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苛刻的要求,百般刁难,恶意指责,脾气恶劣,拳打脚踢都算轻的。唯一说过的一句好话,是在成亲当天起誓的时候。”
“双、双亲就对此不闻不问?”
“唉,应该是难以插嘴吧。毕竟是夫妻间的事。而且,这女婿可是他们跟堂堂城岛屋之间的纽带。”
“可、可是……他从不打我的脸。”里江道,“外人看得见的地方他不会留下伤疤。恕小女子无法向老爷展示,背上……”
“好像是被烧火棍烫过,是吧?”
“竟做出这样的事?”
“他自己言语恶毒没事,可小姐若稍有神色或态度上的不满就要遭毒打。反抗只会招来更大的怒火,哭个不停换来的还是暴怒。要是旁人想劝……”
行了行了。刚右卫门制止了他。“这些,他这些行为,难道……”应该差不多。
“都是计谋。那些,都是他设下的圈套。”
“你说他是故意的?”
“为了招来憎恨。”
“招来了憎恨又有什么好处?他是上门女婿,只可能被赶出门啊。”
“的确是被赶出门了。再怎么隐瞒,也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肯定瞒不住。当然,对这个品性恶劣的女婿,松野屋的人也劝阻过很多次,交涉过很多次。可他根本不听。不管是劝还是骂,他的态度只是越来越坏。搞成这个样子,他们当然心疼女儿了。可就算找到亲家城岛屋那边,情况也没有任何转变。结果就是,两人到底是做不成夫妻了。可是……”
“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柳次不知为何竟开始目露凶光,“做不成夫妻,那么也做不成买卖——对方就丢下了这么一句。可那时候,松野屋已经陷入一种没有城岛屋就做不成事的状态。不知不觉间,他们的生意已经完全被控制了。”
连一个月都没撑过。里江道。
“所谓坏事传千里。难得的良缘,却在松野家的坚持下给毁了,世人都是这样看待。即便想跟别人解释,可毕竟是家丑,再想想里江小姐的处境——那些话实在难以说出口。根本无法做任何辩解。”柳次道。
“强行跟堂堂城岛屋的儿子解除婚约,外界对松野屋的评价自然一落千丈。人们都觉得是松野屋为人不好。结果,再想筹钱就怎么也筹不到了,以前借的钱也被要求立刻归还,新签的买卖也做不成了,本该装船的货物也全被取了回去。闹成这样,做商船买卖的也就束手无策了吧?”
那是当然。如此可怕的情况,刚右卫门连想都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
“船全停在港口,没有货装,也没有客户。比起为了仅存的一两个客户的一点点货物强行发船,还是停着好。可这样一来损失又更大。货主和船主都骂他们是骗子,不发船就该早通知。松野屋的生意一下子跌入了谷底。而此时,城岛屋再次登场了。”
“他们主动提出,要求接手生意。说什么虽说没有好结果,但缘分就是缘分,而且自己家的儿子也的确有做得不对之处。表面上净讲些漂亮话,其实全都是为自己打算。”里江的头垂得更低了。
“于是,店就变成他们的了?”刚右卫门轻声道。
“是,就是这样被夺走的啊,刚右卫门老爷。”
柳次再次开口。“上门做女婿,虐待妻子,不停地虐待,然后就把店给夺走了哟。刚右卫门老爷。”
里江的头无力地垂着。她是在哭泣,还是在悲愤呢?
“再往后,就是之前说过的了。松野屋原本的主子全家都被轰走,受过旧东家恩惠的下人全部解雇,半年过后所有招牌门面就都换成城岛屋了。自家的船、租来的船、客户和下人,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夺走了。”
孩子和双亲的性命也被夺走了,里江终于说了一句话。紧接着又添了一句。“我恨。”她说道,“我恨籐右卫门。”里江仍旧低着头,只翻起眼睛紧紧盯着刚右卫门。“如果我能忍,如果我能一个人忍受那一切,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家母不会死,家父也不会死,还有那个孩子……籐右卫门虽然可恨,可孩子没有罪,我那么疼爱他,最后还是被强行夺走了。我失去了一切。我恨也恨不完,悔也悔不尽,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死都死不了。”里江。这个女人,究竟是谁?这个女人是谁来着?一个名为里江的不幸的女人……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您还是想不起来吗?”柳次问道。
“想、想不起来……你指什么?”
