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完全清醒了,脸上一点不见倦色,目光沉冷。薛寅长得白白净净像个书生,这会儿说起话来简直是一点书生气都找不到,声音低沉,咬字很重,字里行间都含着腾腾煞气,字字冰冷如刀,一句话震得全场再度鸦雀无声,群臣哑口。
放狠话其实谁都会,问题是这狠话背后正站着一千个壮小伙撑腰,这分量立马就不一样了。听听这话说的……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嚣张得理直气壮,这未来的皇帝看上去是个皮白肉嫩的弱鸡,结果做起事来是个土匪做派!
大臣们内心咆哮不绝,有几人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把薛寅打量了个遍,脸上开始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是了,这新皇帝虽然是个只得二十出头的黄毛小子,无亲无故穷苦伶仃,可这黄毛小子是打哪儿出来的?北化!鸟不拉屎的北化!
当年华平开始掌权的时候,手起刀落收拾了一大堆政敌,一大波人被充军发配贬低不一而足。其中最惨的自然是杀头,可杀头之外第二惨的就是流放充军,流放充军里最要命的就是去北化。去南方充军至少还没饿死的危险,去北化可就说不准了,这鬼地方太穷,养不起人,军队本就没几个人,这都险些吃不起饭,至于发配充军来的罪人还想要口粮?痴人说梦!
北化虽离宣京不算太远,但实际上根本是个不开化的死地,民风彪悍。能从那地界混出来的人,哪怕是皇亲,只怕也能落得与北化蛮人一个德性,这么一琢磨,薛寅这样的做派倒真的不足为奇了。大臣们恍然大悟的同时,心里咆哮声还是没绝,本来以为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皇帝是个孤身一人好拿捏的毛头小子,来个下马威就能把人震住,没想到这小子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子,手下还有这么多人。现在好了,已经和新皇帝陛下杠上了,骑虎难下,就这么退?可这样面子里子就都不剩了。
这批人在心里咆哮,不支持华平的另一批人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敢和华平叫板的老臣霍方抚着自己雪白的胡须,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这位少年新皇。薛寅对这些都不理不睬,笑了笑,“怎么?商量出来了么?我能带着我的人进宫么?”
华平脸色铁青,寒声一字一句道:“王爷可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不明白?”薛寅有些不耐烦地挥手,他身后一千人随他动作肃穆而立,“华公公想清楚了么?”
华平被当众下了脸面,简直是要气得七窍生烟,然而他人品虽不堪,能爬到这地位,纵横几十年,也不是个意气用事的简单人物。如今事态已焦灼,这个新皇是他一手操纵提上来的,事已至此,断不能换,也换无可换。若只有薛寅一人在此处,他还能把持事态,但手下人办事不利,竟让薛寅手下这一千人进了来,他所能做的,便微乎其微了。难道要差禁军和这北化一千人打起来?那时事情可就再也无法收拾了。华平心下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嘴角轻扯,老脸上竟浮现出笑容:“此事虽不合祖制,但宁王若执意如此,老奴也可找地方在宫外不远安置这些人。宁王意下如何?”
老太监忍了怒火和颜悦色,薛寅却开始叹气,“华公公……”他边叹气边摇头,“你还不明白么?我的人,自然与我同住同食,不会稍离我左右。”
华平脸上笑容倏然褪去,薛寅一改懒散,站得笔直,一字一句问:“华公公意下如何?”
华平沉默半晌,压下眼底怒焰,“如宁王所愿。”
“好!”薛寅勾起唇角,眼睛微眯,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喜欢识时务的人。”
感谢老宁王留下的这一千身强力壮能征善战的北化小伙。
他这皇帝虽然糟心,但好歹不窝囊。
☆、万乘之尊
华平大约得要被自己从穷山沟里挖出来的新君气得悔青了肠子,然而诏书已下,人已带到,事情已是板上钉钉无力回天,老东西气得再狠,也只得强自按捺。
薛寅于是大摇大摆地入主皇宫,屁股还没坐热呢,那边就有大臣来传话,说让他准备准备,明天登基。
薛寅听完,看一眼天色,他正午到的宣平城,如今才是傍晚,这帮人做事速度够快啊。
他略一琢磨,宣平现在虽然看似一片盛世之景,但外面已是战鼓擂得震天响,柳从之大军在侧虎视眈眈。这些薛朝旧臣们再荒唐,应也不是蠢蛋,好容易弄到了他这个皇帝当旗号稳定局势,一切事宜当然是越快越好,这当口都要火烧眉毛了,傻子才恪守礼仪大操大办。
于是他点头表示知道了,大臣离开。他没骨头似地躺在椅上,转头打量了一圈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殿内没什么人,他带来的一千名兵丁被安排在旁边不远,天狼与红月出去打探消息了,倒是有零星几个宫女太监在服侍,不用想也知是华平的耳目,被薛寅支走了几个,留下一个小太监在殿内擦花瓶。
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岁大,一副笑模样,声音软脆,一点不尖声细气,一开口就是吉祥话,薛寅听得顺耳,也就没打发他走,留了他在殿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四处擦擦洗洗。这小太监看着也自得其乐,一点不打扰薛寅,就这么在殿内四处晃。薛寅眼尖,只见小太监每过一地,拿过东西之后再还原,那地方就必定要少一样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两颗珍珠一方如意被小太监收入了怀中。
薛寅乐了。
小太监手脚麻利,做得也隐蔽,若非薛寅眼神好,只怕也察觉不了。他见这小家伙还想继续拿,轻咳一声:“拿够了了么?”小太监正在拿东西,听到这响动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里玉饰摔碎,脸色惨白地放好玉饰,回过身来对着薛寅就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不住磕头,“小的糊涂!”
