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然脚步顿了顿,只顿了片刻,又恢复了原样。
过了幽暗的走道,到了医院大厅里,光线敞亮些,凌海彦才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如止水一般。哭一哭、闹一闹都算正常,这样憋着倒有些难以理解。
凌海彦不会安慰人,想了半天,憋出了这样一句话:“许然,看开一些。”
许然一路上如行尸走肉一样被凌海彦拉着往医院外边走,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早已折腾了几个天翻地覆。好歹是条生命,好歹也是她和陆楠的结晶,就算陆楠不想接受,她仍情愿是自己放弃,而不是被迫放弃。
许然有点自责,觉得有点对不起陆楠,更对不起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是生命的那个小东西。
想到这里,许然扭过脸,飞快地擦掉眼边的泪水,带着哭腔,低声说了句:“没什么看不开,反正他也不想要……”话是一句豁达话,但话虽这么说,她心情却更沉重了,眼底的泪水止不住,直往外涌。
正巧这时一对夫妻从她身边走过,女的挺着六、七个月大肚子,男的则托着女人的腰,小心呵护着。许然只瞥了一眼,再看不下去,捂着嘴失声哭了起来。这种场景,她原来不敢幻想,今后更是不敢奢望。
她此刻只觉得陆楠连同她肚子里原本的那个生命正一起离她越来越远。
凌海彦这会儿真的是不知所措了,只巴望着小赵赶紧把车开过来,远离这是非之地。他见许然哭得伤心,想把她拥在怀里,却又觉得不妥,只能拍拍她的后背,说:“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这种话,她自己能说,却不愿意别人说出来,尤其是凌海彦。“他不是不愿负责,他是不得已。”许然抹掉眼泪,下意识为陆楠辩解,说到最后却又觉得在自欺欺人,现在,连她自己都很难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愿意负责。
“那打电话告诉他,让他来对你负责。”凌海彦恼了,语气有些生硬,“到现在了,还袒护他。这种事情,你一个人扛着,值吗?”
打电话又能说什么?他知道了还能有什么弥补?许然猛摇头,吸了吸鼻子,说:“现在告诉他,好像没必要了……”
“你这么愿意为他付出?这么爱他?”凌海彦不甚理解,为了一个人,苦着自己,这种感情,何来的?
他扭头看许然,等着她回话的间隙,小赵已把车开到了两人面前。凌海彦长叹一口气,给许然拉开了车门。
上了车,凌海彦跟小赵说:“先送许小姐回家,再回公司。”
凌海彦话音刚落,小赵还没来得及应承,许然忙说:“我不回家。”
家里还有许元山和沈慕华,看着她这个样子回了家,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许家二老虽然是豁达的人,对她的私生活一向不怎么干涉,但在这样的事情面前,却难保不像别家父母一样大发雷霆。
“不回家,去哪儿都行。”许然撇过头,抵在玻璃窗上,不再说话。
…
车厢里气氛沉闷,暖气开得又很足,许然经历了早上的变故,头脑有些麻木,在这种昏沉的气息里不觉犯困。一觉睡醒来时,车已停在北郊的别墅区。她坐直了身子,才觉得小腹开始疼了起来,想来是麻药效力过了。
凌海彦把她扶下车,还没走到门口,房门就开了,里边站了个中年女人。
许然不知道如何称呼,听凌海彦喊她“姑妈”,就只好跟着他喊。姑妈人倒是和蔼,看着许然只是笑,也不多问,就把她扶进了屋里。
大致安顿好之后,凌海彦说:“你不愿回去就在我家待着吧,我先回公司了。有事跟姑妈说,别不好意思。”凌海彦又想了想,似乎也没别的可嘱咐的了,就和姑妈打了个招呼,出了家门。
姑妈人老实,话不多,看见许然坐在床边目光呆滞,怔怔出神,只是走过去给她铺了床,说:“小月子可不能不当回事,可得好好休息。你先睡一觉,我给你熬点粥去。”
许然依言躺下,怎么也睡不着觉。麻药效力过了,她肚子天翻地覆地绞痛,坠胀难耐。正疼得直冒冷汗,有人塞了个暖呼呼的东西到她手上。许然睁眼一看,姑妈灌了个热水袋,塞给她:“贴在肚子上,会好过点。”
许然无力笑了笑,算是道了谢。
肚子上有了温度,经脉似是活络些了。就算做的是恶梦,好歹也是睡了一觉。
…
许然醒来时,屋外已经有点擦黑了,像是傍晚四、五点的光景,又像是清晨五、六点的模样。她睁着眼,盯着屋顶的水晶吊灯,一时间有些无从分别自己身在何处。
等起身下床,看到床边的椅子上放了套干净的家居服,她这才渐渐忆起了白天里的事情,心里又难受了起来。
她捧起衣服去了浴室,打开花洒,站在一边盯着渐渐氤氲的浴室,才想起来这种雾气弥散的感觉似曾相识,宛如刚才她梦里的那种模糊不清。
刚才的梦境,具体的内容离奇又古怪,一会儿是黑压压的万丈深渊,一会儿又是亮堂堂的天外云端。这些都让她无动于衷,唯有连接着黢黑深渊和明亮云端的一座桥梁,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像B大校园里池塘边的小拱桥,但又不是那样小巧可爱,又像是泰晤士河畔的伦敦桥,但又没有那么气势恢宏。
那桥分明是那样结实,结实里透着阴森。她站在这一端,有人站在对面。桥上起了雾,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单凭身形,一味地觉得那是陆楠。
陆楠朝着她走过来,走得潇洒,不紧不慢。许然双足却像是被禁锢住,动弹不得,她想让他快点过来,也只能想想,说不出话。
