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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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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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顾均的血是热的,他手下这一万兵士的血却不一定是热的……而且,天是冷的。
  冷得近乎严酷。
  薛寅身上披着厚厚的袍子,沉默地看着眼前被白雪覆盖的街道。
  这里是宣京北城,宣京城内最为寒酸的地方,街巷狭窄肮脏,来往皆是市井小民,穷苦百姓,后来起了战乱,流民渐多,这里就成了北逃流民的聚集之所。雪还在下,伴着凛冽冷风,放眼望去,只见街口巷角尽是面凝霜雪,冻得面色青紫的流民。一支御林军三三两两分散,将这流民一个个抬起或扶起。有的奄奄一息,气息尚存,故而送往临时安置之所,暂挡风雨。有的已经没气,就直接草席一卷扔板车上,等最后全部扔入乱葬岗。
  天还未亮,然而雪已下了许久,仍是没有停止的迹象。薛寅即使穿得多,仍是被寒风吹得满面生疼,他眼里都是血丝,整个人沉默得近乎严肃。路平跟在他身旁,也被这惨象激得满脸哀戚,远远看着御林军抱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走向装尸体的板车,神色一时黯然,喃喃道:“奴才小弟被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也是这岁数。”
  薛寅目光一转,也看到了那小孩,是个小男孩,不过五六岁大,瘦得几乎皮包骨头,骷髅似的一个小人。他问路平:“你家有几兄弟?”
  “两男一女,我是老大。”路平垂着眼,声音压得很低:“小弟小我三岁,阿妹小我六岁。我八岁的时候,赶上饥荒,家里养不活三个孩子,我年纪大一点,能做点事,又吃得多,所以就先卖了我。我是后来才知道,那之后过了三个月,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于是阿爹就卖了小弟。阿妹那时候实在太小了,只能养着,可是女孩子身体弱,最后没活下来。”
  其实路平的底细早被天狼查了个通透,这些事薛寅也大概知道,只是如今,看着这遍地冻尸,甚至那五六岁就夭折的小孩,薛寅不由缓缓地叹出了一口气。他仍是看着那被抱着的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只见那御林军走到板车前,将小孩抛在尸堆上。薛寅眼力极好,这一幕落在眼中,忽的眉头一皱,低声命令路平,“把那小孩抱过来,快。”
  路平不明所以,仍是去了。薛寅看着那边动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此处风大,陛下还请回去休息吧。”
  薛寅回头,只见霍方满面疲色,神色黯淡,这老人一头白发,面上皱纹如同刀刻,白天似乎仍然精神奕奕,如今精神一垮下来,就只留下满面沧桑老态。
  霍方其实不应该是主持这件事的人,他也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然而他是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并且连夜开始处理这件事的人。
  薛寅对这老人有那么一丝敬意,于是低声道:“这不妨事,我自有分寸。此间事情已了,霍老还是早早休息的好。”
  “我又如何睡得下去?”霍方苦笑,“这还只是宣京城内而已,城郊流民只会更多,事情也会更棘手。”他有些怔忪地看着周遭景象,长叹一口气,“霍方无能啊。”
  薛寅沉默,这场雪下的不是时候,登基当夜,十月飘雪,冻死者众,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说话间,路平已抱着那小孩回转。小孩的身体冻得像石块,僵硬至极,一动不动,而且体重极轻,抱在手中,几无多少重量,路平抱着这么具小身体,蓦地又想起了自己杳无音信的幼弟,心中着实不知什么滋味,眼眶有点发红。可他抱了这么一路,确实觉得怀里的孩子已经殒命,于是也拿不准薛寅要做什么,心里有些犯嘀咕。
  见他抱着小孩走近,薛寅也顾不得霍方,转过身看着路平手里的小孩,也不顾脏污,左手搭上小孩脉搏,右手飞快点上小孩胸口几处穴道,而后掐上人中。他手法极快,这么一翻动作后,缓缓把手指放在小孩鼻端,过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来,疲倦道:“这个还是活的,我刚才远远看他动了一下……觉得他可能还有救。”
  路平听着小孩脆弱的心跳声,颤声道:“陛下宅心仁厚。”
  薛寅摇了摇头,转向霍方,“一会儿尸体运走前,霍老让所有人确认这些人确实没了呼吸脉搏再动手。”
  霍方神色沉重,点了点头,沉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陛下仁心,霍方钦佩。”
  薛寅面上现出些许嘲讽之意,没再说什么。转头问路平,“这小孩父母还在么?”