“老爷您也真是的。”柳次稍稍停顿了一会,放肆地笑了起来,“就是您被盯上了的事。这点您都不知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来,并不是为了讲个悲惨的故事让您落泪。他们的手段,不是一模一样吗?这位里江小姐,就是令千金的前车之鉴。”
“老爷,”仪助开口道,“这、这些人的话,如、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又怎样?仪助,你说来听听。”
“那、那就……”
“你考虑清楚,真的要说出口?”刚右卫门望向仪助。
仪助稍稍抬了一下头,战战兢兢地看着刚右卫门。“老爷……”
“真是个蠢材。太让我失望了。”刚右卫门转过脸去。
“我……蠢?”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如果此人的话是真的,那么我们就事先掌握了敌人的策略,是不是?都已经事先清楚了他们的手段,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老爷……”
你还有意见?刚右卫门怒声道。这几年,不,这十几年,自己似乎都没如此大声吼过。“仪助,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不是杵乃字屋的大番头吗?大番头可统领着所有下人。那你不应该想想对策吗?我没跟你说过?对方来吞并,就要反过来吞并他们。我们该做的,不就是去计划吞并的手段吗?”
“话、话是没错。可老爷,阿峰小姐她……这可是事关阿峰小姐一生的大事呀。”仪助道。
那是我的家事!刚右卫门的怒吼声更大了。“林藏也讲过同样的话。他讲过跟你一样的话,然后就退下了。他怎么就明事理?因为他有自知之明。那个账屋,或许真的说谎了,或许真的骗了我。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但就算真是那样,也无所谓。我杵乃字屋的刚右卫门乃是人中豪杰,论气魄是数一数二。你再看看你,跟我比起来,你是什么样子!”
“哎呀别再说啦。老爷,听您的口气,应该是相信我的话了吧?”柳次保持着跪姿稍稍往前挪了挪。
“没那回事。”
“难道不是吗?”
“我何时说过相信你的话了?那个女子或许只是装样子呢?不过,听完你的话,我确实觉得林藏也有可疑之处。你自己不也说吗,你们是一丘之貉。让我仔细考量考量。”刚右卫门道。
“唉,如果是这样,小的也觉得并无不可。说白了,老爷,您是有意要和城岛屋一战了?”
老爷……仪助开口道。
“这还用说吗,当然了。”刚右卫门说。真是这样吗?这样真的好吗?这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吗?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斟酌?是否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是否哪里搞错了?我……“如果事情是林藏所说的那样,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柳次说的是真的,那也就是一战而已。没错吧?你听好了仪助,这柳次,他可没说因为对方是坏人,所以让我们放弃。他想说的是,因为对方坏,所以希望我们干掉他们。是吧?”
是。柳次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说好话的林藏并未急于推动这门亲事。相反,说歹话的柳次却要求我应承下来。仪助,你看出什么来了吗?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相反的吧。”刚右卫门道。明明还未曾细细考虑过,可这些道理竟能流畅地说出口。“如果林藏骗我,那么他本应该极力鼓动。如果他有意向我介绍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亲家,然后从中捞取油水,那他必然可以找出诸多理由,他就是有如此口才的人。而如果这柳次骗我,那就说明城岛屋的人并不坏。也就是说,今天的这些话全是谎言。那么,这些家伙应该劝阻我才对。造出这么些谎言,不就是为了破坏这门亲事吗?可是这人却在鼓动我。先不管他们背地里的心思,只能说,两边都没有说谎。”
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老爷,或许真的是这样,可是……”
“够了,仪助。”刚右卫门起身,“柳次,还有……里江。你们的心愿,就是让城岛屋吃苦头。至于能不能如你们的愿,我现在无法保证。一切都是未知数。谈论胜负成败,还要等到揭开真相之后……”
刚右卫门拉开了门,仰望明月。
【四】
您又在看月亮了。林藏说。
确实,刚右卫门在看月亮。每次爬上向月台,都会不自觉地抬头看,这已经成了习惯。
“也不知折寿了没有。”
“肯定折了。”
“折了多少呢?”
“谁知道呢。”林藏站到一旁,俯视着街景。“这里真是繁华。”似乎很是感慨地又道,“东家,不久之前,在下还一直在江户。那江户真是块贫瘠之地,又是地震,又是落雷,火灾还多。房子一建再建,可不是被震塌就是被烧毁。”
“火灾不正说明了江户的繁华吗?”
“这种说法有些勉强。”林藏应道。“江户的街市建筑都是廉价的。他们明白房子要么会被震塌,要么就是受火灾牵连,所以造的都是易坏的平房,可寒酸了。铺设水路,也主要是为了防火。可河川堤坝多了,空气也跟着潮湿起来,连带着水流也不畅通了。都说江户人积极向上,我看就只有贫穷。比起那里来,上方才富饶呢。”林藏继续说着。“看看,房屋建筑多么气派。江户虽有不少武士家族的房子,但规模稍大些的也只有那几个大人物的而已,剩下的都破败不堪。唉——”林藏抬头望着天空。“只有头顶上这片天,江户和大坂倒是一样。”
“那自然是没有区别。前些日子你不也说过嘛,哪怕是再远的地方,月亮都是一样的。”
“应该是一样的吧。可是东家,在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您也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人傻到爬梯子时不盯着上面。”
“我说过吗?”
