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听了一个开头,就捂住他的嘴不想让他说下去:“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不,楚翘,让我说吧。”
轻轻移开程楚翘捂在自己嘴唇上的纤细手指,陶君朴坚持继续往下说,迟缓悲伤的声音,像是飘浮在空气里的一团雾,既清晰又渺茫:“楚翘,我们每个人都会死,这是一出生就注定了的事。既然注定要死,也明知死期将至,那么临走前我想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清楚,走也能走得安心一些。你明白吗?”
程楚翘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但是越是明白,就越是想要逃避。甚至像一个旧式女人那样觉得谈论死亡是一桩禁忌,是在说丧气话,会惹来灾祸的。只是这一刻避无可避,只能含着泪听他交代身后事。
“遗嘱我早就写好了,很简单,房子和全部存款都归我妈和妹妹所有。那间小书房里的东西我原本是打算捐掉的,妈妈和妹妹不懂它们的价值,我也不能告诉她们我有这么值钱的东西,因为这解释不通。不过和你在一起后,我改了遗嘱,那些东西就全部留给你了,算是一点念想。对了,飞行俱乐部的那架滑翔机也留给你,你不是说过也想学习开飞机吗?”
程楚翘答得泪眼婆娑:“是,我说过,但我还说过是想跟你学,你也答应过会教我的。”
跟着陶君朴多次体验过鸟儿般翱翔在天空的快乐飞行后,程楚翘也兴致勃勃地打算学飞行。男朋友当然是她首选的第一教练了,他也答应了明年开始正式教她开飞机。不过,这个原本近在咫尺的明年,现在看来似乎有着比火星更加遥远的距离。
“楚翘,我答应过你的事不是不想办到。可是,人活在世间,生老病死是四件半点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的事,全在于命运的安排。命运的力量太强大,个人的力量太微弱,我们除了被动接受外,什么都做不了。”
“君朴,我们还是能做一件事,一件命运都无法把我们完全分开的事——我可以和你一起走,生同衾死同穴,生生死死都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命运也无能为力。”
陶君朴蓦地坐直身子,扭过头看着趴在床沿的程楚翘,她一双染泪的眸子黑得幽深,苍白的面孔平静如寒玉,完全不像是在讨论生与死这样的重要问题,似乎只是在说要跟他去远行一般。但这样的平静比歇斯底里更令他忧虑,丝丝恐惧像虫蛀的叶子在心底扩散开了。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用异常严厉的声音说:“楚翘,你想干什么?你想和我一起死吗?你以为那样就是永远在一起吗?不,死亡并不代表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一旦*的生命结束了,无论是我还是你,灵魂都会重新进入轮回道开始新的一世。而下一世,你的记忆里不会再有我这个人的存在。这一生,你应该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久一点,那样你才会有更多时间记得我、怀念我。明白吗?”
痛苦的岩浆在程楚翘胸膛里四处流淌,烧灼得她的一颗心涌出酸泪苦血:“君朴,下一世,你将会是谁?你的灵魂不灭,记忆也同样不灭,在你的记忆中依然会有我这个人对吗?但是,还会不会是鲜明清晰的存在呢?你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你n个前世里曾经有过的女人,是不是这方面的记忆会逐渐遗忘?你会不会也忘了我?”
“不会了,我记得每一世的经历,不会遗忘任何一方面。我以前之所以不提前世有过的女人们,只是不想让你心里不舒服。因为我知道女人有时候其实比男人更介意这方面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现在说给你听。不过,那些前世中我虽然有过数不清的女人,但是真正爱过的却只有两个。”
程楚翘睁大一双清莹含泪的眼睛问:“我想知道,那两个女人是谁,告诉我她们的故事。”
窗外,有冷雨敲窗。雨声淅沥如一曲幽怨的胡笳,呜咽低吟在这不眠的中宵、含愁的夜晚。雨的悲吟中,陶君朴抖开记忆的长卷,慢慢铺开了两段很久很久以前的爱情往事。
一千两百多年前,那一日暮春的黄昏;那一次惊艳的邂逅;那一个含情凝睇的豆蔻少女;那一场短暂的情缘以及永远的错过……
四百多年前,那一夜热闹的上元灯会;那一个在人群中怀着春心萌动的娇羞、偷眼打量意中人的窈窕少女;那一场一见钟情后“此生非张家妇不为”的婚约重缔;那一生二十余年不离不弃的相守,从满头青丝如墨直到鬓角白发星星,再到她被时间永远地带走,徒留他思念泛滥成灾……
台灯笼着一团淡淡光晕,恍如夕阳晚照般的昏黄颜色。静夜灯下追忆往事,轻轻拨动思念的琴弦,弦上一个个美妙又悲伤的情感音符,催落一行行湿漉漉的泪。窗外,一丸珠子似的冷月莹莹然镶在中天,仿佛也是一颗又大又圆的泪珠,在深夜无声地替人垂泪伤怀。
人间聚散无常;人世温柔绵缠;茫茫天地间,历经数十世,陶君朴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可是他记得最清晰的却是那些缱绻动人的爱意;那些牵绊萦绕的真情;不思量,自难忘。
两桩古老的爱情往事,听得程楚翘心如激湍,满心都是波动的温暖。陶君朴曾经倾心爱过的两个女子,一个一见钟情的玉真;一个日久生情的桑娘;最初她还以为自己会嫉妒他对她们的感情,可是听着听着她却由衷地被打动了,甚至像当年的桑娘一样突发奇想。
“君朴,如果桑娘是玉真的转世,那我会不会是桑娘的转世呢?也许玉真、桑娘还有我,我们其实都是同一个灵魂在世间轮回着。所以,在上千年的岁月中,尽管你有过无数个女人,却唯独只爱上我们三个。这会不会是因为一种灵魂深处的吸引呢?”
