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根火把的照耀下,自称林藏的老人、名为玉泉坊的大个子和尚、祈祷师柳次和装着辰造尸首的棺材一一显现,另外还有身穿白衣的又市、已死的阿妙和已死的林藏。
“这就难办了,阿妙小姐。”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你们想干什么?”
“我应该跟您说过,如果您撒谎,我们也不好办。”
灯笼上的圆圈里是个“一”字,是一文字屋仁藏。“如果您所说的前因后果里有假话,我们也会索取相应的代价——我应该这样叮嘱过您。”
“你、你陷害我?”
“想设计陷害的是您才对吧?”仁藏从黑暗荒野的另一头缓缓出现,停在棺材旁。“我相信了您的话,取了辰造的性命。”仁藏将灯笼插在棺材上,随后朝里望了望,“杀了的人就没法复生了,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我们做生意全靠相互信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是我们的错误。所以这个还得请您来承担。”
“承担什么?”
“罪过。”
名为林藏的老人消失了,大个子和祈祷师也消失了,又市消失了,死了的阿妙消失了,不知何时连仁藏也消失了。灯笼照亮了棺材,里面是辰造的尸体。旁边站着林藏。
“这,这是骗局吧?你一定还活着,啊?林藏……”
“哦。我是还活着。可是……你……”
“我……”
“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林藏说。然后他也消失了。
闲寂野的正中央只剩下棺材和阿荣。只有插在棺材上的灯笼里的蜡烛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抬起头,天上的星星在闪烁。那玩意无法照亮任何东西。
一定是一场梦,是错觉,一定是。阿荣踏在湿漉漉的杂草上,又朝棺材里望了一眼。辰造死了。“难道不是梦么?”不,这是梦。阿妙十六年前就死了。如果这不是梦,为什么就没能说出一句对不起呢?其实……
“阿妙——”阿荣喊了起来。在这片空无一人的荒野里,只有她自己的喊声。“阿妙,是姐姐杀了你。是我曾经恨过你。事到如今想道歉,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所以我才没向你道歉。我好孤独。再一次,再一次就好。让我看看你的脸吧。”阿荣的声音被漫无边际的黑夜吞没,消失不见。真是孤独。大家都不在了。
她又一次看了看脖子被拧断的辰造。“叔公——”
死了就是输了。我可不想输,我已经不能回头了。阿荣使出浑身力气,将棺材推翻。辰造的尸体只滚了一半出来,贴在荒凉的地面上。灯笼落到了一旁,燃烧起来。“看啊!我杀了辰造!这是我们的叔公,是恩人,但是他杀了你,是他下的手。再怎么样,他也是,你阿妙的仇人啊,所以我把他杀了。再没什么好害怕的,我让他们把他杀了。我以后……”
这我可不能当作耳边风啊,大姐。阿荣听到了说话声。
声音从闲寂野的边缘传来,还有沙沙的脚步声。背后似乎有人的动静,似乎来了很多人。
“大姐,这是怎么回事?”
“你、你……大鸟……”
“喂,阿荣,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你是大哥的亲人,弄成这样我们可不能饶了你啊。”
“你、你们胡说什么!我可是继承人。而且你们怎么在这里……”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林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后记】
“为这么个无聊的工作真是大费周章啊……”
林藏正眺望着在晨雾中显得一片朦胧的闲寂野。“阿又,你看你说的,好像卖了多大人情似的。”
“你也是没长进,姓林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讲那种话。什么卖人情欠人情的——这是工作。”御行又市说着,踢了一脚已烧成灰烬的灯笼。
“后来,阿妙就是被扔在这片荒野里了吧。”
“是啊。阿荣扔的。现在连骨头都没剩下。”
“就算剩下也不知道是哪个啦,是人的还是马的都分不清。过去太长时间了,都已经十六年了。可是,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却一点都没变,真是够讨厌。”又市道。
“你这靠嘴吃饭的家伙,说得倒好听。你不是也一样没变嘛,阿又。就算外形变了又怎么样,人一直到死,都还是多年前那个呱呱坠地的自己。”
唉,这次的事连我都于心不忍啊。林藏将这句话藏在心里,转身将阿荣的尸首留在背后。野干阿荣被辰造的手下乱刀砍死了。她的尸首代替了辰造的,被塞进了那口棺材。阿荣恐怕要永远烂在这片荒原中,在这片她曾经遗弃了亲生妹妹尸体的闲寂野。
“阿又,你……从十六年前就开始怀疑阿荣了么?”
