赵忠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么,罗师爷,计将安出呢?”
“我想先使一条缓兵之计。”
“恐怕不成功!说句不太过份的话,我家主人只怕这几天做梦都梦见跟王翠翘在一起。你想,班师回京,路途遥远,他这单相思病要害起来怎么得了?”赵忠双眼乱眨了一会又说:“依我看,只有俗语所说的那一计,倒是上计。”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罗龙文说:“那一来,只怕他迁怒到徐海。而且,徐海现在不能受刺激,如果告诉他有此麻烦,不得不逃,他的病马上就会起变化。”
于是彼此都沉默了。赵忠的不开口,不是漠然的表示,相反地,他倒是急人所急,极力在思索,希望能替罗龙文分忧,找出一条能行得通的路子。
前前后后想下来,他反倒有深深的困惑,“罗师爷,”他说:“我们相交虽不久,你的脑筋我是再佩服不过。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难题是你应付不了的;何以这件事把你搞得这样子愁眉不展?说起来,论私是你跟徐海的交情,谁跟谁好是缘分,没话可说;不过,论公,徐海真的是那样子重要,非他不可?莫非‘死了杀猪屠,要吃带毛猪?’”
这意思是,劝罗龙文干脆撒手不管,岂非省却无数烦恼?罗龙文心想,要想他设法直接救王翠翘,间接救徐海,他这一问,就非得切切实实答复不可。
话由正面说,往往显不出力量,罗龙文深谙个中三昧,便以问为答地问说:“我倒请问,老赵,你是不是觉得东南的倭患,已经平复了,大功告成了!”
“当然不能算大功告成。”
“汪直是个隐忧,是不是?”
“是的。如果他卷土重来,确是个麻烦。”
“果然卷土重来,朝廷会不会征发大军来清剿?”
“很可能的。”
“那么,我请问,征发如象目前这样的规模,要耗费多少库藏?地方上受多少累?”
赵忠不答,因为不便接腔。罗龙文亦就静静等待,想逼出他一句真话来。
看看是不会再有回答了,罗龙文方始接下去说:“能有人兵不血刃,劝汪直来归顺,此人就抵得二、三十万大军,上不烦睿虑,下不耗民力。你想想这个人重要不重要?”
“是的。”赵忠答说:“不过我不相信,一定要徐海去,汪直才会归顺。归顺是汪直早就有的打算,因人成事,不算功劳。”
“那么,老赵,你倒保荐一个人看。”
“我夹袋里没这一号的人。”
“谁又有?”罗龙文紧接着说:“因为如此,徐海就格外值得重视。姓毛的说的什么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赵忠又问:“难道汪直只相信徐海一个?”
“不然!汪直相信的人还多,可是不能去。”
“谁呢?谁不能去?”
“举个例说,他对你就一定很相信。可是老赵,你肯不肯去呢?”
“我不肯。也不能!”
“那就是了。徐海等于替你老赵去涉风涛之险,你应该拿他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
赵忠无话可答,苦笑着说:“罗师爷,我真说不过你!”
话虽如此,细想一想,觉得罗龙文的看法很深,也很实在。赵忠本性不算太坏,又关乎罗龙文的交情,终于将心里盘算好久,想说而不愿说的话挖了出来。
“有个办法,一定管用。可是这个办法,最好不用,因为关系太重,可能会结成仇怨,两败俱伤;不但我对不起我们主人,我自己亦会倒楣。”
说得如此严重,罗龙文不由得悚然动容:“老赵,”他摇摇手:“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你不要说。”
越是这种态度,越让赵忠觉得非说不可。否则,就变成故意要手腕了。“说说不要紧,怎么做法再商量。”他说,“现成有个人在那里,可以庇护王翠翘,难道你没有想到?”
“你是指陆太婆?”
“是啊!王翠翘往她家里一躲,陆太婆再挺身出来说一句:翠翘是我干女儿,我亲自送她进京。这一来,眼前的灾难,一定可以躲过。可是,第一、陆太婆有没有这个胆量,肯不肯这么做?第二、赵、陆两家可能由此结怨,这对我家主人是决不会有好处的。”
对赵文华没有好处,当然对赵忠也没有好处。罗龙文很感动地说:“老赵,凭你肯说这话,就见得你的血性、义气。
徐海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治一经、损一经。决不会冒昧,说实话,陆太婆这条路子,我也想到过,看法跟你差不多。怨家当然宜解不宜结,如果能够不结怨,你看,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呢?“
“我想不出怎么能够不结怨?罗师爷,你的脑筋比我好,或者另有高见,不妨实说。”
“前半段照你的办法。后半段要分两方面来做。一方面不惜千金,访求绝色,兼程赶上去,最好能在华公到京之前追上,作为弥补;一方面让陆太婆写信给锦衣卫陆大人,到京见了面,陆大人向华公打个招呼,说两句好话,华公莫非真的不依不饶。自己要跟陆大人去结无谓的怨?”