陶君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或许吧,至少这个假设听起来有些道理,但真正的答案只有天知道。楚翘,如果你真是桑娘的转世,那么你这一世可要还我一个债呢。”
“什么债啊?”
“当年桑娘临终前说过,她撇下我一个人先走,是她对不起我。如果来世有机会,她会还我这个债。”
程楚翘顿时明白了,长睫间又闪起了泪光,她强忍心酸岔开这个悲伤的话题:“如果玉真、桑娘还有我,真的都是同一个灵魂转世时拥有的不同身份。那么,从唐朝到现代,一千多年的时光里,我们只是有缘重聚了三次而已,好小的概率呀!”
“所有古语有云:十世修得同船渡,百世修得共枕眠。两个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也许需要生生世世积攒下来的缘份。”
“也许缘份以外,还要看莫测的天意安排吧。就像你说的,灵魂在轮回转世的过程中,有着时间、物种和性别的变化因素。如果一个刚刚出生,一个却行将就木,只能是错过;如果一个生为人类,一个却投了兽胎,又只能是错过;要是不巧生成了同一性别,还是只能错过。这么算起来,两个相爱的灵魂想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心愿实在太难实现了!”
“是啊!灵魂转世的轮回路上,两个相爱的人如果想在来生重续前缘,时间、物种与性别,就像天时地利人和一样缺一不可。否则,就只能一世接一世地不断错过了。”
程楚翘听得心思缠绵悱恻:“君朴,不知道在这一世之前,我们曾经错过了多少世?也不知道在这一世之后,我们又将要错过多少世?而如果你离开了我,需要多少年后我才能与你重逢?如果数学可以计算出这一切就好了!”
数学可以计算出从地球到外太空的光年,却无法计算出缘份的间隔与距离、相聚的时长与年限,解决不了他们想要破解的光阴难题。而此刻窗纱上已经悄悄泊了一抹微茫晨曦,夜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天又来了。属于他们的时间又少了,还剩多久呢?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第十章 10节
第二天清晨安排的基础检查中,陶君朴各项身体指标的结果均十分正常,这让一干亲友们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还需要住院几天,接受更进一步的详细检查与专业的医学观察,有助于医护人员更加全面地发现是否有潜在疾病信息,避免漏诊。
基础检查做完后,陶君朴回到病房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睡下了。连续赶了一天多的飞机,昨晚又说了几乎一整夜的话,他实在是疲惫之极,几乎一躺下就陷入了熟睡中。程楚翘也同样疲惫地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为了不打扰他们俩休息,特意赶来医院探望的杜秋云和唐素兰都特意避到了外面的客厅里。
沉睡中,程楚翘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陶君朴一起并肩站在满天绚丽的极光下,正快乐地相视而笑着,他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她急得到处找、到处找,却哪儿都找不到他……
从梦中悚然惊醒后,程楚翘立即跳下沙发,赤脚跑到病床前俯身看向陶君朴。他仍在熟睡中,面容沉静,呼吸轻而匀。整个揪紧的心蓦然一松,她情不自禁地床沿旁轻轻趴下,两只秋水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的模样,反复地看了又看,看得都舍不得眨一下眼——还能看他多久?她不知道。只知道这一刻,墙上壁钟滴答走动的指针里,流逝着奢侈如黄金砂般的光阴。
满室寂静中,程楚翘听到了一门之隔的客厅里,隐约传来杜秋云与唐素兰的絮絮交谈声。知道儿子的基因存在缺陷,担忧着他是否会步父亲后尘的杜秋云,正在对唐素兰吐露自己的不安。唐素兰建议她去h市一家香火最旺的天神庙为儿子烧香祈福,她表示今天一大早就已经去过了。特意赶去烧了头炷香,捐了一大笔香火钱,恳请菩萨保佑儿子平安健康活到老。
“中午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一位据说十分灵验的半仙那里。听说他可以帮人增寿的,当然首先要有人愿意为其减寿。我反正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也不稀罕长命百岁。如果儿子需要,把我剩下的全部寿命都过给他也无所谓了!你说是吧?”