“嗯。那件事,不管怎么看都太可疑。就算你再大意,若没人告密都不可能落得那种下场。而且,他们的追杀也太过凌厉,不管我们逃到哪里,都执着地追着不放。可是,他们却完全没有对一文字狸下手。”实际上,幕后主使是一文字狸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暴露。
“唉,也正因为那样,老狐狸才选择把我们给弃掉。对于辰造来说,十六年前那场阴谋,完全出于你我之手。也就是说,跟老狐狸没关系,是只有你我二人认识的某个人……”又市轻轻瞟了一眼已微微变形的棺材,“只有我们被出卖了这一种可能性。”
“是啊。”林藏也一样,他不可能没考虑过。
不过,你可是个有罪的人。又市说。
“别说了。”
“偏要说。总之,就算事情现在闹成这样,当初阿妙的死也还是全因为你啊林藏。”
“我知道。”
“说归说。不过阿又,要说这阿荣可就是自作自受了。”说话的是此前自称林藏的祭文语文作。“这阿荣是个不得了的女人。没想到她竟然敢直接去找一文字屋,要求我们替她杀掉辰造。真是没想到啊。”
“她其实并不是个坏女人。”
的确如此。其实御行又市曾是林藏幼时的伙伴。又市又称诈术师,四处云游,靠一张嘴行遍天下,跟林藏可算得上同类。一文字屋仁藏对他也十分信任。不久前,因为发生在帷子辻的怪事而接到委托的一文字屋,特意大老远将又市叫了过来。同一时期,林藏又因另一件事不得不赶往长崎。随后,又市又被仁藏派去泉州处理一件颇为棘手之事,他为了做准备才事先来到大坂。在大坂,他撞见了阿荣,而且撞见阿荣的地点并不好。阿荣当时已经在放龟辰造据点之一的船宿木津祢当上了老板娘。
“她当初选择暂时离开大坂,应该是因为妹妹的事吧。”扮成了阿妙的横川阿龙嘀咕道,“虽然她一直嘴硬……”
现在可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六道屋柳次接过话茬。“只会让活着的人心里别扭而已。不管曾多么后悔,这女人最后选择的是接近辰造,伺机夺取他的全部家业。甚至想好了退路,取得了写有辰造承诺的书信。她选择出走或许只是为了避开风头而已。”
别人的心思是永远都猜不到的。又市道。
林藏也这样认为。
“不过,阿荣试图找老狐狸的麻烦这一点是确定的,而且将自己的恩人辰造看作绊脚石也是不争的事实。为了继承家业而买凶杀人,这完全是利欲熏心的举动,走到这个结局也是必然的。是吧,林藏?”又市又跟在后面说道。
“文作老爷子讲的没错。这次,这女人送了性命可不是你的错。阿荣是机关算尽才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跟十六年前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几日不见,你倒是温柔了不少嘛,又市。”柳次打趣道。
“她不正是因为听到姓林的还活着的消息,才动了心思嘛。之前人家可一直都老老实实的,结果一下子就干出了那些事。所以说,还是要怪这个风流男子四处招摇。”
“别再说啦,柳次。”阿龙道。
“偏要说。本来就是。”
“喂。姓林的,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有些太张扬啦?”
“嗯?”
“你在大坂的时间太久了。”
文作见状忙替林藏打圆场。“唉,这一次也是因为正好赶上有人找来,求我们杀掉辰造。这也是种缘分。还是把它当作是主的旨意比较好吧?”
“主的旨意?那是什么?”
“那些传教士都这样讲呀。而且,辰造本就做尽了坏事。我都奇怪已经十六年了,怎么还没人来找我们杀了他呢,是吧,林藏?”
没错。一文字屋之所以没有对辰造出手,只不过因为没有人来找他们而已,并不是因为对他束手无策,也不是他们吃过亏就怕了。一文字屋暗中做的这些事,不是为了天下,也不是为了苍生。他们只是在做买卖。没有人要求,他们就不出手。不管对方有多邪恶或残忍,那跟买卖都没关系。但反过来说,不管对方有多么强大,只要有人要求,他们就会行动。仅此而已。
十六年前是怎么回事?阿龙问道。“林藏失手,后来又怎么样了?”
“老狐狸都处理好了。是吧,六道?”