  路平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回陛下,奴才刚才顺口问了,这孩子是孤儿,没人管。”
  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照看,若是扔给御林军,多半也是个死。薛寅看一眼那孩子,忽地神色一凝,只见那小孩眼睫微微一动,竟是缓缓睁开了眼,苏醒了过来。他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皮肤皲裂,面色铁青,唯独一双眼睛非常漂亮,瞳孔黝黑,眼神极亮。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没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奄奄一息动弹不得的将死之人,这是一双——充满生机的眼睛。
  小孩十分安静,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这样看着薛寅,眼里透出渴求之色。
  薛寅看着他,眉头一扬,忽地笑了,“这小家伙命硬,这么死了也可惜了。既然这样,就带回去吧。”
  带回宫?路平一怔,看着怀里的小家伙,按理来说,这样的小家伙要进宫只有一条路,阉割。
  不过路平确定薛寅不是这个意思,而且这小家伙也绝对挨不起那一刀。
  那要怎么带回宫?这么个脏兮兮的没几两肉的小东西,要用什么名义进宫?
  路平思绪转了一圈,最后聪明地什么都没说,安心跟在薛寅身后。
  反正连薛寅的兵都住进皇宫了,华平也死了,这么个小东西要进去还不是轻而易举?这小家伙本来应该活不过今夜,不过这么一来,也是福大命大吧。
  他怀里比猫儿还轻的小家伙近乎气若游丝,虽清醒了,也不说话,也不动,安静非常,怔怔地看着漫天雪花,过了一会儿,倦倦地闭上了眼睛。小孩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泪珠挂在枯瘦的小脸上,冷风刮过,很快没了痕迹。
  福大命大吗?
  或许吧。
  
  ☆、大厦将倾
  十月二十一,宣平十月飘雪,一夜间冻死者盈千。
  至十月二十二,雪初定,空留满目疮痍,城中流言四起,传新帝必定行止不端,以至苍天震怒,在新帝登基当夜天降大雪,越传越烈,以至人心浮动。霍方身为满朝上下唯一挑梁的大臣,忙得不可开交,安顿流民是为其一,而后尚需筹集粮食,整顿军务,加强城防,以备敌袭。宣京守军至此满打满算只剩两万,对柳丛之远远不够,霍方只得传令,易民为丁,扩大军队。
  至二十二日正午,前线快报传来,率一万军队前往伏击柳从之的顾均大败,身故。消息一出,宣京全城震动,薛朝上下人人自危,已无斗志。就在这人人惶恐,以为亡国的当口,柳从之的信使到了,送来了一封战书。
  要说这封信来得可是嚣张,信使是一队骑兵,于城外揽箭搭弓,生生将箭射入城墙,把数封书信钉在城头上。宣京守卫被这天外来的箭阵骇了一跳,还不待反应,就见那队骑兵将箭射出直接拨马离开,走得飞快,想追也追不上,只得作罢。
  一连十来封书信,内容俱是一样,信件后来自然送到了霍方手上,老头子拆信细阅,却是给气了一个仰倒,吹胡子瞪眼大骂柳贼可恶。此信一出,城内流言纷飞,情势更乱,霍方勉力支撑,却仍有独木难支之感。更可恨的是柳从之此番一连射入十来封书信,数量众多,难免知情者众,最后信中内容竟是在城内散播开来,于是军心动荡,人心不稳,宣京城内,已是风雨飘摇。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国将亡兮倾城雪。
  薛寅倚窗而立,入目都是还未化去的白雪,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里正是他刚住了两天的寝宫,本也颇有皇家风范,华美尊贵,不过被他住了这两天,将这里面值钱物件搜刮了一空,于是如今就显得寒酸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也没多少家具,他身后不过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小榻,别无他物。
  桌上摆着一封信,旁边的椅上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意态悠闲,正是天狼。
  天狼面色似乎颇为疲倦,然而精神不错,饶有兴趣地拿起桌上那封信,“柳从之的信?让我拜读拜读?”
