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完全没有时间去妒忌什么,他已累了一整天。在药味的侵袭下,好不容易清水煮成了黑色液体。他麻利地将汤药倒进碗里,端着汤碗再一次向母亲卧房走去。由于旅店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为了省电,他只开了一盏走廊灯。
昏昏暗暗的灯光,照得墙壁一片惨白,有些鬼魅。
牧野大脑空白地来到母亲卧房门前,刚要推拉门,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低沉的呻吟。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自从母亲患病以来,已经不止一次经历生死瞬间了,他也不止一次见过母亲犯病的样子,每一次都要靠一些速效而昂贵的药物将母亲拉离死亡线。
这些药物,牧野总是随身携带,以防不测。
当听到母亲的呻吟时,牧野知道母亲又犯病了,必须赶紧给母亲服药。可就在他准备冲进去的一瞬,突然又停住了。他像中了邪一般,放缓了所有动作,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放在地上,又轻手轻脚地将拉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母亲的屋子一片漆黑,为了省电,她没有开灯。
有明亮的月光从窗子外射进来,白花花地笼罩着整个屋子。
牧野看得很清楚,母亲的确是犯病了。她像以前一样,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前衣服,扭结成一团,一只手徒劳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僵直地抓挠着地板,一次又一次,声音细微而刺耳。
“妈妈……”牧野呢喃了一句,身子微微动了动,却再一次静止下来。
在那一瞬间,牧野的脑海里充满了杂乱的回忆:妻子决绝的面孔,女儿不愿离开旧学校的哭声,自己最后一次上班的愁容,这一切像一条绳索一般,牢牢地禁锢了他的身体。从幽暗而漆黑的深处,不断传来一个声音——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是的,所谓的感情在牧野看来,已一文不值。
一个曾和自己朝朝暮暮、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都可以不顾一切,那牧野还有什么可以信赖的?即使是母子之情在这一刻也成了折磨纠结,假如母亲就此离开,将会是无限解脱,从此以后,生活或许会回归彼时的安逸。
而生老病死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过程吗?也许,片刻的绝情带给母亲的也是一种解脱。
牧野的脑子好像不受控制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过于冷静还是过于激动,他缓缓地又将拉门拉上了。
第03章
牧野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不眠夜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牧野一直在做噩梦,或许,那本不是噩梦,只是事实重现。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以为母亲是病逝而去时,只有牧野和已故的母亲清楚,那不是一次简单的死亡。哪怕母亲已化为灰烬,牧野的脑海里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
那是最后最后最后最后的一次四目相对。
牧野永远记得他准备关上拉门的那一瞬间,母亲惊诧而不可思议的双眼。
事实上,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牧野也没有想到,在母亲窒息之前,居然会从门缝中窥到自己。他无法形容那种眼神,只感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冷,像被人浇了一盆凉水。然而,他仍旧未动,好似因为这份冰冷更坚定了什么。
但牧野内心深处滋生了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是从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牧野甚至搞不清楚那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母亲,那更像一只鬼,从地狱深处爬了上来,指甲抓挠着地板,不顾一切地朝着他的方向移过来,恨不得下一秒就抓住他,一把扯进深渊。
像被某种力量控制着,牧野却一动也不敢动。