“果然如此,当然没有话说。只怕办不到。”
“办不到就不做。”
赵忠沉吟一会答说:“照我看,很难。第一、千金易得,绝色难求;第二、锦衣卫陆大人,虽是陆太婆的胞侄,可是做侄儿的,大成疑问。”
“是的。不过我可以这样说,有人有钱,访救绝色不算太难;至于锦衣卫陆大人肯不肯听陆太婆的话,外人不得而知。
陆太婆是很直爽的人,我可以老实问她:令侄对你这位婶母是不是很尊敬?你说的话管不管用?请你实说。我想,她没有理由气我。如果她表示没有把握,此事就算作罢。老赵,你看行不行?“
“能这样,还有什么不行。好了,就这么说了!你请赶快去进行吧。我这里乱糟糟地,也不留你坐了。”
出得赵家,冷风迎面一吹,有点昏沉沉的头脑,立刻便轻松了。回想所谈出来的结果,罗龙文不免得意,然而麻烦也还很多,不觉叹口气在心中自语:赵文华,赵文华,你真是小人之尤!
一路想心事,一路轻摇马鞭,不知不觉又到了总督衙门,发现胡宗宪的仪从,正在喝茶休息,知道他已从赵文华那里回来了,索性就见一见,谈一谈。
“眼前总算过去了。”胡宗宪一见他的面就这样说:“还有三天,谢天谢地,总算去了个附骨之疽。”
这是指赵文华三天后班师而言。罗龙文问道:“他怎么说?”
“居然很大方,一诺无辞。”
罗龙文心中一动,讶异地说:“这很难得啊!”
“算是临去秋波。不过,我也有点奇怪,料想他总还要问那么一两句,譬如什么时候送进京之类,而居然没有。”
“他虽不问,事情还是要有个交代,我跟赵忠谈过了。”罗龙文将经过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很好,很好!”胡宗宪连连点头:“这样做法,大家不伤和气。事不宜迟,请你赶紧去办吧!天水气量狭,早一点让他心里舒坦的好。”
“请放心,不会误事。”
“当然,也不忙在这一刻。天水要走了,以后做事比较容易了,我有许多计划,想跟你谈谈,你如果没事,就在这里喝酒。”
罗龙文欣然从命,宾主俩在书斋中小酌闲谈。胡宗宪大抒抱负,要修海塘、兴农桑,很有步武肃王,在浙江长留遗泽的打算。罗龙文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听听到傍晚,才兴尽而散。
回到典当不久,胡元规也从退庐回来了。想不到的,还有阿狗,更想不到的是,两人神色有异,不但笑容全无,而且大有隐忧。
“怎么回事?”
“恐怕出乱子了!”胡元规问:“小华,你可听说了什么没有?”
罗龙文茫然不省,“我没有听说什么!”他说:“跟胡总督喝了一下午的酒,此刻才回来。”
“胡总督找你什么事?”
“很伤脑筋,很叫人生气的一件事,此刻没事了。”
“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事?”
“是翠翘有点麻烦——”
“完了!”阿狗失声而喊:“一定让他赚走了!”
罗龙文越发诧异,“你说什么?”她问:“谁赚了谁?”
“沉着下来!”胡元规抚一抚阿狗的肩,“你先不必往坏的地方去想。我们先把事情弄清楚。”
胡元规所讲的情形简单,但亦很突兀:中午时分,退庐临河的后门,开到一条非常华丽的画舫,下来一名武官,登门求见陆太婆,说是奉了赵大人的命令,因为陆太婆与王翠翘为赵老太太补祝寿诞,极其费心,深为感激。班师在即,特地以“年家子”的身分,派遣坐舟,邀请陆太婆“母女”回嘉兴法云庵,容他当面道谢。
“陆太婆跟我来商量,是不是要赴约?”胡元规语声低微地说:“小华,你想,派来的武官,虽未见面,也有个耳闻,确是天水面前得力的杨千户,船更不假,除了他的坐舟以外,连总督的船都没有它漂亮。碍于情面,似乎不能拒绝,我跟小兄弟也商量了,认为不妨赴约。错是错在我们没派一个人跟着船护送——”
“不必谈这些了!”大为紧张的罗龙文摇手打断他的话:“你只说,以后如何?”
“后来,”胡元规指着阿狗说:“我跟小兄弟两个人谈起来,越谈疑问越多,再想到总督不能来道贺,反而特地来邀你到嘉兴,必有非常的变故。两件事是不是相互关联不知道,不过,天水真有这番当面道谢的意思,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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