  “随便读,反正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知姓柳的在这城里布下了多少暗桩。”薛寅活动一下筋骨,关上了窗户。
  天狼眼睛黏在信纸上,一动不动,读着读着忽然念了起来,“今闻宣京骤降大雪,不胜担忧,不知昔年故人可好?更忧百姓贫苦,不耐严寒。余将于明日亲率二十万将士至宣京城,一别故里久矣,思乡情浓,愿以手中物资,解百姓一时之困。游子归乡,实不愿动干戈,更恐伤及无辜,诸君若以礼相待,余必还之以礼,若执意相斗,余必奉陪到底。”天狼读到这儿,已是莞尔,“这战书写得可真是委婉。”
  “何止是委婉?”薛寅一晒,不光委婉,而且措辞浅显易懂,故而在平民百姓里传播起来非常方便,传起来速度也快,于是现在人人都知道,自己这边新皇帝登基当天就下雪了,分明是新皇帝德行不当,得罪了老天。而这个要打来的人嘛,手里头有二十万雄兵,厉害得不得了,但是人家说了,似乎是不会伤害平民的,而且只要投降,人家绝对不开杀戒,甚至人家还想着帮老百姓过冬。
  甭管柳从之是不是说得比唱得好听,这么一番漂亮话,对民心军心都绝对有影响。如今兵员不足,只得强征百姓充兵,然而历来战事,若是外族进军,一路往往屠杀无度,百姓为求自救,自然同仇敌忾,拼命杀敌。然而柳从之许诺不伤无辜,三言两语把普通百姓从战局里撇了出去,新招的士兵本不愿战,听得这等流言,只怕更是斗志全无。
  这一封看上去温软到了极点的书信,实际上就是嚣张至极地告诉薛朝上下:“老子要打过来了,老子有二十万人,不想死就投降。”
  也不怪柳从之如此,二十万精兵对上宣京这几万乌合之众,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不愧是占了半壁江山的人啊,有两把刷子。”天狼啧啧感叹,目光一转,又继续往下读了下去,“又及,柳某听闻新帝诛杀奸贼华平,实在大快人心。明日回京,愿能与新帝一晤。”念到此处,不由笑了,“听上去柳从之还颇为赏识你呢。”
  “倒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不知他如果打进来能不能留我一条小命。”薛寅懒洋洋地接口,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这还没开打呢,我看上上下下已经找不到魂儿了。”
  “霍大人应该有法子吧?“ 天狼笑笑,一面说话,一面自袖中拿出一个小瓶,“药做好了,你自己斟酌。”
  薛寅神色一凝,自天狼手中接过那个毫不起眼的小玉瓶,端详一圈,长叹:“传说中的月色明啊。”
  杀人无数的绝毒月色明!
  有了它,他或许真的可以扭转战局?
  “别把自己毒死了。”天狼凉凉道。
  薛寅小心将月色明收好,闻言笑了笑,而后转了话题,“霍老头自然还是想了法子的。”
  “哦?”天狼瞥他一眼,“我以为你喜欢叫他霍老。”
  薛寅一手托着下巴,叹气,“他告诉我,让我带兵往北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什么辽城啊北化啊都可以去,如果留在宣京,没准大家会一块完。”
  “说得不错。”天狼点评,“但是糊涂。”
  若走到那等地步,宛如丧家之犬,境况只会比如今更糟。而且——哪怕跑到什么辽城北化又怎么样?一样是个死字,早死晚死而已。
  薛寅点头,“所以我告诉他,我绝不离宣京一步,薛朝与此城共存亡。”
  “老头被说服了?”天狼也开始跟着不敬地叫老头。
  薛寅有些无奈地皱着眉,“本来嘛,他几乎有些被唬住了,但我后来多了一句嘴,让他别管那些被吓破胆子的官儿,随他们去,爱跑路的跑路,爱自杀谢罪的随意,爱准备投降的投降。老头被我气得不轻,差点一巴掌抽过来,我赶紧让他下去缓缓,别被我气出毛病来了。不过这事还没完,一会儿我还得见他一趟,跟他磨一番。”
  天狼闻言,却是怔了怔,“王爷你……决定了?”
  薛寅笑笑,“天狼你信么?我自打从北化出来,就没想能过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有人倒是想要力挽狂澜,比如顾均,所以我让他去了。”他说着喃喃,“可惜了,还是没回来。”
  “王爷……”天狼皱了皱眉。
  薛寅摇了摇头,低低冷笑,“不过姓薛的倒还从没想过任人鱼肉,我这条命金贵得很,不会轻易让人折了去。你们是我的人,我自然拼了命也要护住。”
  一番话里有一股隐而不发的戾气,天狼听罢,悠悠叹了一口气,“王爷,你的脾性其实像极了老王爷。”
  “我爹可比我硬气多了。”薛寅懒懒打个呵欠。
  这时外间路平忽然隔着门说有事传唤,薛寅本以为是让他去见霍方,登时脑子就有些疼,不料路平小心翼翼地进来,身后竟是跟了个小孩。薛寅“啊”了一声,想起了昨天自己随手救下的小孩。
  小孩已经好好打理过了,洗刷干净了,也换了衣服,虽然仍是瘦得跟个骷髅似的,但一张小脸好歹有了血色。小孩瘦得近乎脱了形,一张脸上眼睛大得几乎不成比例,实在算不上好看,和可爱也不沾边,但精神显得不错,神色也颇为镇定,走进房的一瞬似是有些惊惶,但很快压了下去,一张薄唇紧抿着,显得有些紧张。
  薛寅看在眼中,挑了挑眉,看上去倒是个聪明孩子。
  路平走在小孩身前,而后转向薛寅,小心翼翼道:“这孩子今早就醒了,倒是恢复得不错,渐渐也能说几句话。明白了事情后,一定要亲自向爷道谢。”
  薛寅有些意外,倒不是这小孩醒得早,穷人家的孩子,野草的命,只怕精贵也精贵不起来,而是……要谢他?
  实在是用不着,他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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