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合烟是什么烟?”少校仍旧右手支头,淡蓝的烟雾从他指间袅袅升起。
“是一种卷烟,要我们自己手动卷了才能抽的。”
“九百八十七吨专用卷烟纸够你们用吗?”
“不大够……不过我们还有《红星报》和《真理报》。”
一阵轻轻的笑声掠过沙夏的耳际。
“如果报纸上有斯大林的照片,那张报纸还能用来卷烟吗?”
“呃……”沙夏想了一下说道,“大概不能。”
“你抽过这烟吗?”
“抽过。”作为一个男子汉,如果说自己没抽过烟,沙夏觉得有点丢脸,而他的确也抽过一次,那是他爸爸还在生的时候,有一次喝醉了酒强迫他抽的。
“味道怎样?”
“像……腐烂的木头。”他据实以告。
“嗯。”少校站起身,从挂在墙上的大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烟盒,又坐回桌前。
两支带着金色过滤嘴的香烟递到了沙夏面前。
“我……不抽烟。”沙夏有点受宠若惊,那是十分高级的香烟,在苏联这边,只有将军才抽得起这样的烟。
“可以给你的朋友。”
“……好。”沙夏马上想到了瓦西里,然后是丹尼洛夫,他接过了那两支烟,将它们小心地放进衣兜。
“你翻译得很好,以后每天都来为我读报吧。”
雪
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等到这天夜幕降临时,身处斯大林格勒的德国人和苏联人,都听见了寒冬的脚步。
继路米拉和安东后,科里哥夫也殉国了,他是在跳越高楼的一处断层时被打死的。
“难以置信,科里哥夫也是老手了,”丹尼洛夫双手抱头,声音隐隐透着不安,“在那么隐蔽的位置,以那么快的速度起跳,竟会被一枪爆头……”
沙夏暗暗沮丧。他没见过科里哥夫,只听说他枪法很好性格却很怪,曾因为涉嫌通敌坐过牢,在牢里还被敲掉了满口牙齿。
现在,他死在了德国人手里,是否证明了自身的清白呢?
那两支带着金色过滤嘴的香烟,还静静地躺在沙夏的兜里。沙夏本来想拿出来给丹尼洛夫,并请求他把其中一支转交瓦西里的,但科里哥夫的死让他改变了主意——
接近柯宁根少校真的有意义吗?已经有三个狙击手被杀,他却连少校去过哪里都不知道。他甚至觉得对不起丹尼洛夫给的那半条黑面包,如果被妈妈知道他无功受禄的话……
“沙夏,慢工出细活,我们会有翻盘的那一天的,”丹尼洛夫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伸出大大的手掌往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好。”沙夏点点头。
话音刚落,又有半条黑面包塞进了手中。沙夏攥着那面包,在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收进了兜里——它们可以是一种鞭策,也可以是一种监督,敦促他尽快完成任务。
丹尼洛夫穿过往来忙碌的群群工人走远了,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五台印刷机的后面。沙夏看到他一直用圆珠笔神经质地戳着下巴,便知道他一定是在打着下一篇报道的腹稿。
沙夏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最新一期的报纸了。
天已经放晴,斯大林格勒的晚霞却还是灰扑扑的。沙夏踩着积雪走回列宁大街。路过一棵被燃烧弹烤焦了树冠的白杨树时,他在树下用脚挖了一个坑,将那两支带着金色过滤嘴的香烟丢了进去,又踢了些雪盖上。
这时迎面走来一队德国人,沙夏认出了其中一个,穆勒少尉,也是沙夏的常客,就是他将他引荐给了柯宁根少校。
“找你好久了,”穆勒少尉一个箭步上前,铁一般的手掌一把抓起沙夏的帽子,“少校快回了,待会儿老地方。”
“好的,我这就去拿工具!”沙夏极力做出乐意而又天真好奇的样子,“少校先生今天回得很晚,是去哪里了吗?”