确切地说,牧野是看着母亲死去的,他看着母亲失去所有力量,一头栽在床边,看着母亲充血的眼睛和大张的嘴巴瞬间合拢,看着母亲暴露在手臂外的青筋逐渐消失,这才跌跌撞撞冲回自己的房间,死死蒙在被子里,死死闭着眼睛。
牧野明白,与其说是病魔夺走了母亲的生命,不如说,是他亲手掐死了母亲。
牧野开始不断安慰自己。他对自己说,每一个人都会死的,母亲也总归要死去,即使我救了她,有朝一日她依然会化为灰烬,与其这样活着折磨自己、折磨我、折磨小美,不如让母亲早早脱离苦海。
这算不算是一种变态的自我安慰,牧野也说不清楚。
只是,自从母亲去世后,事情真的在慢慢转变。不知道是否像那个传说一样,有病在身的人总会给周边的事物带来晦气。自从母亲去世后,“农家乐”的生意居然渐渐好起来了,翌日一早便有客人登门,而且那对大学生也说要继续长住。
表面虽然好转了,牧野的内心却越来越病态。
牧野好似成了另一个母亲,经常会噩梦连连,偶尔还会半夜惊醒。
望着空荡安静的房子,牧野感觉很异样,他说不出来哪里异样,但就是觉得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渐渐演化成一种固定思维,以至于他看哪里都感到恐慌,感到母亲的存在,感到背后有一双脚,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寸步不离。
说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心理因素,倘若真的是心理原因造成的,牧野开始学着习惯。
正如牧野当初刚刚回来服侍母亲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抛弃了自己挣扎的内心,分分秒秒强大到可以让人忘却所有。在母亲去世半个月后,他已完全适应了。
“农家乐”在牧野的精心经营下,生意也越来越好。
喜悦的心情冲淡了一切过往和记忆。
几天后,牧野已可以做到出入母亲房间如入无人之境。他把母亲房间简单整理了一下,当做自己的新卧室。这间位于一楼的卧室更便于他打理生意,也更舒适和宽敞,他很享受自己的新窝,甚至连母亲的遗照都挪到了地下室去。
可牧野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举动是错误的。
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决定时,牧野还有些不相信。那是一个夜晚,晚餐时,他很兴奋地询问小美最近在读什么书,小美的答案让他感到寒冷。小美说:“我最近什么书都没读,我对那些不大感兴趣,倒是在读奶奶的日记。”
牧野愣了一下,想起母亲生前的确有写日记的习惯:“噢,那种东西还是少看为妙。”
“为什么?”小美很不高兴,“这可是奶奶昨天刚刚拿给我的。”
第04章
在反复思考小美那句话后,牧野再一次跌进了深渊。他决定找女儿问个清楚。
一个悠闲的下午,牧野破例来到女儿学校,接女儿放学。当看到父亲难得地出现在学校门口时,小美显得非常高兴。但牧野高兴不起来,他在思考该怎样向女儿开口询问,不至于吓到女儿。
“小美,”牧野一边递给女儿章鱼烧,一边笑容满面地说,“你说你最近都在读奶奶的日记?”
小美忽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是啊。”
“奶奶什么时候给你的?”
“就是前几天哪。”小美大口大口地吃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牧野很想告诉女儿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想了想,继而问道:“我问你,你确定是奶奶给你的吗?而不是你偷偷去奶奶房间翻来的?”
得到女儿肯定的眼神后,他继续问:“那你告诉我,奶奶是什么时间给你的?”
小美回忆了一下,说:“是个晚上,我记得已经很晚很晚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门外传来奶奶的声音,我就跑下床开门去了。打开门后,我看到奶奶捧着一本日记本,说是送给我的礼物。后来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奶奶已不在了。”
以牧野对小美的了解,她是从来不对自己说谎的。
可这若是真的,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牧野继续问:“奶奶那晚穿的什么衣服?”
“就是她以前最爱的花布衣啊,还有绣花鞋。”
那晚,牧野回到家后,从卧室里翻出了母亲那件花布衣,以及那双红色的绣花鞋。他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许久,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吃罢晚餐后,他又一次来到女儿卧室,打算和女儿继续谈一谈这个话题。
小美却不大喜欢父亲的话题,她撅着嘴说:“爸爸,你是不是怀疑我在说谎?”
“不是的。”牧野有些手足无措,“我是想问……小美,自从那一次之后,你还有没有再见过奶奶?”