“没事,你把你拿的东西给我看看。”薛寅没有丝毫怒色,冲小太监招招手。小太监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蹭到薛寅旁边,把他刚才偷着拿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他拿的都是小物件,从嵌在各处的珍珠宝石一类,到小玉饰。这宫内的东西都是稀罕物,就这么些拿去卖了只怕也衣食不愁了。薛寅细细端详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吓得不轻,听到这话,直以为薛寅要找他清算,顿时魂飞魄散,跪下扑通扑通朝薛寅磕头,一面哭道:“小的……小的路平……小的糊涂……奴才糊涂!一时财迷了心窍……求王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一回吧!”
这小家伙是真被吓住了,说话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还有些语无伦次,薛寅摇头,沉声打断了他:“路平。”
路平一怔,薛寅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神色不喜不怒,语调平缓,不疾不徐,乍一看竟带了几分隐约的雍容华贵来,“我不处置你,给我说说宣平的局势。”
路平逐渐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问:“爷是要听哪些?”
他忘了称“王爷”,不过一声“爷”在薛寅听来反而顺耳,于是一手支着下颌,神情颇为悠闲,“所有你知道的,宫内和宫外的。比如说……”薛寅看了眼地上的物件,“你为什么偷这些?或者说,你哪来的胆子偷这些?”
薛寅声音不大,路平却抖了抖,看一眼薛寅,软着声道:“奴才娘亲得了重病,家里穷,治不了。我……我见这宫里乱作一团,一时糊涂,寻思着弄些银钱救急……”他越说声音越低,显然心里没底。薛寅“哦”了一声,听出了那句“宫里乱作一团”的弦外之意,“这么说,这么做的不止你一人?”
路平轻轻点头,太监身处宫内,对各方消息的灵通程度自然远胜普通人,就这么个风雨飘摇的境地,谁也不知道之后究竟是个怎样的局势,大乱当前,自是应该为将来多做筹谋。路平这作为也不算出奇,只是太托大,结果就这么被薛寅在眼皮子底下揪了出来,可谓自作孽不可活。
“现在各处都乱套了,甚至有人从宫里私逃出去,也没多少人有心思做事。”路平说着说着,倒没那么紧张了,只是神色稍显黯淡,“也不知那些跑出去的能跑去哪儿。”
薛寅摸着下巴,“华平不管事?”
“华公公?”路平一怔,“这当口,华公公可顾不得这些了。”
薛寅见路平眉头皱着,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似乎对那“华公公”颇有意见,颇觉有趣,“那老家伙可是自己忙着搜刮都忙不过来?”
他这一下措辞可就不太客气了,路平听闻,脸吓得白了白,没敢接茬,只垂头默认。
薛寅又旁敲侧击问了他宫内诸多形势,这小太监品级不算高,能被派到这殿里来纯粹浑水摸鱼,补了别人的空缺,如果华平本人知道似路平这等嘴上手上都没把门的人也能混入薛寅这里,只怕会怒不可遏。不过路平知道的也不算多,只明白宣京的大概情势。一个字,乱。朝堂乱作一团,后宫乱作一团,没人能管也没人愿管,也难怪薛寅进宫时竟能带着一千人长驱直入。华平近乎疯狂地敛财,这老家伙只怕见势不好,已经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了,实话说,这老家伙既然和柳从之不对付,也和这薛朝的满朝文武不对付,树敌无数,薛寅觉得他早该准备跑路了,而不是扶持个新君妄想垂死挣一把,继续把持朝政。
不过……薛寅仰头看着这华丽无比的宫殿,坐享泼天财富,无限尊荣权柄,弹指断人生死,皇宫这种地方,来了,入主了,还有几人愿意放下?纵然大厦将倾,不到那一刻,只怕谁也不知道吧……薛寅深吸口气,笑问路平,“趁着这乱子,你大概也能消了奴籍跑掉,怎么不跑?”