“少啰嗦,”穆勒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拿了东西赶紧去。”
在穆勒严苛的注视下,沙夏只得用跑的。他沿着泥泞的列宁大街一路小跑,一边小跑一边估摸着距离,直到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穆勒的视线,才喘着气放慢了脚步。
沙夏没有吃饱,他很久没有吃饱过了,所有粮食都匀出来给了保卫斯大林格勒的战士,大家都毫无怨言。沙夏当然也没有,只是跑了老长一段距离,这会儿他真的有点累了,胸腔里火辣辣的,喉咙又有点发甜,只好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口呼吸。
阵阵白雾氤氲了沙夏的视线,让他差点没看清迎面驶来的军用摩托。
“沙夏。”
熟悉的声音冷不丁传入耳中,沙夏的心像突然被灌进了一阵冷风,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又快起来。
那军用摩托的引擎声却在身后渐行渐远了,沙夏本能地转过身看,只见柯宁根少校坐在副座上,也正回头看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像觉得这普普通通的一次擦肩而过也是个顶有趣的事情。
伤
搜身比之前严谨了,两名卫兵将沙夏从头到脚摸了个遍,连帽子都不放过。
今天第一次没有上眼罩,沙夏快步跟着他们,尽量忽视胸窝传来的钝痛,拐过三个弯和五处岗哨,最后来到一座平房前面。
卫兵打开地面一处机关,一个地窖的门露了出来,长长的楼梯通向未知的黑暗。
“进去吧。”后脑勺“咚”一下被重重敲了一记,卫兵生硬的俄语像刀片刮过地面。沙夏忍受着心理和身体的双重不适,扶着生锈的扶手爬了下去。
地下的景象跟想象的不一样,比家里还要大上三倍不止,连通的通道也不止一条,像迷宫一样。
两名卫兵走在前面,用德语有一搭没一搭交谈着,好像在谈论少校,话中夹杂了好些沙夏不懂的单词,比如“君主”、“蓝血”什么的。有那么一瞬间,沙夏觉得自己要去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怪兽。
少校的血是蓝色的吗?他会突然变成一只怪兽吗?奇怪的是,沙夏并不感到害怕,他只是浮想联翩。
这地窖真大啊,他跟着卫兵七弯八拐,走过好多个岔路口,才终于来那个熟悉的地方,再往下,就是少校的房间了。
卫兵的神情变得肃然,他们一个在门边立正,另一个上前两步,恭敬地敲了三下门:
“长官,那孩子来了。”
约莫过了两三秒,门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进来吧。”
“仔细点,”卫兵严厉地看住沙夏,目光在扫过沙夏那双被鞋油染得黑乎乎的手时露出了鄙夷之色,“在少校面前注意举止。”
沙夏点点头,拿手在外套上擦了擦,然后推开那门走下去,生锈的梯子在脚下吱呀作响。
楼梯下是一处安静而温暖的所在,少校坐在桌前看一本很厚的书,烟也点上了,酒还是满杯。他对沙夏点点头,算是问好。
“外面还下雪吗?”
“已经停了。”
“嗯。”少校往烟碟里掸了掸烟灰,调亮煤油灯的亮度,然后将一只脚架上矮凳。
按老规矩,沙夏也从角落搬来另一只小凳坐下,打开随身的小箱取出擦鞋工具后,便开始对付那双沾满泥巴的靴子了。
少校的桌上没有报纸,这让沙夏很是失望。
不过此时此刻,他觉得待在这密闭的室内,要比奔走在寒冷的列宁大街来得安全。
胸窝的钝痛随着动作一阵一阵传来,沙夏小心地深吸一口气,暗暗忍住,继续手上的活计。
“沙夏。”
搁在矮凳上的那只靴子动了一下,靴子主人的声音在密闭的室内带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力。
“你怎么了?”
“没、没有……”沙夏低下头,努力使擦鞋的力道和幅度都接近平时的水平。
“抬起头来。”
沙夏只好照做,抬头只见少校正看着自己,眼里带点探寻的意味。
“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沙夏下意识摸摸眼角的一处伤痕,随口扯了个谎,“我只是摔了一跤。”
“在哪里?”
“在……列宁大街。”
视野变暗了,少校将身子微微前倾,挡住了煤油灯的光,他的一只脚依旧架在矮凳上,淡蓝的眼中并无责怪的意思。只是那眼神好像一根针,轻轻把沙夏吹出的谎言泡泡无声地刺破了:
“谁欺负你了?”
“……我不认识他。”
虽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脸有点擦伤,衣服也抵消了打向胸窝的大部分力道,可回想事情的经过还是令沙夏心有余悸。
挥向他的那两拳是义正言辞的,那人佯装来修鞋,却突然跳起来骂他是奸细,骂他不知廉耻,骂他为德国人擦皮鞋。那人的每一声责骂都像刀子,刀刀剜在沙夏心上。后来是印刷厂的尼涅尔——丹尼洛夫的副手赶来,才替他解了围。
当然,在沙夏的口中,尼涅尔变成了一名朝不保夕的斯大林格勒市民。
少校右手支头听着沙夏讲述,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那人还说你什么?”
“没有了,但他提到了您。”
“哦?”少校直起身子,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他说什么?”
“他说……”沙夏对准靴子上一个顽固的泥点用力刷去,“您是‘腐朽没落的贵族老爷’,是战场上的敌人,也是阶级斗争的对象。”
那个泥点飞了出去,靴子逐渐显露出原本黑而软的皮面。
“那个叫‘尼涅尔’的人是怎么替你解围的?”似乎对他人的议论不感兴趣,少校换了一个话题。
“他说,”沙夏将鞋油挤到靴子的皮面上,“‘自从红军丢了列宁大街,为德国人擦过鞋的大把,干嘛为难一个孩子。’”
其实尼涅尔还说过“有本事就把列宁大街抢回来”这样的话,但沙夏刻意隐去了。
“那你呢,”少校将燃了一半的烟搁在烟碟上,“你怎么想?”
