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位夺权,届时你之皇位也必然被他人篡夺,你信么?”
霍方一口气说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手一扬,将手中酒杯摔了个粉碎。
这番话说得极为出格,句句触皇帝逆鳞,满座大臣纷纷色变,神色惊骇莫名,有的简直恨不得把霍方拽下去不让这老家伙再大放厥词,惹怒天颜。不料柳从之脸色仍然不变,遥遥向霍方一举杯,笑道:“霍老教诲,必不敢忘。朕必然时刻警醒,励精图治,以江山百姓为第一要务,绝不怠慢,自也不会予任何人可趁之机。”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含笑,扫了一眼惴惴不安的群臣,似乎意有所指。薛寅埋头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柳从之手下的心腹之臣,一月前惊鸿一瞥的几名柳从之麾下的心腹武将神色各异,表情都颇为复杂,有的眉头紧皱,有的若有所思,不一而足。
柳朝看似太平,实则也是暗流涌动,情势复杂。霍方人虽迂腐,看事却准。
柳从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了摇酒杯,叹道:“朕生于忧患,一生如逆水行舟,步步小心,只因棋差一步,尸骨无存。头上悬剑,喉中含铁,如此度日,说来辛苦,却也快活得很……”他在手中空杯中倒满酒,看向眼前,惋惜地摇了摇头,“薛朝有如此忠臣,却不得重用,着实可惜。老师一路走好。”说罢将酒杯一转,酒水尽数泼洒在地,酒香四溢。
与此同时,他面前传来“砰”的一声,霍方嘴角溢血,脸色灰白地倒在了地上。
他喝下的是毒酒,这个老臣在宣京城破之时就结下了死志。
他如今并无官职,穿的是普通布衣,须发皆灰白,白须染血,满面皱纹,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犹自睁着,死不瞑目。
偌大庭院,一片寂静。
柳从之笑道:“事出突然,扫了诸位的兴。今天就到这儿吧,各位可以走了。”
皇帝发话,其余人哪里还有留下来的兴致,看到这一幕都觉得倒霉,麻利地退走了。薛寅身边的护卫似乎一时不打算把他押回去,于是薛寅想了想,趁人走得差不多,走到霍方尸身前,缓缓为这老人合上了双眼。
顾均磨磨蹭蹭,几乎是在最后一波走的人里面,回头看到这一幕,眼圈一红。
薛寅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声摇头。
薛寅并不觉得这老人是对的,霍方忠诚,但是迂腐,食古不化,永远走不出忠君爱国的圈子,一腔热血报国,最终却无力挽救民生凋敝,国破人散。
霍方难道不知道柳从之比薛氏皇族更适合做一个皇帝?柳从之的文才武略,所有人有目共睹。不,他知道,他只是永远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他选择死亡。
薛寅不认同这位老人,却尊敬他。
他蹲在霍方尸身面前,正缓缓站起身,忽听身后传来声音:“老师这可是把朕的好日子搅得一团糟。”
柳从之负手而立,站在他身后。群臣离开,留下的不过他们二人与周围侍卫。
薛寅道:“陛下为何放他出来?”
柳从之垂头看一眼霍方,淡淡道:“老师求仁得仁,朕身为弟子,忤逆已无可改,却还是要满足他这一点心愿的。”
放霍方出来,让他求死……求仁得仁?
薛寅叹气,“只望陛下善待他家人。”
“自然会。”柳从之淡淡一拂衣袍,“朕平生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胸襟宽广,有容人之量。老师乃忠臣良将,殉国而亡,值得尊敬,当厚葬,不是么?”
柳从之态度坦然得近乎可怕,适才霍方所言可谓句句诛心,直指这位帝王的软肋,帝王最忌,薛寅只觉古今任何帝王只怕都难忍受如此诛心之言,不料这世上还真的是有柳从之这等涵养功夫好得近乎可怕的帝王,能对此一笑置之。薛寅心中忌惮之余,也不由叹服:“陛下胸襟宽广,实在厉害。”说罢一躬身,“此间事了,臣先告退。”
他宁愿回去和路平与方亭大眼瞪小眼,也不愿和这位新陛下打交道。这等人他着实吃不太消。
柳从之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何必着急,左右无事,留下来陪我手谈一局?”