陆楠走得近了,四周仍是带着雾气,她看得一点都不清爽,朦朦胧胧,让人气闷。许然挥了挥手要播散雾气,陆楠却往后退了一步、两步……最后干脆转身,匆忙离开了。
许然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拼命挥舞着手臂,仍然说不出话。那背影自然是看不到她的举动,无动于衷地前行着,最后渐渐变成雾气里边的一个小黑点,让她不得不怀疑,那人是否曾经靠近过,她是否曾经看清过、经历过?
许然把身体擦干,换上家居服,走到一楼客厅时,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听见身后有声音,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许然。“这衣服穿着还合适,阿彦找人送来的。”说完,姑妈扭过头继续洗菜。
许然看着姑妈忙碌的背影,有点过意不去,凑到跟前,就要上手,“我来帮您。”
姑妈赶紧把许然往边上隔了隔。“你这孩子,刚刚小产怎么能沾冷水。去客厅坐会儿,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许然怔怔收了手,依言往厨房外边走,经过凌海彦书房时,她往里瞥了一眼,没忍住,又探了个脑袋。
凌海彦府上基本是欧式装修,气派非凡,唯独书房里气息古朴,有点像中药店的药房,一面墙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药房的那种小抽屉,每一个抽屉上都标记了药材的名字,整间房间还弥散着一股浓浓的药材气味。
许然没事可干,钻进书房,在药材柜前边流连了一番,正准备离开时,却被一旁书柜里的卡着放置的相框吸引住了。
相框是木头制的,有些年头了,玻璃好似碎了,已经被移去了,只留突兀的照片在里边松散晃悠着。她小心拿起相框,看了眼里边放的一张黑白照片,一家三口。
这照片有些奇怪,许然不由仔细看了一眼,脑子里“嗡”地一个声响,随即蹦出了一个大胆又离谱的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许然把相框依样放回书架上,轻手轻脚退出了书房。
她又在客厅踱步了一圈,心里仍放不下那张照片,便跑到厨房找姑妈聊天:“凌董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姑妈这会儿正在切菜,手里的菜刀顿了顿,抬头看了眼许然:“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从没听他提过,有点好奇。”
姑妈和蔼的面容中闪过一丝冷峻,她冷笑了一声,继续低头切菜。“阿彦自然不会提到她,她也配不上母亲这个称号。”
“为什么这样说?”
“孩子不到两岁,就没了妈,你说他怎么会提到她?恐怕连丁点儿记忆都没有。”姑妈叹了口气,“阿彦小时候也是苦,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呀,看着倔,还不是打掉牙齿和血吞。”
许然心里盘算了一下,眨眨眼,又小心问了句:“之后她又去哪儿了呢?没回来过?”
“嫌弃凌家穷,改嫁了。”姑妈这会儿切完了菜,把菜刀往砧板上狠狠一跺,咬牙说了句,“我真希望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怕是见到凌家翻了身,肠子都悔青了。”
许然不再说话,之前存在心里的疑虑慢慢被解开。
姑妈上了年纪,提起这种家长里短自然不免多说两句,“这种女人,心太狠,抛家弃子,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不要,还有什么事做不来……”
姑妈说到“孩子”二字,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侄子临去公司时还叮嘱了她不要提“孩子”、“怀孕”这类事情。她当下小心看了眼许然,许然此时正低着头,穿着拖鞋的脚在地上蹭着,心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
看着她不像听到了的样子,姑妈这才安下心,点了火,抄着铲子说:“厨房油烟大,你去客厅里坐着去。”
…
许然往客厅走,心里还在想着这事情。她原先看过苏朗小时候的照片,和凌海彦家的这张颇为相似。倒不是说凌海彦和苏朗长得像,这张照片里凌海彦不过是个婴儿模样,根本分辨不出样貌……
许然刚在沙发里坐下,门铃就响了起来,打断她的思绪。
厨房里姑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估计是阿彦回来了。”
“哦,”许然听着厨房轰鸣的声音就知道,姑妈肯定是离不开厨房,于是便说,“我去开门。”
十一、二月的北京,一如许然当初回来时那般,容易起雾,雾里还带着粉尘和颗粒,本就混沌,更添暧昧。
她开了门,屋外一阵雾气扑鼻,她捂着鼻子咳了几声,才看见混沌之中有个熟悉的侧影。许然动作僵了僵,一时间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震惊,亦或是觉得有些羞愧和内疚。
屋外的男人脸上蒙了层雾气,一如她下午的梦境中那般,看不到阴晴。
许然手脚冰凉,捂在嘴上的手像是突然没了力气,直直垂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良久,她才开口问他:“你怎么来了?”