“我没怎么想。”
“沙夏,”少校放入书签,合上书本,“如果这差事让你难堪,你以后可以不来。”
“不,我不会!”沙夏慌了神,“我喜欢这里!”
“为什么?”
“因为您从不为难我,”沙夏倚着头,用刷子将鞋油均匀地抹开,又卖力地刷起来,“不仅不为难我,还送我东西。”
沉默大概持续了三四秒,只有刷毛扫过靴面的细微声响,搁在烟碟上的香烟袅袅散发着蓝色的雾,慢慢融化在黄色的灯光中。
“伤口还疼吗?”
“一点点,”沙夏摇摇头,“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
“那你过几天再来吧。”
“可是……”沙夏很怕自己不能再帮助瓦西里。
“我不喜欢受伤的人伺候我,”那靴子从矮凳上放了下来,“等你好了再来。”
“……好,”沙夏抬起头,勇敢地望向少校淡蓝的双眼,“您说话算数?”
“嗯。”少校的目光并未离开他,他喝了一口酒,又将杯子斟满,“回去吧。”
沙夏收好工具,向少校说了再见,开始爬那生锈的楼梯架子。
在登上第五级阶梯的时候,少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们苏联人的名字都很有意思,”他略停了一停,“‘尼涅尔’这个名字是把‘列宁’的名字倒过来念吗?”
沙夏在脑海里飞快地拼写了一遍,发现果真如此。“是的,”心里既佩服又失落,“您真厉害。”他和瓦西里要面对的,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那你呢?‘沙夏’这个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一股不合时宜的自豪从沙夏心里油然而生,被这种自豪感驱使,他回头轻快答道:
“妈妈说,在古俄语里,‘沙夏’是‘保护’和‘帮忙’的意思。”
礼物
《同志们勇敢前进》的旋律低调地回旋在家中,吱吱呀呀的电台杂音无损于它的激昂。
喀,喀,喀,瓦西里用勺子一下一下刮着粗糙的餐盘,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
一盘洋芋熏肉很快见底了,连汤汁都不剩。
“费妈妈,”瓦西里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您这儿的东西实在太好吃了!”
“这不算什么,”妈妈又为他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圆白菜汤,“你为我们做了太多。”
沙夏很羡慕妈妈,虽然形势越来越严峻了,可妈妈总能变着法子做出大家都赞不绝口的菜肴。而自己在瓦西里的心目中,却始终只是一个需要大人保护的孩子。
不过,能被瓦西里保护,也是很荣幸的。
“瓦西里!”沙夏早就吃完了,却舍不得离开餐桌,“今天你杀了几个敌人?”
瓦西里看向沙夏,双眼明亮得像燃着两个火把,他慢慢举起一个拳头,倏地张开,嘴里还顺带“咻”的一声。
“五个?”
瓦西里嘿嘿一笑,摇摇头,又故作神秘地举起另一个拳头,“咻”地一下张开。
“十个!”沙夏禁不住欢呼起来,“瓦西里!你真是太厉害了!”
“我们天天都在为你祈祷,”妈妈拉过瓦西里的手,将它们合在自己手心里亲吻了两下,像在呵护一团火苗,“你一来,我们就有珍贵的第一手捷报。”
瓦西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沙夏像个学生一样双臂交叠放在桌上,乐滋滋地看着瓦西里,他觉得瓦西里无论是做什么动作,都好看得不得了。
“沙夏,”妈妈转头笑道,“你的东西呢?”
“还差一个鞋底就完成了!”沙夏推开椅子,奔向墙角的修鞋机前坐下,重又开始手里的活计。
沙夏要送给瓦西里一双靴子。靴子是他偷偷向丹尼洛夫要的,据说是从一个被击毙的德军中尉身上扒下来的,鞋号差不多,皮面也保养得不错。他只需擦洗一下内里,祛一祛死人的味,再把鞋底修一修,就能送给瓦西里穿了。
而这时,瓦西里似乎也被他手中的活计吸引了——呀,瓦西里走过来了,几乎就到自己跟前了,沙夏有些紧张:要现在就向他献宝吗?可是靴子还没做好呀。
叩叩叩,叩叩,叩,六下很有规律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是自己人。妈妈走过去开门了,沙夏用眼角瞥到瓦西里止住了脚步,顿时心底掠过一丝掺杂着失落的庆幸:
唉,还是等靴子做好再告诉他吧。
出乎意料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