薛寅僵硬地一扯唇角,“时候不早,陛下喝了不少,不如早些歇息吧。”自从上次和柳从之下棋之后,这人似乎对此颇感兴趣,三不五时招他去下棋。薛寅本来对下棋就没多大兴趣,如今更是深恶痛绝——原因无他,他一局都赢不了。
陪传说中的天子下棋是有讲究的,毕竟这世上有些人是赢不得的,史书上关于此的逸闻颇多,甚至有过大臣陪皇帝下棋,耗尽心血在棋盘上摆出“万岁”二字的奇事。薛寅对胜负输赢也不太上心,下得随意,奈何柳从之似乎不喜他敷衍,每次都会激他费尽心力下。一来二去,薛寅确实是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冥思苦想,他自问也不是蠢笨之人,棋力也不差,但费尽心血也罢,用尽全力也罢,在这人的手上讨不了一点好去,屡下屡输,或者说是逢棋必输。实在是输得没了脾气,看见柳从之就觉头疼,恨不得此人再也不要在眼前出现。
柳从之被薛寅婉拒,也不坚持,点头道:“如此也好。”薛寅转头想走,只听柳从之笑道:“另外,你姐姐将于明日抵达宣京,届时你们姐弟二人可以团聚,也是一桩快事。”
薛寅一怔,低声道:“是么,多谢陛下挂念。”
柳从之打量他,“怎么,心有不快?”
薛寅摇头,“能与家姐重逢,无限欣喜。”
“你看上去可一点不欣喜。”柳从之笑着抬手轻拍薛寅的肩,他身材颇高,体态修长匀称,比薛寅高了一个头,做这动作极为顺手。薛寅冷不防被触碰,又对柳从之满心防备,登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地将拳头收紧,嘴唇紧抿。柳从之只觉掌下的人瘦得不像话,但浑身紧绷,像只把浑身的毛都炸起来的小动物,一时失笑,摇头道:“你不必如此,你投诚于我,我不会亏待你与你姐姐,你仍有王爷头衔,你姐姐的郡主头衔也会保留。”
薛寅只紧绷了一瞬,继而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努力放松下来,垂头道:“多谢陛下。”
柳从之好整以暇地打量他,薛寅垂着眼,眼睫颇长,皮肤极白,五官轮廓极其秀气,无多少棱角,显得分外柔和,他说话声音也轻,隐忍功夫颇好,乍一看,像是个没脾气的瘦弱书生。但这样的人,又怎可能没棱角?
柳从之唇角勾起一丝笑,收回搭在薛寅肩上的手,薛寅松了口气,不料柳从之才将手堪堪收回,蓦地手指成爪,整只手前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薛寅咽喉!薛寅瞳孔紧缩,柳从之来势太快,电光火石之间,他只来得及后仰,一面仰倒,手飞快伸向怀中,片刻功夫,手上匕首激射而出,直取柳从之!
柳从之身手敏捷异常,看见射来的匕首,不闪不躲,另一手横在胸前一勾,在匕首即将射入身体之际微微一动,稳稳抓住匕首。接着抓向薛寅咽喉的手蓦地变了动作,变抓为拉,一把将薛寅后仰的身体拉起来,而后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拍看似轻巧,实则力量极大,薛寅肩上一沉,险些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去。他本来仓促被拉起,重心不稳,经这么泰山压顶的一拍,倒是站稳了,惊魂未定间大口喘着气,苍白的面孔上也带了薄红。只见柳从之看也不看他,低头把玩手中匕首,赞道:“锋锐无匹,破空无声,实为名家上品,暗杀利器。”
薛寅呼吸平复,只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头一阵挫败,柳从之适才乍然出手,应是为试探无疑,但他防心极重,柳从之乍然出手,身手又是快无可快,刹那间他几乎无暇思考,全凭本能行事,于是轻易被诈出了随身携带的武器。
而且……适才电光火石之间,薛寅自问已做到了自己的极致,他受先天所限,身手一直不能算太好,只是尤善暗器,身负利器,攻人无备,无论是杀人还是逃生,皆算得上足够,但对上柳从之,他一点便宜也占不了,所有攻势都被对方轻描淡写化解,不费丝毫力气。
这是一个似乎无法被撼动的人。
薛寅深深吸气,挫败之后,眼中骤然闪过强烈的不甘与战意!柳从之微一抬眼,恰好就看见了薛寅亮得近乎要烧起来的眼神,微一扬眉,然而不过片刻,薛寅锋利的眼神褪去,这个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垂眼,低头,下跪:“请陛下恕罪,薛寅绝无犯上之意,这匕首只为防身之用。方才事起仓促,然而薛寅绝无加害之意。”
适才柳从之泰山压顶地一拍,他愣是站住了没跪下去,这下却跪得干净利落,姿态卑微,毫不迟疑。
柳从之低头看他,似乎赞赏地叹了一声:“能屈能伸,大丈夫当如是。”
薛寅垂眼不吭声。
新皇实在是厉害,厉害得他头疼。
柳从之也不为难他,抬手扶起他,而后和颜悦色道:“无妨,朕不过心血来潮练练手,你功夫不错,以后有空来陪朕过几招吧,我也好舒展一下筋骨。”
薛寅一听“以后有空”几字就觉得牙疼,无精打采道:“陛下好兴致。”
柳从之微笑,而后端详了一下手中匕首,将其递给薛寅,“这匕首你收好吧,此物锋锐异常,确是防身利器。”
薛寅一时有些吃惊,他技不如人被柳从之诈出了武器,以柳从之现在的身份,不被借题发挥捉拿下狱都是好的了,柳从之竟然毫不在意地把匕首还给他,并且允许他随身携带?