“前些日子,您还说过‘我很幸福’。”
的确幸福。刚右卫门答道。
“现在也是一样吗?”
“林藏,你这是什么话。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不过才数十日而已。我可是一点没变。”
“真的一点都没变吗?”林藏低声问道。
“没变。”
“可是东家,您这不是一个劲儿地朝上看吗?”林藏说,“是打算爬梯子吗?”
“嗯……”是这样吗?或许就是。看仪助那副模样,归隐是绝无可能了。“林藏,我有件事想问你。你
是否在算计我?”刚右卫门问道。
“在下算计东家?”
“我听到了一些关于城岛屋的传闻。”
“哦,是那件事啊。”
“那件事——是什么意思?你果然知道?”
当然知道。林藏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吗?那么,你的确是想和城岛屋联手,抢夺杵乃字屋吗?”
“话可不能乱说,东家。”林藏悠然地趴在栏杆上,仍旧俯视着下方的街市,“樒屋的林藏可是站在东家这边,还收了您的钱呢。在下确实是个靠嘴皮子谋生的小人物,却不是背叛客户的下流之徒。”
“那你为何只字未提?”
因为是不相干的事。林藏说。
“不相干?”
“当然不相干了。在下的任务,是协助东家的生意。这件事,也仅限于从生意的角度去考虑而已。事实上,城岛屋确实如大人所说,并不简单。但只要我林藏插手了,就决不可能放任他肆意胡来而不管。”
你有胜算?刚右卫门问。
当然有了。林藏答。“他们的确是不可小觑的对手。东家,主动出击吞并对手,那样的做法在下并不推崇。可是如果被算计了,那就要算计回去,这才是常理。城岛屋是个必然会设法算计我们的对手。换句话说,见招拆招,它同样也是个可以顺势干掉的对手。就是这么回事。在下之所以说这是桩好事,也包含了这一层意思。”林藏说着,转身朝向刚右卫门。“若能吞并城岛屋,杵乃字屋的身价可壮大五倍。只要东家与在下联手,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在下才什么都没说。不管对手是人渣还是恶霸,赚钱的买卖终归是赚钱的买卖。若只从生意的角度去考虑,那些自然是不相干的。这可是桩好事啊。”林藏道。
刚右卫门也是同样的想法。
“不是吗,东家?”
“应该是这样。可是,你之前似乎有些踌躇。”
“在下踌躇的,是生意之外的事。东家,不管他是人渣或恶霸,只要想吞掉,那他就只是块肥肉。可是,招婿入赘是另外一回事。被人渣夺去的,是令千金。”您问过了吗?林藏问。
“什么?”
“当然是令千金的意思了。看样子,那城岛屋籐右卫门的手段,您应该已经知晓了。”
“是。”
“令人发指吧?那么,令千金怎么说?”
还没有问,什么都没告诉她。别说告诉她了,这几天连面都没见。刚右卫门道。
“还没……说么?”不知为何,林藏的表情有些悲伤,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抬头看着天空。
“您为什么没说?”
“为什么呢?总觉得去见女儿很难受。”究竟是为什么呢。
“令千金应该已经知道您正在谈这门亲事了吧。”
“应该已经知道了。下面的人如何还不知道,出入内府的用人们都在谈论这事。”
“大番头没说什么吗?”
别再提他。刚右卫门不屑地说道。“连你都夸他,我也一直信任他,可这次,却那么没用。‘小姐的……小姐的心思……’净说些没用的梦话。生意的事半点没装在脑子里。”
“如果是这样……那都装了些什么呢?”林藏道,“脑子里装了什么不知道,心里肯定是有什么想法吧?”
“谁知道呢。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个懦夫罢了,听了城岛屋的手段就害怕了。铁石心肠的确不可取,但人有时候也需要敢于舍弃一切、驾驭一切的气魄。如果反过来被那气魄吞没,那就输了。他就已经被吞没了。”
城岛屋的手段确实不值得褒赞。那是太过心狠手辣,或可说是有违人伦、败坏商德的行为。但是,人的一生波涛汹涌,有时也会让人变成鬼。面对那除了变成鬼去面对之外别无他法的怒涛,如若不变,就只能被淹死。刚右卫门这样想,他一直都是这样想。我不会输。刚右卫门道。
“也就是说,东家,您有意要跟城岛屋继续这门亲事了?”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