“没有了……”小美失望地耸了耸肩膀,“不过,奶奶说,后天她还会来看我的。”
牧野绷紧了身体:“那奶奶再来的时候,你要问一问奶奶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来——”
牧野的问题还没有问完,已被小美打断:“爸爸,奶奶告诉我,不能告诉别人她来过,更不能问她问题,不能问她从哪里来啊,到哪里去啊。奶奶说,如果我问这些问题的话,她就再也不来看我们了,我可不想奶奶不理我。”
孩子的思维方式总是如此简单,纯真得让牧野无法招架。
或许,对于小美来说,这世界上没有死人和活人的区别,更没有什么恐怖。在她内心,只清楚那是疼爱她的祖母,而祖母来看望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那真的是一个灵魂,也比很多实实在在的人来得可亲。
可牧野很恐惧,他的内心翻来覆去地斗争着。他不清楚自己在和什么作斗争,是死去的母亲,还是自己,或许,是一种无法承受的罪恶感。但女儿小美已经表明态度,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灵魂肉体的东西和小孩子是讲不清楚的。
牧野无奈地又回到了卧房。
再一次回到母亲生前居住的房间,已没有了那种宽敞舒适的自在。牧野感到空气里充斥着母亲的气息,且正在蔓延萦绕,是那种难闻的汤药味道,挥之不去。他难以入眠,必须想个方法搞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又坐了起来。
牧野冷静地想了一下,再一次拿出了母亲的红色绣花鞋。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05章
六月的天气经常难以预测,即使是天气预报偶尔也会出错。就像今天,明明说的是多云转晴,谁知道刚刚到了下午,乌云便压了过来,一大片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焦糖,在天空中铺展开来,不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雨。
雨下得不算小,旅店内的客人都被困在了房间里。
牧野的心情和这场闷雨差不多,今天是小美说的那个日子,母亲是否会再次回归?回来干些什么?想到这里,他的心一点点地提了起来。本能告诉他,母亲的回归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她很可能是来报复的,很可能会出什么意外。
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控制这一切,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秘和深邃。
当然,到目前为止,牧野对女儿的话仍旧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
入夜,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牧野忙碌地准备着客人们的晚餐,等到一切工作完毕,他匆匆回到了卧室,将母亲那双红色绣花鞋又拿了出来,轻轻地在鞋底部涂上了一层黏糊糊的红豆饭。
做完这一切,牧野像一只小猫一般,钻进了被窝。他闭上眼睛想睡去,可紧张的情绪让他难以入眠,他一直翻来覆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幽幽地进入了梦乡。
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哗啦啦地掩盖了一切声响,似乎别有用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猛地传来一声闷雷,在牧野的耳边炸响开来。他哆嗦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稍微冷静了一下,他看了看时间,已是深夜一点多了。像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飞快地来到衣柜旁边,打开拉门之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
那双红色绣花鞋还在。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又是一阵雷声。
牧野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扭头的间隙,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目光触及地板。在隐隐约约的白光下,那些褐色的脚印并不是很清晰,却很醒目。那些脚印的起始点似乎就在卧房内,像虫子一般一直延伸到大门口。
牧野一下子就傻了,这些真真实实的脚印如同踩在他心脏上一般,让他呼吸困难。
但稍稍愣了一下,牧野便快步冲出了卧房,径直向女儿房间跑去。来到女儿房间,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电灯,将女儿叫醒。小美好像刚刚睡着,见到父亲一脸的惊恐,揉着眼睛问:“爸爸,你怎么了?”
“小美,你……你奶奶是不是来过了?”
小美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奶奶刚走不久。”
牧野瑟缩了一下,哆哆嗦嗦地问:“她都说了些什么?”
小美皱起眉头:“没说什么啊,只是来和我聊天罢了,告诉我要好好生活。”
牧野的呼吸异常急促,他停顿了许久,才严肃地对女儿说:“小美,你确定你没有骗我?”
这个问题充满不信任,让小美感到厌恶。她毫不客气地白了父亲一眼,用眼神回答了父亲的问题后,翻过身去睡觉了。牧野没有办法继续追问什么,实际上,他也害怕继续问下去。关掉灯,他小心翼翼地向卧房外走去。
站在女儿房间门口,牧野再一次看到了那些脚印。
牧野跟着这些脚印又向楼下走去,这是母亲离开小美房间后留下的脚印,紧凑而模糊。他想搞清楚,母亲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可在脚印消失的尽头,他再一次愕然了——那竟然是自己的卧房,或者说,依旧是母亲生前的房子。
站在房门口,牧野无论如何都不敢挪动半步了。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鬼祟的夜晚,从那道缝隙中再次看到了母亲。她挣扎着抓挠着地板,一双昏黄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门缝外的儿子,恶鬼一般地伸着枯瘦的大手。
也许,母亲真的未曾离开过,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
第06章
牧野并没有搬离母亲的卧房,不是他不想搬,而是他明白,即使搬了,那间房子依旧是他的心病。如果搞不清楚母亲究竟为什么回来,究竟是人是鬼,无论他睡在哪里都感觉不踏实。这种病态的精神控制着他,让他备感焦虑。
从小美房间回来的那夜,牧野整夜未眠。
翌日,趁着女儿准备去上学的间隙,牧野问女儿:“小美,奶奶有没有说,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小美兴奋地说:“奶奶告诉我,最近她会经常回来。”
牧野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了许久,说:“小美,见到奶奶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为什么?”小美一边背书包一边不解地望着牧野。
牧野懒得理会女儿的童言童语,她不知道奶奶死亡的真相,她当然不害怕。牧野匆匆将女儿送出家门,折回店里后,直奔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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