嗯。柳次回答。“还不是有本大爷在,最终才圆满完成任务。”
“是吗?我还是不大明白。”
“当初那并不是一个杀人的任务。是有一个被辰造勒索了的大商人,来找我们要求想办法取回被勒索的钱。为此林藏才去调查辰造,没想到查出了他还有更恶劣的行径。查出来也就算了,还把那些告诉阿妙。”
真是个蠢货。又市道。
说得没错。林藏在心里想道。
“喜欢你的女人都没好下场。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已经在反省了。”
已经够了。
“而这一次的任务是替别人报仇雪恨。委托方是一对可怜的父母,他们的三个孩子小小年纪就被杀害了。这下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那辰造了。仁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这就是一笔买卖。我和玉泉坊先行出动了。就在这时,阿荣出现了。所以,仁藏并不是受阿荣所托才杀了辰造。关于阿荣的情况,他事先已经从又市那里听说了一些。”文作解释道。
“一文字狸这一次本打算不让你参加呢,林藏。”
“那就是他自作多情了。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林藏话说了一半,又沉默下来。“直接交给我,这事早就结束了。就因为总考虑不让我参加,才弄得这样复杂。你看现在,多大的阵仗。”
别再逞强啦。柳次道。“你那副死人装扮的模样,我可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有——见到阿龙扮成的阿妙时你的表情。”
那也不是我的错。阿龙说。“只要吩咐我,不管什么我都可以扮。只不过——扮成林藏去世了的未婚妻,我是做梦也没想到过。”对不起啦,林藏。阿龙背对着林藏说道。“你应该很不喜欢这样吧。”
“才没有那回事。我反而觉得很好。”林藏回答。那才是正事。就算那是为了工作,就算那是假的,但总觉得似乎又重新见到了她。所以,挺好。
“还有啊,又市,当我自报姓名说自己是林藏时,那阿荣居然还真相信我了。引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你看看,明明是个年轻的大男人嘛。”
“是。这次林藏若是不‘死’,阿荣绝对不会吐露事情真相。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传说中的林藏成为另
外一个人,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脏老头子便再好不过。”
“就算是这样,但那阿荣可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嗯,我自然还另作了安排。又市回答。
“哦?那是……”
莫不是那百介?文作问。
“百介?是那个姓山冈的人吗?阿又,你连那人都用上啦?”
山冈百介是四处游历的作家。林藏从长崎返回后,在京都与百介相遇,带他在城内游览,最后还因他百般恳求而将他带来了大坂。文作与他似乎也是老相识。
“那也是个有意思的人。该不会又被蒙在鼓里利用了吧?”
“我才没骗他呢。事情的原委我都好好跟他讲过。谁让他是个不撒谎的人呢?所以我就只求他一件事,一旦被问及林藏,就一口咬定林藏是个糟老头子。”
“嘿。嘴皮子厉害和善于利用别人这两点,你还是老样子呀,又市。”
“老头子,就你话多。别提我了,你看看人家柳次——六道舞者是越来越花哨了。看那架势,应该是小右卫门的风格吧?”又市说着,望向山丘的方向。
只见山脚处五轮塔的旁边,站着一名体格健壮、一身火事装束的男子,是御灯小右卫门。小右卫门算是一文字屋的客串,是一名手艺高超的人形师,同时还擅长摆弄火药。覆盖了整片原野的火焰,全靠小右卫门事先安置好的火药装置。
小右卫门的旁边是玉泉坊,还有仁藏。
“就为了一只母狐狸,我们都倾巢而出啦。”
“没错哟。倾巢而出。”
原先是想放她一条生路。又市说。“之前已经说过了,杀掉辰造,和阿荣的事,是两码事。阿荣的确有见不得人的一面。但是,林藏,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所以,她其实有好几次坦白的机会。最开始,她见到我的时候,如果说出实情,那么我就不会设计诱骗她。或许我会选择放着不管随她去,她也不会欺骗一文字屋。如果听说林藏还活着之后,她诚恳地表示想见一面亲自赔罪,老实坦白妹妹的死其实是自己的错,那么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阿荣说了完全相反的话,甚至提出杀掉辰造的要求。”
“是啊。见到我这张老脸的时候,哪怕她有那么一瞬间认为林藏已经死了,在她那样想的时候,还是有机会说出实情。可是她仍旧没有说。”
“没错。看到被六道召唤出来的你之后,原以为她会动真感情,没想到那女人仍旧硬着头皮顶了下来。别说赔罪了,甚至连反省的意思都没有,简直是理直气壮。”
“看到我——她妹妹的时候——也是一样。”
是啊,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直到最后,她都坚持做野干阿荣。人前的阿荣,是个强势的女人。可是,当我们都抛弃她不管的时候,她好像自言自语了些什么吧?说的声音很大。”
“是啊。可怜的女人。她应该很孤独吧。”
“她该抛弃野干这种名号。野干,又叫野狐,是狐狸当中最低等、最卑微的一族。那种名号根本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也怪她非执着于那种晦气的名字,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我们要不安葬了她吧?文作问。“这样放着不管也挺可怜的吧?如果打算葬在哪里,我就让玉泉坊带去。”
“不用。这样就好。”林藏说。
“真的?”
“这里就可以。就在这里。”阿妙也在这里。在一起才好吧?那样就不会孤独了吧?到了那个世界,再好好地道个歉吧。阿妙一定会原谅你,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你腐烂在这里就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