柳从之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所见之人是否身怀利器,对朕来说区别不大。”
薛寅听懂了。
就如柳从之自己所说,头上悬剑,喉间含铁,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新皇踏着一条堪称艰险的路一步一步爬上皇位,不惧危险,也不惧加害。
柳从之身上有一种近乎可怕的自信,相信自己有能力应对一切变数与风雨。
因为强大,所以自信。因为自信,所以从容,稳如山岳。
“多谢陛下。”
薛寅慢慢接过匕首,柳从之眼中含笑,神情是一贯的平和,然而星眸黑沉,俊美的眉眼间带一份含血的凌厉与英气,加之身材颇高,一身龙袍,威严之气尽显。着实是……人中之龙,帝王之姿。
刹那间,薛寅心中竟隐隐闪过艳羡。
他还年轻,聪明,但是懒散,不弱,但是仅此而已。
有的人,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传奇。
薛寅最终心服口服,叹道:“陛下胸襟,薛寅佩服。”
可惜越是佩服,越是头疼。薛寅平生最不爱与这等高深莫测的人打交道,只觉他若再三天两头“陪”柳从之解闷,只怕届时看见这张堪称俊美无匹的脸都会头痛欲裂。
这新皇又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喜欢找他来解闷?他受困宫中,又三不五时被“召见”,实在是想跑都没法跑。
呜呼哀哉。
另外,阿姐要来了。
他们姐弟二人,又要何去何从?
☆、日照万里
已经是十一月过了,天气逐渐转冷,虽然没下雪,但早已是寒风呼啸,故而薛寅如非必要,几乎都在屋子里窝着,左右无事可做,昏昏欲睡,仿佛冬眠。
直到柳从之正式登基,已经是十一月末,往年冷的时候怕都是大雪纷飞了,结果从柳从之登基之日开始,一连几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竟是连冷风都不刮了,天气好得不得了,邪门至极。薛寅想到当日自己登基,老天赏他的一场十月飞雪,心头着实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贼老天。
骂完后把自己的躺椅移到院子里,舒舒服服地躺下,难得能晒晒太阳,虽然这太阳出得有点邪门,但也不妨碍享受。柳从之依承诺给薛寅封了王,但对薛寅来说,有无这封号都毫无区别,他仍住在宫内,周围的守卫稍微松了点,但这是宫中,他动个指头柳从之都能知道,薛寅也没蠢到这时候尝试跑路,于是十分安分,成天不是在房中无所事事昏昏欲睡,就是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昏昏欲睡。
不光是晒太阳,他这太阳还晒得十分享受,躺椅旁边的桌上就是糕点。薛寅嗜甜,见了甜食走不动道,而柳从之十分大方,衣食方面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甜食供应不曾断过。路平一面往桌上摆桂花糕,一面小心地觑一眼这位爷,他实在是不太明白,自家主子这么个成天除了吃就是睡的德行,这身板怎么还这么瘦,一月功夫,愣是一点没长肉。
这边路平在心里嘀咕,那边方亭三两下爬上了树。这小孩近来倒是吃好喝好,以前削瘦得骷髅一样的小脸终是渐渐圆润了起来,精神也变好了,这孩子平时安安静静不吭声,实际上性子挺野,爬树翻墙什么的不在话下,他小人一个,也没人管,倒是自由自在得很。
方亭在树冠上坐下,遥遥冲路平招手,路平无奈摇头:“你小心点!”
小家伙一派轻松地摇着腿,显然不以为意。他眼睛亮亮的,从大树上四下俯瞰一圈,神色稍微带了兴奋,想了想,从树上拔下一片叶子,拿在手中,略带生涩地吹了起来。
他吹叶的技巧竟非常不错,起初尚有生涩,渐渐的吹出了流畅的曲调。这是一只小谣,曲调婉转,隐隐带了凄凉。方亭吹得很认真,然而似乎只会吹这一曲,来来去去,都是这一支曲子。薛寅自午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听着这首小谣,只觉这曲调隐约熟悉,稍微出了出神,以至于完全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方亭吹完,放下叶子大口喘气,薛寅才如梦初醒,还没说话,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好久不见,我还当你出事儿了,没想到你还是这要死的德行。”
这是女子声音,爽脆明快,薛寅惊喜地回头:“阿姐!”
薛明华一身骑装,抱臂而立,眉头一扬,轻斥:“给我站起来,看你这没骨头的样子我就心烦。”
阿姐这性子倒是一点没变,薛寅摇摇头,乖乖地站起身,姐弟俩人走到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薛明华扫视这院子一圈,“看来你住得不错?”
“还成。没人为难我。”薛寅惬意地啃自己刚才起身顺手拿的桂花糕。
薛明华瞥他一眼,也觉无力,一戳他的头,“你啊,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