“这怎么成?私逃出宫,可是要杀头的。”路平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薛寅一挑眉毛,“别糊弄我。”
路平一张秀气的脸皱成了苦瓜,半晌道:“奴才若没挨这一刀,只怕还真的会想跑,哪怕没地方可去呢……”他苦笑,“只是奴才现在这样子,除了这宫中,哪还有能待的地方?”
薛寅淡淡看他一眼,“那你可愿跟了我?”
路平吓了一跳,他虽隐约觉得这个主儿不会把他怎样,听到此言,还是出乎意料,半晌答道:“我本来就是伺候爷的人。”
“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薛寅大手一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而后将路平偷拿的那几件小玩意毫不客气地塞进了自己腰包,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你偷拿东西了。这银钱嘛我现在是没有打赏你的,不过你家里母亲病重,我这儿有医术上乘的大夫,回头我让他亲自去你家给你娘治病。”他看一眼路平,见这小太监面露欣喜,想来只怕真的是母亲病重,于是点了点头,“现在,帮我做一件事。”
路平点头如捣蒜,等着薛寅下文。
薛寅环视一下这间宫殿,动了动手腕,“要拿东西就拿大个的值钱的,咱们一下做个大的,把这里的值钱物件都搜刮出来,就堆在那边屋子的空地上,我回头找人运出去。”
这话委实惊世骇俗,路平几乎咬了舌头:“你你……你明天就要登基了!”
他敬称也忘了用,薛寅一点不在意,叹息道:“这世道皇帝不好当啊。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我至少得攒够棺材本儿啊。”他又看一眼路平,“别磨蹭,让你帮干你就干。你要想出去给华平通风报信也随意,偷拿也随意,如果你想我回头就找人宰了你的话。”
路平被他吓得一哆嗦,脸色惨白地跟在薛寅身后忙上忙下,帮即将登基的皇帝搜罗皇宫的私产……这也真算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路平只觉这场景实在荒谬,哪有皇帝会是这样的?前一任陛下也……路平想到这里,又想起前一任皇帝陛下最终的下场,收敛表情不言语了,这新皇会是如何不好说,那上一任皇帝,缠绵病榻了这么久,临了去了尸骨未寒就被众人尽数遗忘了,棺木停了几天,因为外面战火连天没法送去皇陵,哪怕现在天气冷尸体烂得慢,再这么拖下去,只怕这一代帝王要落个没进坟墓就尸骨无存的下场了。在这么个世道,谁知道明天是怎样呢?
☆、月国来使
天狼回到薛寅所在的宫殿的时候,推门而入,第一眼就看见了堆在地上明晃晃一堆金银玉饰,光华夺目,刺眼至极。天狼眼皮一抽,脑子稍微一转,已大约知道了自家不靠谱的王爷干了什么勾当。
他木然看了那堆东西一眼,淡定地越过那堆东西,一撩衣衫慢条斯理往里走。
天狼三十来岁,模样俊俏,一身青袍长衫,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看上去活脱脱一个气质沉稳一表人才的读书人。老宁王给薛寅留下来天狼与红月两个得用的心腹,其中红月父亲是老宁王旧部,她也算是被老宁王一手教出来的,虽是女子,但弓马骑射样样不输男儿,干练沉稳,而天狼却是弓马骑射样样不行,斯斯文文安安静静,不认识他的人每每见到他,听到他报名字,总要吃上一惊。这么个书生,怎么就用了天狼这么个煞气十足的名字?
不过天狼虽然看着是个书生,实际上是不读任何圣贤书的——他读圣贤书之外的所有书,所学甚杂,早年是走江湖算命的,还混出了点名气,有了个铁口直断的名声,后来落了难,流落北化,才被老宁王招揽收留。天狼在北化也待了十来年了,不过他长于江南水乡,大约再给他十年他也喜欢不起来北化这等穷山恶水天寒地冻的地方,故而这次跟着来了宣平,他倒是最高兴的那个。他在宣平待过许久,也算是重回故地,一进城就如鱼得水一般,薛寅就索性打发他出来打探消息。
眼看天色都暗了,薛寅躺倒在椅上昏昏欲睡,见着天狼,懒洋洋一挥手:“有消息么?”
天狼也不客气,找了把椅子坐下,瞥一眼薛寅,淡淡道:“有消息,大消息,要听么?”
薛寅眨眼:“说。”
天狼慢条斯理地喝茶:“第一,宣平要完了。”
薛寅无精打采地躺回椅上,“我知道宣平要完了,姓柳的还在往这边逼近呢,几十万大军,不用你提醒。”
天狼波澜不惊地喝茶,“第二,华平要跑了。”
薛寅这回连眼睛也闭上了,“那老阉货最好跑快点,别留在这儿祸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