唐素兰十分理解杜秋云的心思:“是啊,咱们做父母的还不都是一心为儿女着想嘛。要是儿女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活着也没意思了。换作我是你,我也愿意把寿命折给女儿的。”
外厅两位母亲的对话,听得里屋的程楚翘一片泪眼迷蒙。
日影很快就移到了正午,杜秋云准备离开前,程楚翘走出房间说想坐她的顺风车出去一趟,买一点陶君朴爱吃的东西回来,让母亲唐素兰守在病房里。
一出病房的门,程楚翘就看着杜秋云说得直截了当:“伯母,我要和你一起去见那个半仙。”
杜秋云这才知道她真正的用意:“楚翘,你听见我和你妈妈说的话了是吧?怎么你们年轻人也信这个吗?你不觉得我是在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吗?”
程楚翘笑得凄凉:“以前我的确不信。但是现在,我愿意相信古今中外所有的神明。”
虽然程楚翘曾经像所有新新人类一样是个无神论者,坚决不信那些虚无飘渺的所谓鬼神仙佛。但是这一刻,她却愿意虔诚地去信仰全世界所有的神明。耶酥基督也好,菩萨佛祖也罢,只要这些神明能够用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留住她心爱的人,那她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心存这样的念头,当程楚翘和杜秋云一起坐到那位有名的半仙面前时,她慎重地对那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说:“阿婆,您可以帮人增寿是吗?我想请你把我的寿命分一半给我男朋友。”
她的话听得杜秋云都一呆:“楚翘,这可不行。你还这么年轻,这种事做不得。要减寿也是减我这个半老太婆的寿才对啊!”
程楚翘固执己见:“不,伯母您年纪大了,寿命也有限。与其减你的寿就不如减我的寿,我应该还有很多寿命可以拿出来添补给君朴。”
花了一大笔钱请半仙完成了过寿的仪式后,程楚翘和杜秋云立即双双返回医院。这时,唐素兰已经被姐姐唐素梅叫走了,换成管嫣和汤敏达在病房守着。得知了程楚翘去求半仙自愿减寿为陶君朴增寿的事,他们俩都惊讶得半晌无声。这种惊讶是因为完全想不到时尚现代如程楚翘,居然会因为陶君朴,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做出老土到求神拜佛问半仙的事情来。
其实程楚翘又何尝不明白,那个半仙所谓的能帮人增寿减寿是几近荒谬的事。如果放在从前,这种事一定会被她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谈。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像一个病急乱投医的人,不想放过一切可能存在的机会。那一丝极其微茫的机会,或许真的能够让陶君朴留下来呢——她无论如何不能摆脱这样的侥幸心理。
程楚翘判若两人的行为,让管嫣与汤敏达愈发意识到陶君朴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尽管医院的基础体检已经排除了他身体方面有异常病变,但他们还是觉得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背过其他人,他们俩躲在走廊上窃窃私语,讨论着究竟会是哪里出了问题。管嫣直觉认定:“一定是基因方面的毛病。陶君朴一定是在瑞典时感觉到了身体有些不对劲,所以才会匆忙赶回国。”
汤敏达也这样觉得,只是想不通:“可是如果他感觉自己有问题了,医院的检查怎么又一点毛病都没发现呢?”
“也许医院只是暂时还没有发现,听说,有些潜在疾病信息需要反复检查与观察才能确定。所以,陶君朴还需要住院几天接受专业的医学观察。也许到时候就会……呸呸呸,但愿一切正常平安无事了!”
汤敏达长长叹口气:“但愿如此吧。如果君朴真的有什么事,我真不敢想像楚翘会变成什么样。”
管嫣也同样叹气:“是啊!两个人都让人那么担心啊!”
陶君朴一觉睡了很久,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苏醒。睡够了之后,他的精神看起来非常好,气色也很好,双颊浮着两团睡眠带来的红晕。他满口嚷饿,起床吃了两碗饭,还喝了一碗汤。如此好的胃口与上佳的精气神,让来查房的医生笑着说:“陶先生,你的体检报告已经初步有了,身体状况非常健康。我想你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陶君朴的表现,以及医生的话,对守在病房里的亲友们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杜秋云慈爱地摸着儿子的头笑了又笑:“没问题就好,没问题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