陆楠垂着眼打量她的穿着,粉红色的长袖长裤家居服,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发尾还有些微湿,整个人散发出不知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的甜腻味道,闻着让人心里难受又膈应。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陆楠说话的时候睁大了眼,眼中闪着严峻的光,刺破雾气直接扎进许然心里。
许然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死死揪着衣角。陆楠的眼神过于凌厉,她不得已低下头,直盯着自己的脚面。可这一举动却又像是引起了他更深的误会,他冷笑一声:“不是谢忱告诉我,我真不知道你在凌药都已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
仰仗凌海彦平日里对许然的逗弄,整个凌药上下无不盛传着他两人暧昧不明的关系,就连谢忱这样的第三方人员也有所耳闻,于是就依葫芦画瓢地转达给了陆楠。
陆楠轻易便将这种信息与他平日里看到的那些令人生厌的场景联系到了一起,由不得他不相信。
“口口声声是为了签战略合同,却没想到实则是在暗度陈仓。”陆楠语气冰冷,犹如三九寒冬挖了个冰窟,生生把许然推了进去。许然心里寒凉,两人几近一周未见,见了面却是这样的问责,丝毫不带温存。
陆楠那边等着解释,怒气冲冲地追了句:“说话!”
许然心里百感交集,想要解释、撇清的事情太多,一时间反而不知道从何开始。难道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又流产了?当初没有说出来的话,此刻更是说不出口。还是解释自己穿成这样并不是他想的那样?这样难免不会欲盖弥彰。许然三缄其口,最终只是否认道:“我没有……”
“那你给我个理由,你为什么——这个样子——在这里!”陆楠看着她欲语还休的样子,心里怒火腾地燃了起来,是不解释?还是默认?
许然依旧是低着头,咬着唇,不说话。在凌府玄关昏暗不明的灯光中,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编一个给我!”陆楠声音提高了一些。只要她编一个,再烂的理由他也愿意相信,可她竟然这样默不作声,生生把他的好脾气逼成了怒火中烧。
陆楠突如其来的高音把许然吓了一个激灵,身子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面前这凶神恶煞的人好像和昔日里那个喜欢笑着揉她头发,叫她“傻丫头”的陆楠判若两人。她眼中泪水扑簌簌夺眶而出,自从认识陆楠以来,头一次他这样对她说话。
两人又僵持了片刻,陆楠气息渐渐沉重,显然是怒气难耐。他提起拳头,一拳砸在了凌府门框边的墙上。拳风掠过许然面颊,她吓得缩了脖子。
陆楠收回拳头,关节处带着些淋漓的鲜血,心里的疼痛这才像是有所转移。
忽地一阵萧索秋风,他又看了眼许然,她依旧是低着头抹泪。陆楠捏了捏拳,转身就要离开。
许然低着头,见他挪动了脚步,伸手抓住他的风衣衣袖。那件风衣正是她入职第一天,喝醉了酒,吐了他一身时,他穿着的那件风衣。“陆楠,别走。”许然声音呜咽,娇滴滴地尽显弱态。
陆楠心里听了不是滋味,回过头看她时,她也正好抬眼看着他,眼中满是泪水。
有那么一刻,陆楠想把她抱在怀里,帮她抹去眼泪,和好如初,就当他从来没来过凌府。但也仅仅是片刻的想法……
最终,他还是把她的手拂开,狠狠心说了句:“许然,好聚好散。”
许然的手被他拂开,垂在身旁,了无生气地荡了荡,最后停滞住了。除此之外,心脏似乎也不再跳动了。那一个“散”字像是横在了两个人中间,划过了巨大的横沟,阻断了许然想要追上去的步子。
许然想起了下午的那个梦境,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也许这都是命中注定?
不